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队操演!”年羹尧大喝一声,震得雍正都不安地抖了一下。他身子向前略倾一下,又矜持地坐端了。

“扎!”

穆香阿单膝跪地向雍正行了军礼,“拍”地一个转身,回到操演场大将军纛旗下,大喝一声:“大将军军令,方队操演请万岁检阅!”

“皇帝万岁,万万岁!”三千军士雷轰价齐吼一声。三个方队各由三名头戴孔雀翎顶,身着黄马褂的侍卫带领列队操演。时而横列,时而纵行,时而成一字形,时而又变换成品字形,黄尘滚中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偶尔有耐热不得中暑晕倒的,立刻便被凌空抛出队外,由专管收容的迅速拖下去疗治。年羹尧军令如此森严肃杀,雍正和上书房诸王大臣看得动魄。允久闻年羹尧在军中杀人如麻,却怎么也和在自己面前平和温淡的形象联不到一处,今日实地见了颜色,才知传闻不虚。正发怔时,穆香阿双手黑红旗交错一摆,所有阵势立时大乱,浮土灰尘黄焰冲天。雍正不禁看了年羹尧一眼,年羹尧眼中闪着暗灰色的光,盯视着部队,头也不回地道:“主子,这是变阵,是我据武侯八阵图演化而来。万一我军建制打乱,又受敌围困,就用这阵法结团整顿……”说话间,队伍已团成圆形,中间队伍成太极双鱼状蠕蠕周流而动,四周外围的军士则人手一弓,护卫着内里队伍整顿,顷刻间以两个太极鱼眼为核心,内中重新整成两个方队,外围军士向中一合,竟组成三千军士合成的一个大方队,纵横踏步而行,恰又结成“万寿无疆”四字。此时,众人已是看呆了。

“好!”雍正颜色霁和,点头微笑起身道,“咱们下舆。到毕力塔的军中接见游击以上军官。”年羹尧欠身答应一声“是”,自先下了乘舆,又回身扶着雍正下来。雍正在前,年羹尧稍后随陪,允、隆科多、马齐、张廷玉一干大臣亦步亦趋,穿过“万寿无疆”四字中间的人甬道。年羹尧手一摆,所有军士都跪了下来,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雍正乍从堆着冰块的舆中下来,立时觉得燥热难当,顷刻间已通身透汗。忍着热,他步履从容徐徐而行,至中军大堂阶上滴水檐下,才略觉清凉,因见毕力塔张雨张五哥都守在堂口,刚要进门,却又转回身子挥了挥手,笑道:“诸位都是朕之瑰宝,国家干城,生受你们了!”立时又是地崩山裂价一声嵩呼:“万岁,万万岁!”

雍正进内居中坐了,众人方鱼贯而入,年羹尧在外向指挥操演的穆香阿吩咐了几句也跨步进来,见雍正身侧设着座,料是给自己留的,躬身禀了一声:“奴才已经传唤游击以上军佐前来陛见。”见雍正点头,便径自坐了雍正身边。马齐见他如此狂傲无礼,刚要说话,身旁的张廷玉悄悄用脚碰了一下他的脚尖,马齐涨红了脸,低下了头一声不吱,心头的火却一烘一烘直要往外窜。众人各怀心思正自沉吟,十名侍卫,还有二十多名副将、参将、游击已经进来,顿时腰刀佩剑铮铮,马刺踩得青石板地叽叮作响,就大堂上向雍正行三跪九叩大礼。

雍正上下打量着这群军汉,这热的天都穿着牛皮铠甲,结束得一丝不乱,人人热得大汗淋漓,便笑道:“今年天热得早,没想到这早晚就三伏天似的。流火铄金的天儿,着实累你们了!宽一宽衣,卸了身上的甲罢。”

“谢万岁恩!”将军们答道,却没有一个人脱衣服。

“宽宽衣,把甲卸掉——毕力塔,还有冰没有?取来些赏他们!”

毕力塔答应着忙去操办。但将军们都没有听命卸甲,都把目光盯着年羹尧。雍正又说了一遍,年羹尧才道:“万岁既有旨意,你们就卸了甲,凉快凉快吧。”将军们这才不忙不迭“扎”地答应一声退到两侧,三下五去二卸了甲,只穿着薄纱仆服侍候在侧,雍正眼中闪过一瞥阴寒的光,却是一瞬即逝,含笑道:“一室之内,温凉不一呐。我们热得受不了,将军们卸掉牛皮铠甲,恐怕就觉得凉快,是不是呀?”众人都是远戍边关的外营管带,多数人从没见过雍正,只听说雍正为人冷峭刻薄,听他言语温存诙谐,那种咫尺天威的警惕心顿时宽松下来,都是一笑。却见雍正掉头问毕力塔:“今儿阵势你都见了,你的兵比年大将军的兵如何?”毕力塔满心的不服,却只能顺着“圣”意,因语带双关说道:“奴才开了眼界,实在比奴才带的兵好!奴才托了祖荫,十六岁上就跟先帝爷西征,从没有见过这些阵法。真得好好儿跟年大将军习学习学。”

“朕今儿心里实在欢喜。”雍正不胜感慨地说道,“年羹尧是朕藩邸旧人,和朕还有瓜葛亲。打这样的大胜仗,带出这样猛壮的虎狼之士,朕很觉露脸。朕前有旨,年羹尧是朕之恩人,不单因他殚精竭虑报效朕躬。圣祖晚年西顾之忧也一役**除,为圣祖雪了康熙五十六年兵败之耻。朕与圣祖一体一心,承继大位以来这是第一心事。祖训有非刘而不王之义,年羹尧格于这一条,只能晋一等公,但朕视他真如自己兄弟子侄一般。这是一层。但若前方只有年羹尧一人一心,万不能获此大胜,以致天下臣民共享尧天舜地之福,全赖了诸位将军辅佐,在前方一刀一枪拼杀出来。因而众位将军功在社稷如日月昭昭永不可泯!廷玉——”

“臣在!”

雍正徐徐说道:“今日会操诸军将佐弁员各加一级。还有年羹尧明折所保奏有关将佐升迁人员,转吏部考功司记档,票拟照准各职。”

“扎!”

“传旨,发内帑三万两,赏给今日会操军士!”

“传旨,着刘墨林草拟西征年大将军功德碑,勒石于西宁,永为存念!”

“扎!”

允心里格登一声:刘墨林这会儿还在自己书房前罚跪晒太阳呢,这怎么处?正紧张思索,张廷玉道:“万岁,圣旨勒碑,差谁去西宁办理?”“还是刘墨林吧。”雍正啜了一口茶随意答道:“给他钦差身份,实授征西大将军参议就是了。”允想想,此事终久难瞒雍正,心一横,在旁躬身道:“刘墨林虽薄有小才,但素常听人口风,行为颇不检点。”接着就将在廉王府前的事说了,却瞒了晒太阳罚跪这一节,“——因此我请他暂留我书房,等候我下朝训斥。苏舜卿歌伎出身,乃是个贱民。她死其实为徐刘二人争风吃醋羞愤自尽。这么一点事,刘墨林就敢当我的面侮辱命官。这样的人,为年大将军撰草功德碑,似乎不宜。”

雍正听着脸色已变。他即位不久即下诏解放贱民,连张廷玉马齐这些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忙着办这不急之务。在座的只有年羹尧影影绰绰听李卫说,皇上年轻时在安徽办差,为洪水所困,幸亏一家乐户救下,还与乐户的女儿小禄小福姐妹有过一段缠绵风流韵事①见本卷第227页说明……允娓娓而谈,自以为得体,却不知越说“贱民”越是触了雍正的忌讳。雍正一下子想起那个相貌极似小禄的丫头,跟了允去遵化,如今不知如何?直到允说完,雍正方回过神来,冷笑道:“刘墨林这点子风流罪过打的什么紧?朕看比那些个道学先生还略强些儿!苏舜卿的事刘也没有欺瞒朕,朕知道。说到贱民,那是已经有过旨意的。细究起来,徐骏的祖母不也是贱民?还有——”他看了允一眼,却转了话题。“今天不议这个,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允却知道“还有”二字的含意,他自己的生母良贵人卫氏,原是皇家辛者库里的浣衣奴!雍正把题目点到为止,允深觉失言,又羞又恼,目中暗闪着愤怒的火光盯了雍正一眼,却没敢说什么,只一口接一口悄悄吐着粗气。

“刘墨林才气横溢,奴才在军中已经领教。”年羹尧欠身赔笑道,“奴才身边也正缺着文章事务上的人,墨林来,明发奏折都省了奴才动笔了。”雍正转脸对高无庸道:“你去八爷书房给刘墨林传旨。申牌过后叫他递牌子养心殿见朕。”年羹尧道:“皇上,阅兵一过,奴才就不打算在京滞留了。请旨,奴才何时离京为宜?这么多人马,打前站号房子安排粮草的要先走一步呢?”

“你们跪安吧!”雍正见几十个军将都挤在堂上,愈觉闷热难当,摆手命他们退下,起身轻轻摇着扇子来回踱着,缓缓说道:“岳钟麒递来密折,川军和你部下时常有点小别扭。你明日进去见见皇后还有年贵妃,后日黄道吉日,由张廷玉方苞设席代朕送行。你说的粮饷这类事,朕已经把折子转了户部,各路军都在青海,千把总以下军官,朕意由你黜陟,也要等部议了才能定下来。回去好生部勒行伍,你和岳钟麒都是朕的心膂之臣,精诚见心共事一主,下头自然就少了磨擦。”年羹尧怔了一下,愕然问道:“这三千人马不和奴才同行么?”雍正莞尔道:“十名侍卫,要留京另候听用。三千军士还是你的兵,朕今儿个看了,实在练得十分是好,朕意留他们些日子,京畿各地驻军没打过仗,兵也练得毫无章法,巡回操演着各军习学,然后再回西宁,你也省了心,他们也从容些儿,岂不四角俱全?”

年羹尧眉头不易觉察地轻挑一下,十名侍卫原就是雍正派去的,留下倒也无所谓,这三千军士都是他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弁佐,不但打起仗来个个拼死不要命,难得的是都用银子喂饱了,自己一声令下什么事都敢做愿做,一时也离不得。万一雍正变卦,竟将这些人全都留京,多年血本岂不赔得精光?但雍正说得这样堂皇,西宁前线已无战事,年羹尧一时竟寻不出理由堵皇帝的话,思量半晌方笑道:“奴才这可要驳主子一回了。兵是我带的,都吃的皇上的饷,拿的朝廷的钱粮,连我也是皇上的人,皇上怎么调度怎么听令!不过皇上也知道,进青海的岳钟麒的兵和下头不和气,我和岳是多年交情,就是主子不说,回去也要同他一德一心做事,下头那些愣头青儿军官,少壮气盛,身边没有这些得力的人弹压,闹出事来朝廷脸上也不体面,岂不辜负了主子的心?”

“不相干的。”雍正说着便站起身,“朕回去就下旨岳钟麒,部勒好他的军队,你再回去,不至于出什么事。”说着便走,年羹尧毕力塔张雨一干人直送到大营门口,跪着等雍正大驾去远方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