“李大人名门正派。”隔桌不远一个老秀才捋着胡子说道,“这又是乡试,他老人家肯定出大题。那年张廷璐坏事,顺天府会试重考,就是李大人主持。三题,《子所雅言》、《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我非生而知之者》,不割不裂,不截不搭,那是何等的堂皇,大家的风范!所以据我看,李大人不会出偏题,他不是那种人!”
他旁边一个年轻后生一撇嘴说道:“那也不见得,一部《四书》四万来字,考了几百年拿它当题目,就是炒石头也翻成沙了。不出偏题怪题,那就都是熟题。烫剩饭千篇一律,怎么分个三六九等?”远处桌上一个小胡子道:“说的是!巨来大人在四川学政上出的就是上偏下全题,《其为人也,发愤忘食》——这是个半面题,《我非生而——女奚不曰》——这是隔章题,《好古敏以求之者》——这是截上题!谁说他不出怪题?”①这三题均出自《论语·述而》。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言指周朝官语,表示他“吾从周”。)②“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溪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孔子自己说,他为学习周礼忘记了一切)。③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说他是勤奋好学古礼的人。这里又说的“隔章题”等等,是把语句另行配搭而成。)
李绂远远盯了那人一眼,都看不清面目,舒了一口气,端杯饮了一口,咕哝了一句:“百口难调,这都胡说些什么!”
“胡说?”小胡子大约喝得多了点,趔趔趄趄隔座儿走来,红红的眼盯着李绂,“你敢说他没出这题么?”李绂看他架势,似乎只要自己一张口,就会把杯子掼了自己脸上,不安地挪了挪身子,笑道:“议论嘛,你有你的解释,我有我的看法。”小胡子盯了他移时,突然大笑,说道:“四次了,”他伸出四个指头,叉一样横的在李绂面前,“十二年四进考场,真要叫我蒋文魁老死名场了!人,一辈子有几个十二年呢?”
蒋文魁,这个名字李绂听得耳熟。这人他在户部听尤明堂说过,通州名士,极有才学又**检不羁的。康熙五十九年乡试,三篇文章都作得花团锦簇,内定已是榜首解元。诗却交了白卷,说是没有诗思,写得不好不如不写,考官都笑他“蒋疯子”。李绂受不了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向旁边趔了一下身子,说道:“君子知命守时。你这样浮躁,可见就不是大器。前次你要不留白,兴许就没了今天这些牢骚了!”隔桌老秀才笑道:“这位先生说的是!我见过尤司徒的批语刻本,嗯——‘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君何吝赐教乃尔!回通州再翻诗韵,误尔三年,再言为朝廷效力!’可是指你文魁的么?”满屋人众吃酒说话热闹,冷丁地听这老者说出尤明堂批评蒋文魁的批语,不禁哄堂大笑,就有人鼓掌喝彩:
“无字诗,妙!皓月当空,一尘不染,这才是书生本色,不愧‘文魁’二字!”
“文魁是文魁,不过是个‘僵’文魁,可惜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李绂见蒋文魁一副嗒然欲丧的模样,不觉一笑,说道:“尤司徒虽然刻薄,也是你自取的。自负不羁之才,傲物狂放,也是文人一大忌呢!”众人一片嘻嘻哈哈声中,蒋文魁似乎酒醒了,他满脸冷汗,苍白得没一点血色,蹒跚着步子踽踽向店门口走去。忽然外头闪进一个年轻道士,一把攥住了蒋文魁,说道:“这不是蒋居士么?上次我托钵通州,多承你一饭之恩。当时没有吃酒,我也不在意,原来你是‘酒后相’。你只管应考,命里注定你本科解元。来来来,我请你吃酒!——别听那些凡夫俗子们老鸹聒噪!”一边说笑着又扯着迷迷糊糊的蒋文魁进来,指点着说道:“蒋居士命宫中带着五年官运,发运只在今科,你们笑什么?你们在座的只有一个人能和他比。春榜放了,若说得不准,你们抉了我贾士芳眸子去!”李绂见满屋的人都面面相觑,因问座旁一个中年秀才说:“这牛鼻子是哪个观的,这是好胡吹的?”
那个中年秀才道:“这是龙虎山张真人那儿的。前天在白云观和鲁道长斗法,这种天气平地里种出西瓜来。这事轰动了半个北京城,你怎么没听说过?”“这不过是个变戏法的游方道士。”李绂不屑地一笑,“我不信世上真有神仙!”
“我也不信。”旁边那个老秀才说道,“他那是邪术,要真有神仙,圣人为什么存而不论呢?”说话间酒保已经过来,恭恭敬敬放了一坛酒在贾士芳桌子上,满脸赔笑说道:“贾神仙,我们掌柜的说,你老人家忌荤,这点酒先用着,后头把锅好好涮涮再给您炒素菜。你尽着量用,钱,我们是不收的。”“老板好客,对了我的脾性。”贾士芳旁若无人地坐了,孤拐脸冲伙计一笑,“不过我从不吃白食,何况这酒是我请蒋解元吃的!老板心肠不坏,不就想要个儿么?把他住的里间房内门摘了,明年管叫他汤饼待客!”一边说,信手从条盘里取出一个馒头,随随便便捏弄着,对那说风凉话的老者道:“我从来也没说自己是神仙。说算是邪术,你这位圣贤弟子能破得了?你瞧你自己那副熊样儿,能取功名?你除了弄那些高头讲章陈词滥调,还会什么?嫖窑子偷女人鞋,帮人打官司夺寡妇产业!”说着,手里已把馒头捏成一个一个棒子大小的面团儿,摆在桌上,神情古怪地审视着它们。
那老秀才气得浑身直抖,站起身来,指着贾士芳道:“你……你诬人清白!你这贼道士,别人怕你,我不怕!”说着就要扑上来,同桌的几个秀才扯他时,他猛地一挣,却从袖子里掉出一卷子东西。一个眼尖的拾起来,就着灯看,是一卷纸,里边真的裹着一只不足三寸长的绣花鞋,不禁大叫:“呀!这老杂毛真不是东西!”
这一下满座哗然,连李绂都看呆了。他身边的中年秀才瞪着眼,指着面无人色的老秀才道:“你这衣冠败类,真给我们儒林丢人!”那边几个人在灯下饶有兴致地抖开纸,果然是一张讼状,稿不知替谁写的,上控黄李氏拐带家产私通媒姻,要另行改嫁的事。当时读书人以文章道德立心,身入公门关说官司视为卑劣行径,老秀才当众出了这个丑,在周围讥讽嘲弄的目光中再也无颜立足,状纸也不夺,绣鞋也不取,弯腰躬背匆匆去了。
“这个老刁棍,敢来寻我的晦气!”贾士芳漫不经心啐了一口,口中问,“还有哪个不服气的?站出来说,不要心里嘀嘀咕咕!”他抓起那些面团儿对搓了一阵,手里面屑屑纷纷落下,又吹了吹,“豁啷”一声放在桌上,却是六个齐明发亮的小银角子,每个大约二钱许,说道:“这不是偷的,也不是面变的,是我在沙河店和人猜板耍,赢了江南好汉的,扔在河里,这时取来一用而已——够不够?不够我再取一点!”他手望空一抓,伸开来,又是一枚银角子,一齐推给看得目瞪口呆的伙计。墙角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大声道:“你既是神仙,要能说出这一科乡试的考题,我才真的服你的气!”贾士芳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考题我当然知道,说出来犯律条。其实该考上的,不说也考得上,不该考上的,说给你也考不上。比如你,四十岁前甭想功名,过了四十岁,能中个副榜孝廉,你这辈子也就这么点前程。”
“我呢——!”一个黑瘦子年轻人怯生生问道。
贾士芳一笑,说道:“你明天早晨到东厕里去看,就知道了。”
李绂双眉紧锁,思量着这位奇人,自己是主考,尚且不知是什么考题,他竟肆口胡吹已经知晓,而且连谁是第一名都定了下来,这也太神了!可方才馒头中取银,揭露老秀才,又都是亲眼目睹,再也思量不出这里的机关奥妙,想着,心忽然一动,站起身来笑道:“贾道长,我不是不信你,但你说得太玄了。这种空中取银,街上卖艺的也多有能玩的;就是那老者的阴私,假如两个人事先串通好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乡试题目是礼部出了,奉旨照准密封廷寄各省学宫的,你现在就知道了,未免令人生疑啊!”
“您先生不信,那是自然的。因为连主考都不知道嘛。”贾士芳从坛子里倒出三碗酒,一碗递给蒋文魁,一碗递给李绂,一碗留给自己,笑道:“儒家有为尊者讳的经义,以你地位,我不呲着你短处。你看这坛子,里边还有酒么?”
“有的。”
贾士芳一笑,一手端起坛子,一手伸进坛底向上一提,那个带釉陶罐竟像软革一样顷刻之间被翻了个里朝外!众人瞠目结舌间,贾士芳用筷子当当敲了敲,又问:“这坛子里还有酒没有?”
“没有了!”李绂惊诧激动到了极点,连说话声音都变了。
贾士芳道:“那么请你验!”李绂凑近了看,那只釉面朝里的坛子里边竟满坛彻沿的都是琥珀色的黄酒,满得似乎挪动一下就要溢出来。嗅了嗅,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沁心,李绂连连摇头,说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贾士芳笑道:“你是儒家,儒者是以文道治人的。大千世界万流百川,哪一条河流不到海里?是董仲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才为百王之师,这难道不是史实?若论刑法文明理乱治世,也确实只有儒家能当得起。但大道有如宇宙,周流万世,耸高入于九天,渊深犹如四海,岂是一种学术可以包罗万象?”
“先生真是道德高深之人。”李绂连连嗟叹,“今日大开眼界!”他猛地想起雍正曾有密谕给自己,要他访求异能之士治病,莫非上天给自己这个机缘?李绂思量着正要说话,派出去的两个小厮已经回来,当着广众不便说话,因笑道:“鹤驾是在白云观安置的吧?今儿我还有点事,我叫木子绂,家就在四牌楼。以先生之能,我也用不着再说什么。容我改日熏沐拜访。”贾士芳一脸古怪笑容,说道:“足下保重。足下晦容隐于印堂,恐怕有小厄,有惊无伤,但修德养性,韬晦自爱莫问世事,百日之内不要出门。否则祸不旋踵——蒋居士,我原说请你吃酒的,玩了半天把戏,连菜都凉了!来来来,斟上斟上——你们这会子不要围着我了,明儿到白云观,有病的我看,问功名的免开尊口。”他不再理会那些巴巴望着自己乞求的神色,和蒋文魁举杯一碰一饮而尽。
李绂默不言声随两个小厮进了内院。“百日之内不要出门”那是压根作不到的;“祸不旋踵”?什么“祸”呢?皇上对自己宠信实不在李卫田文镜之下,自己又没作什么错事,万名百姓联名叩阍请留自己在湖广留任,名望更是无人能及。又没有私仇,也没有把柄在别人手……想着,李绂不禁微笑。术士好以危言耸听,真真半点不虚。李绂一边满腹狐疑思量,一边问:“你们谁见着张中堂了?”
“我去见的张中堂。”一个小厮忙道,“中堂老大人忙得很。多少官员都在他私邸客房里吃着茶等着接见。我一通禀,中堂就叫了进去!”看样子他觉得面子十分光鲜,口气中透着得意,又道:“诚亲王老千岁,庄亲王老千岁,还有几个武官,像是善捕营的人,有两个是内务府的,奴才都不认的。张中堂看上去气色还好,问了我们一路情形,说:‘李绂回来得正好。原想今晚见见他的。只他走了一天路,恐怕劳乏了。明儿我在上书房,抽空儿见了面后再请旨接见吧!’——我就回来了。”
李绂笑道:“老师年过花甲,还如此勤劳王事,有这个话,我务必现在就去。我不想骑牲口了,叫一乘小轿抬我去就是——去觅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