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压着嗓音,尽量用镇定平缓的语调娓娓奏陈了田文镜清查山西亏空的详情。他知道,雍正皇帝平日的庄重冷峻都是自己耐着性子作出的样子。其实心里大喜大怒,大爱大恨时有表露,那才是他的真性。这件事既关乎他的脸面,又关乎朝局稳定。并不像孙嘉淦大闹户部那样简单,万一措置失中,引起其余各省督抚震骇,夹着北京阿哥们之间的钩心斗角,不定闹出多大的乱子。自己身处宰辅,该怎么收拾?因此,将图里琛的奏议讲完,张廷玉一边双手捧呈雍正,又加了一句:“万岁,西边兴军才是急务。山西的事虽大,奴才以为可以从容处置,求万岁圣鉴烛照!”

“唔。”雍正神情惝恍,似乎听了又似乎没有留心,细白的牙关紧咬着,凝望着前方,略带迟疑地接过那份奏章,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发抖:“奏完了?诺……诺敏有没有辩奏折子?”张廷玉回头看了看隆科多和马齐,见二人都摇头,便道:“奴才们没见诺敏的折子,大约一二日之内也就递进来了。只是田文镜手里拿着省城商户四百七十张银两借据,加着山西藩司衙门的印信。算得上铁证如山。诺敏奏辩,也只能在失察下属舞弊上作文章,这一条奴才是料得定的。”雍正听了,咽了口唾沫,转脸问允:“老八,你有什么主见?”

允此刻千趁心万如愿:刚刚表彰过诺敏“天下第一抚臣”,你就自打耳光!何况诺敏是年羹尧举荐的,其中有什么瓜葛很难说清,说不定像当年户部清库查账,查来查去最后查到皇帝头上也未可知……允巴不得雍正大为光火,但他毕竟城府深沉,因不显山不显水地赔笑道:“臣弟以为张衡臣说的极是,这确是天下第一案。无论诺敏如何辩奏,难逃‘辜恩溺职’四个字。更可虑的,年羹尧进剿青海叛贼,粮饷是头等大事。山西巨案若轻轻放过,恐怕懈了各省清查亏空的差事,将来粮饷更是难以为继。所以,大事和急事看似无关,其实是一回事。”隆科多因助雍正皇帝登极,早已与“八爷党”生分了,但他更不愿年羹尧在西边立功,将来有资格与自己争宠。听允这话,满篇都是严办诺敏的意思,却连一个字都不曾提及,真是好心计好口才,隆科多不由佩服地看了允一眼,恰允的目光也扫过来,四目一对旋即闪开。

“奴才以为应以急事为先。”马齐却不留心别人的心思,沉吟着说道,“还是廷玉说的是正理。这事穷追,山西断然没有一个好官,诺敏百计刁难田文镜,也绝非‘失职’二字能掩其罪的。几百万两银子,说声失察就能了事?然奴才仍以为,眼前不能大办这个案子,引起东南各省官场震动,人心自危,谁还有心思操办支应大军的事?”

雍正听了几个臣子议论,心神似乎稍定了些,回身取茶呷了一口,又坐回位上,方笑道:“你们几个都没说,朕心里明白,这里头还碍着朕的脸面。刚刚儿下旨夸奖他诺敏是‘第一抚臣’嘛,闹了个倒数第一!”他突地收了笑脸,眼睛中放出铁灰色的暗光,“照你们的意见,要么办诺敏一个‘失察’的轻罪,严办下边官员蒙蔽上宪,邀功进,贪墨不法的罪;要么朝廷装糊涂,等西边战事完了再办。是不是这样?”

“是!”四个人见雍正神色庄重,口气严厉,不敢再站着回话,因一齐跪下叩头道,“请万岁圣训!”

“二者皆不可取!”雍正冷笑着,盯着大玻璃窗阴狠地说道,“谁扫了朕的体面,朕就不能容他!诺敏这人,朕万万不料竟敢如此妄为,这不是‘溺职’,这是欺君!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当初年羹尧荐他,原是见他在江西粮道上办差尚属努力。圣祖爷曾对朕说,此人徒有其表,不可重用。朕一力推荐,他做到封疆大吏,他做这事,上负圣祖,中负朕身,下负年羹尧,欺祖欺君欺友——”说着,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突然“砰”地一击案,已是涨红了脸,勃然作色道:“这样的混账东西,难道可以轻纵?轻纵了他,别的督抚对朕照此办理,朕如何处置?”

四个大臣还是头一次见雍正发作,没想到他暴怒起来面目如此狰狞,都不自禁打个寒颤,一撩袍摆齐跪在地连连叩头。允原料雍正必定存自己体面,给年羹尧一个顺水人情,轻办诺敏,重查山西其余官吏,想不到雍正如此不顾情面。但这一来,恰恰和自己方才的意见吻合了,传扬出去,反而是皇帝采纳了自己的意见,这要得罪多少人?……他干咽了一下,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正寻思如何回话,隆科多一顿首道:“主上说的极是!若不是从巡抚到藩司臬司及通省官员上下其手,串连欺君,田文镜怎么会一查再查毫无成效?万岁高居九重,洞悉万里秋毫,隐微毕见,奴才佩服钦敬五体投地!既如此,奴才以为当下诏将山西县令以上正缺吏员一体锁拿进京,交刑部勘问!”张廷玉紧蹙着眉头沉思道:“这恐怕过了些。有些官员只是胁从。再说,晋北去秋大旱,赈济灾民的事还要靠他们办。拿人太多,也容易引起其余各省官员惶恐,牵动大局就不好了。”允却是惟愿乱子越大越好,因在旁冷冷说道:“这正是整顿吏治的时机,与皇上‘雍正改元,吏治刷新’的宗旨恰好相符。用贪官赈济灾民能有好结果?”他叩了一个头,直起身子正容对雍正说道:“万岁不必愁有缺无官补——昔日天后杀贪官如割草,天下无缺官之郡,臣弟以为隆科多奏的是。在京现有候选官、捐班杂佐一千余人,尽可补山西官缺。皇上恩科在即,新登科的二三甲进士恰好赶上赴任出差。臣弟以为非如此大振天威,不足以肃清山西吏治。”当下三人意见不一,你一言我一语各说各的道理,虽然没有动意气,却谁也不肯相让。

“马齐,”雍正听着,忽然转脸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马齐忙叩头答道:“奴才实不敢欺蒙主上,奴才听他们说的都有理,一时难以分辨,也不敢附。”听他如此回答,允不禁喷地一笑,说道:“马齐坐班房有心得,你是油滑还是干练了?”

马齐看了允一眼,说道:“皇上问话,臣子应该心里怎样想,怎样回答。这与‘油滑’、‘干练’是两回子事。”说罢又叩一头,奏道:“十三爷没来,他也是上书房行走的王爷,皇上何不听听十三爷怎么说?”

“这事朕已有了决断。”雍正微微笑道,“山西通省官员大抵是好的,罪在诺敏一身。他作巡抚,在山西就是土皇上,想着山高皇帝远,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欺君之事。山西官员的过错,是因诺敏为先帝一手简拔,又深受朕恩,存定了一个‘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心思,没有人敢出头跟他打钦命官司,论起来只能说‘不争气’三个字。朕也恨他们不争气,但你们平心想想,如今天下官,除了李卫、李绂、徐文元、陆陇其少数几个,到底有多少‘争气’的?所以恨归恨,不能严办。官越大越办,州县就不必难为他们了。”

这番议论纯从诸臣辩论空隙中另辟蹊径,说得有理有据,众人不禁听得怔了。张廷玉觉得雍正皇帝有些过于姑息,张了张口正要说话,雍正却先开口道:“衡臣。”

“臣在!”

“你起来拟旨。”

“扎!”

雍正用碗盖小心地拨弄着茶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六百里加紧发山西宣旨钦差图里琛:诺敏身受先帝及朕躬不次深恩,本应濯心涤肝,精白其志以图报效朝廷。乃行为卑污,辜恩奉迎,既溺职于前,复欺君于后,嫁祸于百姓,坑陷于直臣。事发至今,且无引罪认咎之意,以颟顽钝,无耻之尤,实出朕之意料!且朕方表彰,直欲置朕于无地自容之地。此等罪,朕不知如何发落才好!就是朕想宽容,即便国法容得你这畜牲,奈何还有人情天理——上天怎么给你披了一张人皮!?”他说着说着愈来愈激动,端着杯子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张廷玉奏吏行文草诏文不加点,这道诏谕却难为了他——前文言后白话,怎么润色?他濡了濡墨,见雍正虽端坐着,却气得五官错位,因不敢说话,只实录了雍正的话,心想这样也好,叫下头见识见识新皇上的风骨!正想着,雍正提高了嗓门:“即着图里琛就地摘其印信,剥其黄马褂,革去顶戴职衔,锁拿进京交大理寺勘问!朕知外省混账风俗,凡官员革职,因怕他将来复职,有醴酒送行,仪程相赠的,以求异日地步。可告知这班混账行子,有东西你们只管填还诺敏,诺敏断无起复之日,能否保九族也在可知不可知之间——谁敢作此丑态,朕必追究,山西亏空即由你这‘富官’追此缴还!”他一口气说完,啜了一口茶盯着张廷玉。张廷玉一听,仍旧是文白混杂,仍旧只好咬着牙硬录下来。允听着想笑,嘴角一动又收了回去。

“万岁!”马齐在旁说道,“诺敏虽犯罪,到底是朝廷大吏,可否使其稍存体面,免得其余督抚寒心?”“士可杀而不可辱,是么?”雍正转头一哂,“马齐你不懂,像诺敏这样的,能称之为‘士’么?他只能算条狗!他的案子人证物证都调到北京,谳实了,朕还要重重的辱他——因为是他先辱了朕!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是纲常所在,天之所终地之所义。诺敏岂但犯法,且犯情犯理,犯法犹可恕,犯情犯理,他就难逃朕之诛戮!”

杀人不过头落地,雍正却要连人格一齐作践,作践而后杀。众人早就知道雍正生性刻薄,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了,都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谁也不愿驳回自讨没脸。

“这事别人可恕,山西布政使罗经难辞其咎。”雍正徐徐说道,“着罗经革去职衔,与诺敏同戴黄枷进京勘问,如何处分待部议后再定。其余按察使以下,降两级原任出差,各罚俸两年。各道司衙门主官降一级,罚俸一年;各府知府由吏部训诫记过,县令以下不问。”张廷玉写完,问道:“这样办,山西巡抚和藩司衙门都出缺了,请旨,由哪里派官接印?”雍正一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田文镜接印,暂时置理山西巡抚衙门,待案子清白后另行叙议。”

谁也没有言声,但不言声也是一种态度。雍正似乎也感到了这种沉默中的压力,便也住了口。奇怪的是,他一住口,众人立时感到一种寒彻骨髓的压力袭来,人们的心立时冻缩成一团。然而雍正这样破格的提拔毕竟太过分,在座大臣没有一个赞同的,又不甘就此屈服,又不敢出头抗争,只好默然对坐。一时间养心殿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惟闻殿角罘旁的铁马偶尔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没有话说就罢了。”雍正淡淡说道,“你们跪安吧!”

“臣有话说!”

张廷玉忽然想到上次与雍正单独对晤时的交心之言,昂然顿首说道:“臣以为田文镜不宜晋升过速!”雍正听了,用阴郁的眼神盯了张廷玉半晌,冷冷问道:“为什么?”马齐也鼓起勇气,说道:“万岁新登大宝,不宜开官员进之门。”

“进?”雍正立刻反唇相讥,“人人不图进,四平八稳熬资格作官,可以治国平天下?”

张廷玉抓住雍正话中空隙,立刻顶上一句:“国朝大臣如明珠、高士奇,都是一言奉君合意,骤居高位,乱政害国,前车之鉴不远,请万岁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