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说得谬,”允盯了阿尔松阿一眼,冷冰冰说道:“鄂伦岱不是卖友卖主之人。要和我撕掳,犯生分,今晚就不来,来也不说这个话了!但也确实怪我,先头有些事没有跟鄂伦岱说清,为怕老鄂的性子不防头走了风,或者知道的多了反而瞻前顾后,弄得鄂伦岱有些狼狈。这里我给鄂老弟赔个情儿,撂开手好么?”说罢竟就座中起身向鄂伦岱一揖到地。鄂伦岱惊得忙双手扶住,说道:“八爷……奴才怎敢当得起?只是阴差阳错,走到这地步儿上,奴才心里憋得都要炸了。好歹什么章程,八爷您拿定了,就是死,奴才情愿当个明白鬼……不是么?”他说得动情,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嗓音也有些哽咽嘶哑。允抚着鄂伦岱的背,脸上也带了戚容,口里却笑道:“今日是给你九爷接风嘛。咱们边吃酒边谈。来,都坐好!”
允这会儿觉得心绪安定了些,笑着呷一口酒,说道:“接风不接风无所谓。但我的心绪真的是坏透了。自到西宁,我原想凭怎么不济,到底是个龙子凤孙,别的不说,参赞些军务总是该当的,偏偏姓年的把我当客敬,泥菩萨般供起,我没有奉旨管事,只是个“军前效力”的名分,一件事也插手不得,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轻易吐口,后来宝贝勒他们去了,我更连个边也旁不上!我一肚皮的雄心,要凭银子凭心地套住这个姓年的,想不到都撒了西北风地里!你留京师,老十发落张家口,十四弟去看祖坟,雍正这一手算得上辣。原以为他只是个办差阿哥,必定是个琐碎皇帝,不懂政治,我竟瞎了眼!”他把头深深埋在两臂间,咬着牙两眼盯着闪动跳跃的烛台,瞳仁闪烁着,不知是火光还是泪光。
“这一条足证皇帝胆寒心虚。”允笃定地靠在椅背上,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他以为拆开我们兄弟,就散了‘八爷党’,其实足证他不懂政治——”他缓缓站起身,漫步散踱着,一边想一边说,“‘八爷党’在哪里?在天下臣民心里!朝野如今都在流传,先帝遗诏写的‘传位十四子’是雍正改成了‘传位于四子’,这是说他不忠,他发落一母同胞的十四弟去守陵,气死皇太后,也有说太后是触柱自杀的——这是他不孝。隆科多依附的其实是新三阿哥,我把他推出去和皇帝打擂台,成则收利,败则毁他的名,他就是个不仁不义的皇帝!所以我看上去地位岌岌可危,其实稳如泰山。凭他那两下子,奈何不了我允,何况如今又加上一个‘年羹尧党’?”
这番话款款而言,语气却凶刁阴狠,允与他自幼相交,即便在一处商议一些极为机密的事,允也都是温文尔雅,以道为本,满口子曰诗云,今儿图穷匕首见,杀气腾腾,居然毫无饰词,要陷雍正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地步!看着允带着狞笑的面孔,允浑身一震,吃惊地问道:“年羹尧!——年羹尧怎么了?”
允背着手,满脸阴笑,却不言语,只向阿尔松阿努了努嘴。此刻连鄂伦岱也怔了,手按酒杯盯视着阿尔松阿。
“年羹尧头上有反骨。”阿尔松阿嘿然冷笑,突兀说道,“银子加上刀,他已经把十万大军变成私人势力!西宁大捷前本钱不够,如今已经倒过来要挟朝廷了!”
“何……何以见得呢?”
“雍正以诸侯之礼待他,他也以诸侯自居。”阿尔松阿口气斩钉截铁,“九爷你细想,年羹尧所作所为,他吃饭叫‘进膳’,他选官叫‘年选’①“年选”,见许克敬《瞑斋杂识》卷一。,节制十一省军马,要升谁的官,要罢谁的职,朝廷从来没有驳回过。为什么?一来他还有用处,二来也着实怕着他!宋师曾是个什么人?他在保定府借修文庙,贪污银子三千两,被李维钧出奏,原是要下大狱,至少要剥官夺职的人,年羹尧反奏李维钧挟嫌报复,结果李维钧降两级,宋某人却升两级为江西道,听说又要调升直隶布政使!范时捷有什么罪?不就和年羹尧顶了几句嘴,外放巡抚票拟都出了,又收回来!这次过河南,田文镜办案,和臬司藩司衙门闹翻了,年羹尧又插手政务,命田文镜释放臬司衙门的人,你瞧着吧,河南还有热闹的!”
允一边听一边踱步,至此摆摆手插话道:“说年羹尧脑后有反骨,我不敢断言。但年羹尧植党营私骄横跋扈僭越犯上,是真真切切。阿松方才讲的我知道,都是雍正不情愿的事,俯就了年羹尧。其实已经君臣相疑到了极点——你信里说的那个汪景祺年羹尧还养着,养着做什么?无非是备着应急!他上的密折,说你在军中很安分,皇上委婉批示‘允劣性断难改悔’,他又说‘十爷十四爷理当回京奉差’,却只回答‘知道了’三字,明是不置可否,其实就是驳了。皇上派去侍卫他用来摆队,他这次进京的情形更是荒谬之礼,见了王公大臣都不下坐骑,在皇帝面前箕坐受礼,这年羹尧不是昏聩了,就是别有用心!”
允和鄂伦岱都用心听着,许久,允才道:“年羹尧这些事我是目睹了的,但他实在是我们的宿敌,为什么要保我和老十老十四,我想个明白,皇上又何必这样待他呢?”“猪要养肥了再杀嘛。”允冷冷说道,“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尧亲口对我讲‘八爷比我主子厚道。我要像待主子那样忠于八爷。’口说无凭的事,他能赖帐。但十四弟为大将军王,他做陕西提督,书信来往黑纸白字,赖起来就未必那么便当。雍正靠年羹尧的军功***稳定人心,收拾我‘八爷党’推行他的新政,三阿哥弘时靠我和隆科多的势力去夺嫡,我呢?且作壁上观,到他收拾不了局面之时,请出八旗旗主再造局面——这就是当今局势的底蕴。”
“八爷这话真让人醒神儿。”鄂伦岱呵呵笑道,“我说呢,皇上几次发作您,拳头攥得出汗,脸气得紫茄子似的,只不敢动您一根汗毛。既然这样,不如挑明了和姓年的摊牌,拉他进我这圈子,两股合一股打他个冷不防?”
允格格一笑,说道:“你讲得何其容易!年羹尧的私财近千万,封到一等公,王爷都看不在眼里,用什么拉拢他?弘时也做的皇帝梦,我还得顺着他的梦做自己的事,也拉拢不得!让弘时占天时,年羹尧取地利,我得人和,稳稳僵持下去,以静制动,守时待变才是上策。弘时虽有心术,只握到半个隆科多,年羹尧虽然野心勃勃,能指挥如意,没有财源也是枉然。你瞧着吧,他这次觐见,准伸手要钱粮!”正说着,忽听自鸣钟连撞十响,忙又笑道:“原是给老九洗尘,放量好生吃几杯的,又议起这些个叫人心里发沉!今晚再不谈这些个了,咱们高高兴兴举杯,祝——祝皇上成佛成仙,长生不老!”
四个人粲然一笑,满腹忧愁尽化乌有,你一杯我一盏直吃到四更天。都没有回家,在廉王府逸兴斋抵足醉卧,俱都然黑甜一梦。
宝贝勒弘历没有跟年羹尧一道入城。按刘墨林的想法,随军入城,风光体面些,但弘历却不肯出风头。一到丰台,弘历便带了刘墨林便装轻骑离了年羹尧的中军,直奔大内乾清宫面觐雍正,一缴旨,自然就没了钦差身份。雍正冷面冷心,在儿子们面前更是不苟言笑,稳坐在须弥座上静静听完弘历述职,淡淡说道:“简明得体,很好。年羹尧代天讨逆回朝,朕要亲迎,你们不必受朕的礼,先来缴旨很是。这一路情形朕知道,供应周张,着实累了你们了,下去歇着罢!”
刘墨林满心急着要去嘉兴楼,巴不得雍正这一声,连连叩头谢恩。弘历却赔笑道:“皇上万几宸函昼夜宵旰,尚且亲自劳迎,儿臣怎敢言累?还该随三哥扈驾,等差使办清,皇上赐假时再歇息不迟。”
“不用了。”雍正偏着头想了想,说道,“你十三叔身子骨儿不好,朕也命他随意。方才他递了个片子,邬先生从李卫那赶来北京。你去见见,听邬先生有什么话。”弘历忙答应着,又问道:“阿玛要不要见邬先生?”“你代朕见就是了。”雍正沉吟道,“他有什么话由你代奏。要缺什么,叫他只管说。告诉邬先生,不要存归隐的心,哪里不是王土?”说着,见礼部的人忙得满头热汗赶进来奏事,便不再吱声。
弘历和刘墨林却步躬身退出乾清宫。刘墨林狐疑地问道:“四爷,万岁方才说的邬先生是谁?居然称先生而不名!”弘历轻轻弹了弹衣角,微笑道:“怎么,刘给事中想盘查一下这事?”刘墨林原与弘历并不相识,这次一道出差同行同止,时时说古论今谈诗论道,十分投了缘法。弘历甚喜刘墨林机敏博学滑稽多才,常谑称他是自己的“给事中”,刘墨林也觉弘历不拘形迹,比雍正好侍候,且弘历翩翩风度儒雅风流颇合着自己脾胃。这次返京,他才看出这个阿哥才识远非“倜傥”二字所能局限。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刘墨林不禁一怔,随即眯眼儿一笑道:“奴才怎能当起‘盘查’二字,不过好奇罢咧!我是想,像皇上都称‘先生’的人,我刘墨林居然毫无所知,这不是一大怪事?”弘历凝视了一下刘墨林,一笑说道:“你好大的口气!不过皇上既当着你的面说的,你就见见也无妨的,随我去一趟十三贝勒府吧。”刘墨林虽心里存着事,却也难违弘历的命,只好笑着躬身答应。
二人带着一群太监长随并辔而骑,径往西华门外北街的怡亲王府,一路却是行人稀少。连素常最热闹的烂面胡同槐树斜街,山陕会馆和几个大戏楼如禄庆堂彩云阁等处,平日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此刻也都门可罗雀。刘墨林不禁叹道:“都去观瞻大将军风采去了!四爷听,那边钟鼓号角人如潮涌,爆竹焰火响得分不出个儿了。真真的天下人都醉了,疯了!”
“看来世人皆醉,唯尔独醒了?”弘历随马一纵一送,若有所思地点头笑道,“功必奖过必罚自古通理,但常人要读书历练才能得来,万岁爷却是天性中带的,坚刚严毅,聪查明晰,这就难能得很了。”
这话说得似虚又实,既回答了刘墨林的话,又似乎在暗示什么,但要把握时又飘然不定,什么也扑不到。刘墨林心里一动,还要说话时,下头一个长随揽住缰绳指着前头道:
“四爷,前头就是怡亲王府了。”
弘历未及答话,怡亲王府的掌门太监已一路小跑过来,见是弘历,忙磕头打千儿笑道:“是四爷啊!奴才艾清安给您老请安了!”一句话说得二人都笑了,刘墨林笑道:“这名儿真叫绝了,‘请安’而且‘爱’,世上还有爱请安的人!”艾清安笑道:“咱们侍候人把式,逢人低三辈,不请安哪成?所以索性就爱请安!不请安指什么吃饭呢?”说着爬跪两步伏在马下。
“十三叔在府里么?”弘历满面笑容,踩着他的肩从容下马,从怀里抽出一张三十两的银票丢了去,微笑道:“皇上命我来瞧瞧十三叔的病。”“哟!”艾清安笑得两眼挤成一条缝,“爷来迟了一步儿!我们王爷今早就出去了。打南京昨儿个来了个什么邬的先生,王爷原说今个歇的,竟和他一道出去瞧热闹儿去了。这位先生也真是的,自己是个瘸子,没瞧我们王爷瘦得一把干柴价。说声去,竟就喊轿,半个主子似的,亏了王爷好性儿,要是我,早打出去了!”弘历一头带刘墨林往里走,口中笑道:“你晓得他是谁,就敢说‘打出去’!你知道个屁!”
那艾清安前头带路,口中赔笑道:“那是,小人省得什么!左不过瞧那人像个篾片子相公,或许早年认得我们爷,这阵子穷极了,进京来打个抽风罢咧……”一边说笑,带着弘历刘墨林进花园,在西书房安置了,让座沏茶,拧干了毛巾请二人擦脸,又在茶几上摆一盘子冰,说道:“奴才这就先去,叫人请王爷回来,请主子和这位爷稍候一下。我们千岁爷去不远,说过午前赶回来吃饭的。”说着哈腰儿退了下去。刘墨林端起盘子请弘历吃冰块,见弘历摇头,自拈了一块含在口中,顿时浑身沁凉,笑道:“这狗才虽说嘴碎,侍候人倒没说的。”
“那是当然,他是保定人,祖传手艺,一辈辈传下来侍候人全挂子本事。”弘历漫不经心地一笑,起身浏览着允祥的书房,因见瓶插雉尾,壁悬宝剑,图书檀架之外并无长物,口中微叹道:“十三叔雅量高致英雄性情。西边军中,年羹尧曾和我闲谈,年说怡亲王王府外观宏谟壮丽,进府各处设置粗率,意思说十三叔鄙俗。其实他没有进一步,到内室来看,这书房,是粗率人能办的?”刘墨林自与弘历相交,还是头一回私地里议论别人,不禁怦然心动,一欠身问道:“四爷是怎么回年羹尧的话的?”
“我说,王府自有规制。十三叔是亲王,又是上书房行走,户部兵部刑部都是他管着,一天有多少冗杂事?和三伯、八叔他们比不得,有那么多的闲暇料理府务。”弘历背着手,素纸竹扇轻轻摇着,转了话题:“这是仇十洲的《凭窗观雨图》了,怎么没有题跋?真是一件憾事。”因轻轻将画轴摘下放在案上细赏,刘墨林忙侧身在旁观看,半晌,笑道:“我知道了,当日仇十洲画完此稿,恰来几个朋友邀酒,打断诗思,就没有再作,大约是‘以待来者’的意思。只这么一幅画,等闲人怎么敢信笔涂鸦呢?”弘历极喜题跋山水,一石一山一草一木,只要兴之所至都要留墨。刘墨林无心之语,倒激了他的傲性,因从笔筒中抽出一支中号雪狼霜毫——现成研好的墨醮饱了,略一属思下笔如走龙蛇填在画的右上方:
朝雨明窗尘,昼雨织丝杼,暮雨浇花漏——
写到此手一颤顿住了:这三句诗恰好成韵,转没法转,续不能续,收又收不住——涂掉呢,不但此画价值连城,又如何丢的起这个人?再看左下脚,一方图章鲜亮,篆文“圆明居士”四字,知道是御赐,心下更是着忙,提着笔只是踌躇。
“三句一韵!”刘墨林脱口而出,他又噤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