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桂说到这里,红着脸盯着田文镜,嘻地一笑道:“田大人,我讲的这个鬼故事可中听?”田文镜在晋省折腾了一月有余,履历早为人所知,潘桂的话里夹着骨头,明指了田文镜“三赴考场”名落孙山,靠纳捐作官,又借纸钱的事讥刺他“从藩库”里弄银子,无孔不入地搜刮钱财的事。这个故事虽然编得并不出奇,但却合了众人的心。于是大家随声附和:

“潘令不愧真命进士,驱鬼有术!”

“以文章论命,好!”

“这鬼撵走了,你老潘没有在河边打打他的醋炭①相传以烧红的炭蘸醋,有驱邪避鬼之效。旧时旅店中死了人,即用此法对房间消毒。——原注。?”

众人一头说笑,都用眼觑着革了顶子尚未罢官的田文镜。田文镜的眼睛正眼也不瞧潘桂一眼,幽幽望着渐渐熄灭的焰火盒子,半晌才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你是柏山县令,柏山上依坡循势适有十八地狱泥塑。在你看来,那些不过都是土木偶人,不足挂齿的,但我去看了却感触良多。那许多的善男信女带了香烟果品前去顶礼膜拜,他们图个什么?无非平日**恶贪财,心有暗室之亏,弄这些虚头香火蒙哄鬼神,免遭蹈火炮烙之灾罢了。”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句句铮然有金石之音。大家都是有心病的,顿时都钳口无言,只望着哔哔剥剥燃烧着的棒槌火①山西产煤,正月十五常用上好煤炭在庭院、街衢搭起煤制火炉,高如人许,形似棒槌,可取暖,可观赏,名曰“棒槌火”。——原注。出神。

诺敏原本心里极高兴的,新皇登极,群臣百官都还不熟悉,自己就得了“天下第一抚臣”这样的赞语,这是何等荣耀体面的风光事?但不知怎的,面对两个钦差,渐渐的心绪有点不安起来。田文镜受责不服,是情理中的事,图里琛这个年轻人何至于就心高气傲到这地步,筵宴上一语不发,只顾左一杯右一杯自酌自饮?想着,起身笑道:“怎么吃起枯酒了?谁有笑话儿,讲一个给图大人解颐!”

“笑话儿是没有的,”坐在第二桌的一位官员起身来到图里琛桌前,捧杯为三人奉饮,说道,“卑职是太原县令沙本纪。田大人查藩库,开初就是卑职陪同的。不是我酒盖住脸作践大人。当初您要查账,我怎样劝您来着?诺中丞上任,头一件事就是清理藩库,连参二十三名亏空万两银子以上官员,圣祖爷在位时都曾嘉许过的!大人,我乘醉劝你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况你己不正,又如何正人?”

图里琛除了宣旨,原奉有雍正“观察晋省吏风”的密谕,明旨和暗旨宗旨略有不同,他自己也摸不清雍正的意图,因而除了宣旨不肯多说话,现在见众人借酒发作,窘辱田文镜,拍诺敏的马屁,很觉看不上眼,便慢慢放下酒杯,问道:“沙令,你这话我不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可说得过。‘己不正不能正人’是什么意思?”

“图大人”,田文镜双手一拱说道,“这样愚鲁无知之辈,不必和他计较。他不过见我倒运,过来打什么人顺风旗。墙倒众人推,原是人之常情。”他哼了一声冷笑道:“想着我田某人那么好整治的?告诉你姓沙的,美梦易醒,黄粱难熟!不理清这里的亏空案子,我绝不过汾河!”

“我怎么是愚鲁无知之人!?”

“你诨名‘杀不尽’,做事曲阿上司,敲剥小民,名实相符,所以愚鲁无知!”田文镜腾地涨红了脸,轻轻将案一拍,“初时查库,你狗癫尾巴似的跟着我跑,现在又这副面孔,我还要加上一句,你顽钝无耻!告诉你们诸位,我已经用我的钦差关防,封了你们的藩库!”

田文镜和沙本纪二人当众反目唇枪舌剑,已经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既而出语“封藩库”更是骇人听闻。几十个官员面面相觑,又都把目光盯向田文镜,不知他犯了什么病,敢于如此大胆。

“姓田的,”诺敏不禁勃然变色,一按桌子站起身来,“查封藩库,是要请圣命的!我身为山西巡抚,本人也没这个权!你一个小小部曹,搅我山西政务,瞧着你是皇差,给你留了多少面子?你辄敢如此疯狂!——你是已经革去顶子的官员,来!撤他的座!”

几个戈什哈“扎”地答应一声,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田文镜“刷”地立起身来,阴沉着脸“砰”地一把推倒了自己坐的椅子,斩钉截铁般说道:“我已派人六百里加急向皇上递了奏章。不要性命,不要做官,非解开山西清理亏空一案不可!”

“你狂妄!”诺敏咆哮道,“皇上昨日寄来廷谕,命我从藩库中提银十万,赈济雁门关春荒。你封了库,山西饿死一人,我定然先斩后奏,拿你抵命。”

图里琛也早已站起身来,徐步绕着棒槌火踱着步,紧张思索着。封藩库是至大的事,等于是停了通省财政,设如封错了,田文镜确实只有死路一条。但田文镜明知如此,为什么悍然不顾后果?他知道,此刻自己也套上了干系,在诺敏和田文镜中间不能没有个明朗态度了,想着,走至田文镜面前问道:“为什么?”听着图里琛带着巨大压力喑哑的嗓音,连诺敏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回图大人的话,”田文镜微微一躬身道,“诺敏的人擅闯我钦差行在驿馆,提拿我手中人证乔引娣。因此我疑他库银不实,先查封了再说。士可杀不可辱,诺敏辱我太甚,何况我是钦差,诺敏辱皇上更甚。我就是不能容他!”

图里琛转脸问道:“诺敏大人,有这样的事?”诺敏点点头,说道:“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个婊子了。这事是太原城门领衙门办的。我以为并没有办错。田文镜原本就不是钦差大臣,只是个钦差宣旨专员,所以驿馆也就不是钦差大臣行辕。圣祖皇帝早有明发诏谕,文武百官不得嫖娼宿妓。田文镜既说这个乔引娣是我山西亏空库银一案的人证,据理就该送她到臬司衙门收留候审,为什么要养在驿馆里?再说,藩库中银账两清,田文镜自己已经承认,连田文镜也应反坐诬告罪名。乔引娣以民告官,本已有罪,所告不实,难道不该把她捉拿归案?”

诺敏曾在刑部做过二年笔帖式,熟知《大清律》,老官熟牍,说得振振有词,不防田文镜突然冷冰冰插了一句:“诺大人,你有何证据说我嫖娼宿妓?今日邸报,万岁爷严旨重申各地督抚,须得凛遵万岁柩前即位诏谕,为圣祖爷心丧三年,这太原城大放焰火,又为了什么?你说说看,我学生不明白!你要知道,先帝梓宫尚在大内,驾崩未满三月,敢问你贺的什么?实言相告,我不但封了藩库,而且已经贴出告示;凡缙绅商贾与藩库有银账来往,三日之内结清。三日之后,山西库银即移运南京重铸。我想诺大人听见这个消息,未必欢喜得起吧?”

仿佛一声炸雷凭空而起,筵席上先是一片死寂,荒山古庙般鸦雀无声,接着缙绅席上一片嗡嗡嘤嘤之声,却不知议论些什么。

“什么?”诺敏头上蓦地冒出汗来,期期艾艾问道,“三百万两……全数解送南京?”“对了。”田文镜傲慢地扬起脸来,从怀中取出水烟壶,就烛光燃了火媒子,点了烟,喷云吐雾说道:“全数解走。”诺敏脸上青红不定,心头突突乱跳,两手又湿又粘攥着冷汗,半日方回过神来,咬着牙仇恨地盯视一眼咕噜噜抽水烟的田文镜,格格一笑道,“太原铸银场所铸‘水系’银,与京锭同式同样,通行天下三百余年,成色可达九七八①九七八即纯度可达97.8%。——原注。,你为什么要送南京冶铸?”

“因为我信你山西官员不过!”田文镜头也不抬笑道,“通省二百九十七名官员,上下其手,左右联络欺蒙朝廷,你们犯下了欺君大罪!你们碰到了硬头钉子!”

图里琛也呆了。他历涉地方行政还是头一回,不懂得外省官员在银钱作弊上的魍魉技巧。他只知道,不请旨擅自封存藩库是大事,却不明白这张告示的威力!想着,图里琛转脸对诺敏道:“这件事叼登得大了。诺公,你有什么章程?”

“我的章程就是立即拆封!”诺敏突然失态地大吼一声,“立即拆掉这个告示!”

田文镜“扑”地一口吹熄了火媒子,轻蔑地扫视众人一眼,徐步走到图里琛面前,微一躬身道:“图大人!”

“唔”。

“我想借你一点东西。”

“什么?”

“借你一袋烟时辰,”田文镜干咳一声,将手一让,“花厅间壁里少一叙话,可否?”

图里琛也确想知道田文镜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一点头。刚刚转身,诺敏大声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当着众人说!”图里琛好像没听见,眼风一扫便跟着田文镜走进花厅,他手下的戈什哈立刻过来,把守住了花厅檐下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