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雅氏目光霍地一闪,随即又黯淡下来。没有人比她更熟悉眼前这个皇帝的了,此刻让允进来,只能给这个犟种儿子种下更大的祸根,更招雍正皇帝的忌。自己活着一日,皇帝自然碍着面子上不肯难为允,但昨日私下切实问过太医院的蔚明正,从这位能断人生死的儒医闪烁的语言中,她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既如此,又何必拖累这个心爱的小儿子?想着,乌雅氏无声透了一口气,苍白的面孔上渐渐泛上潮红,半晌方道:“你们兄弟二十四个都是先帝爷的骨血。你如今与他们有君臣之分,看他们一视同仁,我也是一样的——皇帝是我养的,我养了皇帝才做了太后,其余二十三个都是我的儿子,怎么能有薄有厚?往后他不必单独请安,他三哥带着阿哥们进来,他就进来。他好生办差,你自然也不亏待了他,是么?”说罢便目视雍正,眼神中那期待恳求和担心是任何人都一望可知的。饶是雍正以铁石心肠自许,此刻也被母亲企盼的目光揪得一阵隐隐作疼,遂笑道:“母后这么圣明,倒叫儿子惭愧了。请您老只管宽心荣养,兄弟们我自然要照应,哪里就能让弟弟们作七步诗了呢?”一句话说得旁边的十七皇姑也是一笑,正要趁着话缝儿说自己的事,却见雍正转脸笑道:“十七姐,慢客了,什么风吹得你进宫来了?”
“什么风?西北风!”十七皇姑拍膝笑道,“我已经进来给老佛爷请过几次安了,总想见皇上一面。老是错过时辰儿!今儿倒凑巧,正赶上四格格跟老佛爷做事儿,伤心的了不得,就留下解劝几句——说归一,皇弟如今是皇上,一句话地动山摇,姐姐的事儿你管是不管?”康熙皇帝身后留下三十五个公主,大抵都短命而夭,十七皇姑是雍正唯一的姐姐了。虽然她是密妃王氏所生,和十五阿哥允是同胞姊妹,但自幼就和雍正一处收养在孝懿仁皇后宫里共处五年,一处捉苍蝇喂蚂蚁捕萤火虫儿,斗蟋蟀养蝈蝈,输了刮鼻子拧耳朵……有这段童趣,雍正从不当她一般皇姑,她也没怎样当雍正是皇帝。
当下听了这个心直口快爽朗可亲的皇姑的话,雍正不禁呵呵一笑,说道:“十七姐,你还没说什么事,怎么就知道不管?十七姐的事朕不管谁管?”说罢,便坐了绣龙黄袱面的磁墩上含笑看看这位孤孀皇姊,一手轻轻捶着太后的腿。
“有你这句话,姐姐就放心了。”十七皇姑又笑又叹,“你知道,十七额驸那个老死鬼是死在西路的。康熙五十七年他和我的大儿子讷苏里二儿子讷苏和被围在阿尔泰山,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六万人哪!叫阿拉布坦围了四个月,一个活着回来的也没有!……因没见着他爷们尸骨,我到底不放心,叫我的包衣奴才带了两万两银子,买通了阿拉布坦一个牙将,才得到战场上去寻尸……可怜他爷们,老爷子是胸上三刀,哥哥是拦腰斩成两截,弟弟是……自己抹了脖子……”说着,她已是哽咽不能成声。满殿太监宫女见她说得凄惨伤情,也都低头唏嘘,雍正也听得神色黯然,良久,长叹一声道:“这事当年在上书房议过,虽然他们战死不屈,到底背着个丧师辱国的名儿。恤典是薄了些儿……姐姐你别难过,明儿叫礼部再议一下,准有好信儿给你。”十七皇姑拭泪叹道:“人死如灯灭,恤典不恤典的,姐姐并不放心上,只是一桩,我膝下只剩这么一条根讷苏云,在岳钟麒下头当游击。听说又要调西大营打仗了。皇上……”说着嗓音又带出了呜咽。
雍正双眉压得低低的,木着脸半晌才道:“十七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件事朝廷有制度,奉命前敌之军将,无论什么缘故,不得擅调后方。他只是个游击,我下旨调离,乱了军心怎么办?”“圣祖爷说过,讷苏家这个香烟后代得保住。”十七皇姑似笑不笑地看了看雍正,说道,“就算你不可怜我这老寡妇,圣祖爷的遗旨总该算数儿吧?”雍正皱眉沉吟半晌,说道:“十七姐,这事容朕想个万全之策。人,是不能调的,讷苏云也要他平安回来,您如今别难为我,成么?”
人在前线,又保他平安,谁都知道这是句不靠实的空话,一时间,几个人都沉默了。但十七皇姑究竟是个直率爽气的人,低着头想了一阵,已经释然,因笑道:“君无戏言,你老姐姐等着你的万全之策。我丑话说到前头,云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用假惺惺又是‘恤典’又是致祭——赏你姐姐一碗毒酒,算你够兄弟情份!如今不说这事了。且说四格格的事。”雍正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四女儿洁明,转脸问道:“你是什么事情,这么愁眉苦脸的?”
爱新觉罗·洁明怯生生看了父亲一眼,目光中满是幽怨,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没言语,太后抬了一下头,喉头哽了一下,说道:“他十七姑,你给皇上讲,她是个女孩儿家,我心里堵得慌,说话不便利……”十七皇姑忙答应一声“是”,又指着洁明道:“去年皇上给他指了那个武探花哈庆生,竟不是个东西——听我女婿说,姓哈的这王八蛋先在福建当守备,就养了三四个童子小厮,啐!他原来是个兔子!我听见吓一跳,细打听,他爹,他弟弟——竟他娘一窝兔子!四格格平日多精干伶俐的个人儿,你看看愁成什么模样儿了?咱们天家尊贵,堂堂金枝玉叶,怎么好嫁到梁武帝的兔儿园中?①梁武帝萧衍,南朝梁的建立者,在位48年。他重用士族,让腐朽的旧族做官,败坏吏治。大兴佛教,自己三次舍身寺院,欺骗麻醉百姓。以虚伪的节俭仁慈掩盖残酷的剥削压迫。宽纵皇族,形成骨肉相残,最终他被叛军围困,儿子们都拥兵不救,活活饿死。”她只顾说得痛快,口没遮拦,洁明羞得满脸通红,早用手帕子捂着嘴抽抽噎噎放了声儿。
雍正听了没言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只额头的青筋微微凸起,显得出他内心极为愤怒,哈庆生是满洲镶黄旗佐领哈什礼的儿子,开得五石弓,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想不到下头行为如此卑污!但如今哈庆生就在西大营年羹尧麾下带兵,选额驸又是年羹尧的保山,刚刚掀起诺敏的案子,安抚年羹尧还来不及,再罢掉这门亲事,这个专阃在外的大将军会怎样想?思量半晌,雍正转脸问母亲道:“太后,这事情干碍着年羹尧的面子,他在外头做大将军,得给他留脸。不过这是家事,还该由母亲作主的。”
“你说这话不像个皇帝!”捂着脸哭泣的四公主突然仰起带泪的脸,大胆地盯着雍正道:“皇上是我的父亲,女子三从四德,头一条就是‘在家从父’——这种事作不了主,还要问太后,阿玛已经说了要给姓年的脸,所以要推女儿去牢坑里,还要太后说什么?”雍正惊讶地望着女儿,这个平素极温柔恬静的格格,在自己十几个公主中并不出奇,没想到这么有刚性!他目中波光一闪,说道:“我们满人没有‘三从四德’这一说。朕不像个皇帝,朕看你更不像个公主!精奇就是这样教你和朕说话的么?”突然间,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用手指着殿门道:“你给朕出去!你移居贞顺门内东偏宫——三年不许出宫一步!”话未说完,四格格已是失声痛哭,连头也不磕掩面夺门而出,远远还听她哭叫:“我一辈子也不出宫一步儿……”
太后早已坐直了身子,望着四格格踉踉跄跄的身影,略带浮肿的眼泡儿中满含着泪水,猛地把脸转向雍正,厉声说道:“你!你也出去!”
“太后!”雍正仿佛被电击了一下,惊慌地站起身来,脸像被一下子抽干了血,变得又青又黄,半晌,才迟钝地跪了下去,声音变得又浊又重,说道,“太后息怒,听儿子说……您老在病中,儿子有不是处只管责罚。千万别气着了身子骨儿……”他深深伏下身去,只觉得胸口憋闷,堵得气也上不来,头也嗡嗡直响。殿里十几个宫人见他跪了,也都连忙趴跪在地下。
乌雅氏原有满腹心思想说,她想劝雍正与允重归于好,她想痛痛快快和自己的两个儿子说说母子家常话,劝雍正容让一点弟弟,劝允敬重一点雍正,甚至想劝雍正不要为逼债弄得下头鸡飞狗跳,不要随便改动先帝的章法……但这些话她都说不出口,因为下头跪着的这个儿子不同允,能母子之间无拘束地说几句体己话儿。雍正天生的乖戾性子,即便是亲生母亲,一开口就是道理,一开口就是规矩,明知不是心里话,却挑剔不出毛病来,刀枪不入的冷性子隔开了母子之情。十七皇姑和四格格的话,她虽没有多插言,但在枕上听着,却是越想越气,冷不丁地发作出来,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的。此刻,见皇帝跪了下去,乌雅氏深悔自己说错了话,一口痰涌上来,她的脸涨得绯红,吭吭地咳了两声,只说不出话来。
“太后!”雍正和十七皇姑同时惊呼一声,一跃而起抚着面色气弱的乌雅氏起来,半伏在炕前。十七皇姑替乌雅氏揉胸,雍正捶背,好半日乌雅氏才吐出痰,瘫软地倒卧下去,轻轻喘息两声,低声道:“皇帝,你坐到我跟前……”雍正答应一声,恭谨地坐到母亲对面,问道:“母亲有什么吩咐?”“十七皇姑的云儿,你得保全,这是先帝爷说过的,不能有闪失。四格格的事我做主,这是内事。她不能嫁到那个姓哈的家里!”太后平静了一些,款款说道,“你才登位不久,不晓得万几宸函,威权不可轻用,祖宗成法不可擅变。得多和你那些兄弟们商议着办。我瞧着咱们天家骨肉和睦平安,心里才熨帖。我是快见佛祖的人了,你得叫我体体面面见圣祖爷……”说罢又嗽了两声。
雍正听母亲这样说,似乎不但对十七皇姑和四格格的事不满,连对八阿哥他们也很有袒护的意思。母子相疑到这田地,他心里也是一寒,想着,说道:“母亲训诲的是。儿子一定依着祖宗成法做事,既不因公废私,也不以私害公,唉……如今天下事,只缺一个‘公’字啊……”
乌雅氏见他仍旧满口官话,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对偎坐在身旁的十七皇姑道:“你还记得先帝爷跟前的贴身侍女苏麻喇姑吗?她死的时候就想家。我如今也体味到了,我也想家……我小时候在科尔沁草原,能骑马会射箭,跟着卓索图王爷围猎,看摔交赛马,听马头琴……就跟昨日一样,总在眼前闪……”乌雅氏干涸的眼睛无望地睁着,“那草原上的春天,嫩嫩的茸草,白白的云彩,毯子一样的绿地上那些花儿,真香啊!还有那马,那羊……唉!不说了。你们也乏了,皇帝外头不知有多少事等着办。道乏吧……”
雍正满腹的委屈和怨情离开了慈宁宫,脚步灌了铅似的沉重,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待回储秀宫皇后处时,恰钟敲四响,已到申正时牌。皇后戴隹氏见他脸色阴郁一言不发,一边吩咐人传膳,一边笑着说:“皇上脸上又阴了天,别是又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吧?”
“没有。”雍正松弛了一下,回过颜色勉强一笑,“太后的病朕瞧着不甚好,心里烦闷。”戴隹氏命人把自己的参汤进给雍正,抚慰道:“不妨事的。青海请的那位活佛开春也要到了。听说法力大得很!给太后祷一下料就痊好了。”雍正啜着滚热的参汤又问:“你这边都谁进来请安了?”
戴隹氏笑道:“内务府说要选秀女,还说想从苏州选些会唱的进来。我说,选秀女是朝廷制度,该办就办。老爷子不喜欢戏,宫里有畅音阁供俸逢年过节演一演,尽够使的了,不要另招戏班子。”雍正满意地点点头又问:“还有什么人来?”戴隹氏道:“没别的人了。皇上指的那个哈庆生,从福州弄了九篓福橘,李德全叫人送进来,都垛在那边廊下。我叫他们挑些好的送养心殿,皇上好赏人。”
“不用。”雍正一听“哈庆生”三字便气不打一处来,起身踱了两步,盯了一眼垛在东廊下的橘篓子,用手一指说道:“这些物件,全给朕扔进金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