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之后我开始向埃贡阐释这些素材中已经彰显出意义的部分[81],分析在两个方面都获得了良好效果。在家里,他的行为变得更为松弛,对此他的父母深感惊讶;而在分析时,他也显示出良好的解析效果。他开始往单调的游戏里添加新的素材,尽管开始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判断,但随着时间推进,这些变化变得清晰起来,以至于后来整个游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开始埃贡仅仅是推着卡车跑,后来他开始了建造游戏,他的技巧越来越高,能把卡车一辆叠一辆堆得很高,还和我比赛谁堆得高。这时他才开始玩积木,尽管他隐藏得很好,我们马上就能发现他把积木堆成了男人与女人,或者他们的性器官。后来他不玩堆积木了,转而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画画。他画得时候并不看着纸,用两手搓动铅笔画出线条,然后从这些潦草的线团中解读形状。这些形状都代表头,从这些头中埃贡能很明确地分出男人和女人。从这些头的细节以及彼此关系中,早先游戏中的素材再度出现——他对两性区别与父母**的不理解,心中与这个主题相关的疑惑,以及他作为父母**中第三者的幻想,等等。但是当他将这些头从纸上挖出来,剪成碎片,他的恨意与破坏冲动就很明显了,它们既代表母亲体内的孩子,同时也代表父母本身。现在我们能够意识到,那些尽可能堆高的卡车代表母亲怀孕的身体,他很羡慕母亲,并想偷走她肚子里的东西。对于母亲他有很强的竞争意识,他希望从母亲那里盗取父亲的阴茎和她的孩子,这个愿望让他对母亲非常惧怕。他渐渐获得更高超的剪纸技巧,后期的剪纸也对这些表征进行了补充。和他搭积木一样,他剪纸剪出的形状都表示人。他让这些小人相互联系的方式,小人的尺寸与男女,是否有少量或大量的部件缺失,以及他剪开它们的时间与方式,所有这些都让我们深入了解他的反转俄狄浦斯情结(inverted Oedipus relationship)与直接俄狄浦斯情结(direct Oedipus relationship)。他和母亲的竞争关系变得愈加明显,这种竞争关系的源头是他强烈的消极同性恋倾向及其带来的焦虑,这不但跟母亲也跟父亲相关。母亲怀孕带来的对弟弟妹妹的恨意及破坏冲动,通过剪纸表达了出来,剪出来的形状代表了小小的自卑的人。他玩游戏的顺序也是很重要的。在剪纸游戏之后,他会玩搭建游戏,代表重建的意思;同样由于反向作用(reactive tendency),他会把剪出来的形象进行过度修饰。然而,所有的这些心理表征中,那些被压抑的问题和早期强烈的求知欲(关于两性与**),总是一再出现,这也是埃贡语言障碍、性格封闭以及兴趣缺乏的重要原因之一。
埃贡在游戏方面的抑制可以追溯到他四岁的时候,甚至其中一部分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他三岁以前就会玩搭建游戏,但学会剪纸则要晚得多,而且只维持了很多一段时间,剪纸也只会剪出头的形状。他一点也不会画画,而且四岁以后,对于以前玩的所有游戏都兴味索然了。现在他呈现出来的状况,是深度压抑之后的升华,部分以旧兴趣重现的形式,部分则是新的创作。他以稚气和非常原始的方式玩着这些游戏,像三四岁的孩子。我必须加一句,这些改变发生的同时,埃贡的整个性格也向更好的方向转变了。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语言抑制只是有了些微好转。他确实渐渐能够更自如、更完整地回答我在游戏中向他提出的问题了,但另一方面,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法让他像其他孩子一样进行自由联想。要直到治疗后期(整个治疗历时425小时),我们才充分认识与探究到他语言抑制背后的偏执因素,并将这些因素移除。[82]在他的焦虑大幅减轻之后,他开始以他的方式用文字写下他的单一联想。后来,他通过耳语的方式问我问题,也让我轻声回答。我愈加清晰地发现,他害怕屋里有人能够偷听到他说话,并且屋子里面有些地方他是怎么也不愿意走近的。例如,如果他的球滚到了沙发或橱柜下,或别的黑暗角落里,我不得不把球捡回来给他;并且当他焦虑上升的时候,他会重新回到刚开始分析时他那特有的僵硬姿势与固定表情。我们发现,他怀疑有迫害者正从所有角度观察着他,甚至天花板上也有迫害者的目光;这种迫害的想法,可以最终追溯到对母亲和自己体内很多阴茎的恐惧。这种将阴茎作为迫害者的偏执的恐惧,由于父亲的态度而加重了,他对埃贡在**方面进行监视与盘问,也让他认为母亲是同盟(“长阴茎的女人”)而因此疏远母亲。随着分析的进行,他越来越相信母亲是“好”的,并且越来越将我视为他的盟友,并把我当做保护者,保护他免遭无处不在的迫害者的威胁。直到他这方面的焦虑有所减轻,认为迫害者的数量变少了,也不再那么危险,他才能够自由说话与行动。[83]
埃贡的晚期治疗几乎都是用自由联想的方式进行的。毫无疑问,我是借助在幼童身上使用的游戏技巧,打开了他的潜意识大门,从而对他进行治疗并把他治好的。我并不确定这一招对于更大年龄的孩子是否适用。[84]
一般来说,我们治疗潜伏期孩子的时候会使用大量的语言联想,但在很多案例中我们应用这种方法时,必须与成人治疗不同。比如肯尼斯这样的孩子,他很快就能意识到心理分析师在帮助他,也意识到他需要这种帮助,而比他小得多的厄娜,对于想要把病治好的欲望也是相当强烈。我们在分析初始就可以时不时询问他们:“好了,你现在在想什么?”但对于很多不到九、十岁的孩子,问这样的问题却是徒劳。询问孩子的有效方式,取决于他们游戏与联想的方式。
如果观察幼童游戏,我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些积木、纸片等周围的所有东西都是有其特殊意义的。当孩子在玩这些物件的时候,我们问他“这是什么”,我们可以发现许多答案,当然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做好大量分析功课,移情也必须已经建立起来。例如,孩子们会经常告诉我,水里的石头表示想要去海滩玩的孩子,或者表示在打架的人。“这是什么”这个问题往往能够很自然地过渡到“他们在做什么”以及“他们现在在哪里”等更进一步的问题。而在年龄大一点的儿童身上,我们所用的类似方式必须经过修正,才能引发他们的联想。并且,我们必须通过一定量的分析来减少他们的不信任以及幻想的压抑(在他们身上会特别强烈),并将分析情境建立起来。
回到七岁的英格这个案例,当她有一次扮演办公室经理写信和分配工作的时候,我问她“信里有什么”,她立刻回答说“等你收到的时候就知道了”。但当我收到信的时候,我发现信里面除了些潦草的涂鸦,别无他物[85]。所以过了会儿我对她说:“X先生(她游戏中的人物)让我问你信里写了些什么,因为他必须知道。他想让你在电话里读给他听。”于是她便毫无障碍地告诉了我她幻想里信件的所有内容,同时也对我说了大量启发性的联想。另外一次,我不得不假扮一个医生,当我问她她应该得什么病的时候,她说“得什么病都无所谓”。于是我像医生一样给她做全面检查,并且问道:“现在,夫人,请告诉我你到底哪里痛。”并且从这个问题开始,我询问她得病的原因,以及患病的时间等等。因为她连续好几次都扮演病人,我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了丰富且深入的素材。当情境反转、我扮病人她扮医生的时候,她给我的治疗建议继续向我提供着进一步的信息。
在这里我想对本章所述做一个总结。治疗潜伏期儿童,最关键的一点是与他们的潜意识幻想建立联系,而要做到这一步,必须对与他们焦虑与罪疚感相关的素材的象征性内容进行解析。但是在这个阶段,幻想的压抑要比早期阶段严重得多,我们不得不通过那些看起来与幻想完全无关的表征,来抵达孩子的潜意识之门。并且在典型的潜伏期儿童分析中,我们必须准备以渐进的方式解决孩子的压抑问题,也必须准备面对诸多艰辛。有时,经历了几周甚至几个月分析后,我们得到的只是些新闻报道、课本内容或课堂笔记之类的无用素材。而且,那些单调的强迫性绘画、搭建、缝纫与制作游戏,特别是那些我们无法得到联想素材的游戏,对于接近孩子的幻想生活于事无补。但是我们必须用在本章开篇提到的葛莉特与埃贡的案例来提醒自己,即便是完全没有幻想素材的活动与对话,也能够为我们开启潜意识之门,前提是我们不要仅仅把它们当作阻抗的表达,而把它们视为真正的素材。通过关注这些细微的信号,将这些伴随着表征的象征、罪疚感与焦虑之间的联结作为解析的出发点,我们总能找到开启分析工作之门的钥匙,并开展我们的分析工作。
但是,我们在与自我建立起卓有成效的联系之前就与孩子的潜意识进行沟通,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把自我排除在分析工作之外。这种排除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自我与本我、超我的关系相当密切,并且我们只能够通过自我抵达潜意识之门。不仅如此,分析并不会作用于自我(这一点与教育方法不同),它只是为了开启心灵潜意识媒介之门,而这些媒介对自我的形成相当关键。
让我们再回到案例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对葛莉特(七岁)的分析在很长时间内完全依靠绘画。我们记得,她常常强迫性地交替画着各种大小的房子和树。我本可以像一位富有同情心的老师那样,从这些毫无想象力的强迫性绘画出发,刺激她进行幻想,并将之与她自我的其他活动相联系。我也可以让她装饰和美化这些房子,或把房子连同树一起放到城镇街道里,这样就可以在活动中唤起她碰巧在艺术或地形学方面潜在的兴趣。或者我也可以让她辨别不同种类的树木,以此刺激她对自然历史方面的好奇心。如果以上尝试得以顺利进行,那么她的自我兴趣很可能凸显出来,分析师便能离她的自我更近一步。但很多案例的经验显示,对孩子想象力的刺激并不能放松孩子的压抑心理,也无法找到分析工作的落脚点。[86]并且,这样的程序往往是不可行的,因为孩子正遭受着那么多潜在焦虑的煎熬,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迅速地建立起分析情境,并开展实际分析工作。即便有机会以自我作为分析的出发点来抵达潜意识,我们会发现与所花费的时间相比,其效果微不足道。因为所获得的素材在数量与重要性上的增长只是一种表象,其实得到的还是相同的潜意识素材,只不过换了一种更加惹人注目的形式罢了。例如在葛莉特的案例中,我们当然可以刺激她的好奇心,给她创造更有利的环境,使她对房子的出入口、树木的区别、树的成长方式产生兴趣,但是这些兴趣方面的扩展,也只不过是早期分析中同样的素材用一种伪装更少的形式展现而已。她用强迫性的方式所绘的大小树木与大小房子,正代表了她的父母兄弟与她自己。这些不同的人物以不同的大小、形状、颜色以及不同顺序呈现出来。而这些呈现的背后,是她对两性区别与其他相关问题压抑的好奇心。通过这样解析,我们了解了她的焦虑与罪疚感,并使分析得以进行。
对素材来说,如果那些显著而复杂的表征与微弱表征没有区别,那么从分析的观点来看,选取哪一种表征作为解析的出发点都是可以的。因为就我的经验来看,在儿童分析中只有靠解析才能开启与维持分析进程。所以,只要分析师能够充分理解素材和与素材相关的潜在焦虑,我们无需借助幻想,就绝对可能对那些单调的自由联想进行解析。若我们以此方法操作,那么随着焦虑的解决与抑制的移除,强烈的自我兴趣与升华便会产生。例如,虽然我并未对伊尔莎(她的案例将在下一章详述)提出相应的建议或鼓励,她也能从单调的强迫式绘画中开发出很明确的手工天分及绘画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