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九|莽儿郎惊散新莺燕,扶梅香认合玉蟾蜍(一)
诗云:
世间好事必多磨,缘未来时可奈何!直至到头终正果,不知底事欲蹉跎?
话说从来有人道好事多磨。那到底不成的,自不必说;尽有到底成就的,起初时千难万难,挫过了多少机会,费过了多少心机,方得了结。就如王仙客与刘无双两个,中表兄妹,从幼许嫁。年纪长大,只须刘尚书与夫人做主,两个一下配合了,有何可说?却又尚书番悔起来,千推万阻。比及夫人撺掇得肯了,正要做亲,又撞着朱泚、姚令言之乱,御驾蒙尘,两下失散。直到得干戈平静,仙客入京来访。不匡刘尚书被人诬陷,家小配入掖庭,从此天人路隔,永无相会之日了。姻缘未断,又得发出宫女打扫皇陵,恰好差着无双在内。驿庭中通出消息与王仙客,跟寻着希奇古怪的一个侠客古押衙,将茅山道士仙丹矫诏药死无双,在皇陵上赎出尸首来救活了,方得成其夫妇,同归襄汉。不知挫过了几个年头,费过了多少手脚。早知到底是夫妻,何故又要经这许多磨折?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见!可又有一说,不遇艰难,不显好处。古人云: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只如**一件,一偷便着,却不早完了事?然没一些光景了。毕竟历过多少间阻,无限风波,后来到手,方为希罕。所以在行的道: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真有深趣之言也。
而今说一段因缘,正要到手,却被无意中搅散。及至后来两下各不指望了,又曲曲湾湾反弄成了。这是氤氲大使颠倒人的去处。且说这段故事出在那个地方,甚么人家,怎的起头,怎的了结?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原原委委说来。有诗为证:打鸭惊鸳鸯,分飞各异方。天生应匹耦,罗列自成行。
话说杭州府有一个秀才,姓凤名来仪,字梧宾,少年高才。只因父母双亡,家贫未娶。有个母舅金三员外,看得他是个不凡之器,是件照管周济他。凤生就冒了舅家之姓进了学,入场考试,已得登科。朋友往来,只称凤生,榜中名字,却是金姓。金员外一向出了灯火之资,替他在吴山左畔赁下园亭一所,与同两个朋友做伴读书。那两个是嫡亲兄弟,一个叫做窦尚文,一个叫做窦尚武,多是少年豪气,眼底无人之辈。三个人情投意合,颇有管鲍、雷陈之风。窦家兄弟为因有一个亲眷上京为官,送他长行,就便往苏州探访相识去了。凤生虽已得中,春试尚远,还在园中读书。
一日傍晚时节,诵读少倦,走出书房散步。至园东,忽见墙外楼上有一女子凭窗而立,貌若天人。只隔得一垛墙,差不得多少远近。那女子看见凤生青年美质,也似有眷顾之意,毫不躲闪。凤生贪看自不必说,四目相视,足有一个多时辰。凤生只做看玩园中**,步来步去,卖弄着许多风流态度,不忍走回。直等天黑将来,只听得女子叫道:“龙香,掩上了楼窗。”一个侍女走起来,把窗扑的关了,凤生方才回步。心下思量道:“不知邻家有这等美貌女子!不晓得他姓甚名谁?怎生打听一个明白便好。”
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也无心想观看书史,忙忙梳洗了,即望园东墙边来。抬头看那邻家楼上,不见了昨日那女子。正在惆怅之际,猛听得墙角小门开处,走将一个青青秀秀的丫鬟进来,竟到圃中采**。凤生要撩拨他开口,故作厉声道:“谁家女子,盗取花卉!”那丫鬟啐了一声道:“是我邻家的园子。你是那里来的野人,反说我盗?”凤生笑道:“盗也非盗,野也非野。一时失言,两下退过罢。”丫鬟也笑道:“不退过,找你些甚么?”凤生道:“请问小娘子,采花去与那个戴?”丫鬟道:“我家姐姐梳洗已完,等此插带。”凤生道:“你家姐姐高姓大名?何门宅眷?”丫鬟道:“我家姐姐姓杨,小字素梅,还不曾许配人家。”凤生道:“堂上何人?”丫鬟道:“父母俱亡,傍着兄嫂同居。xing爱幽静,独处小楼刺绣。”凤生道:“昨日看见在楼上凭窗而立的,想就是了?”丫鬟道:“正是他了,那里还有第二个。”凤生道:“这等,小娘子莫非龙香姐么?”丫鬟惊道:“官人如何晓得?”凤生本是昨日听得叫唤,明白在耳朵里的,却诌一个谎道:“小生一向闻得东邻杨宅有个素梅娘子,世上无双美色;侍女龙香姐十分乖巧,十分贤惠。仰慕已久了。”龙香终是个丫头家见识,听见称赞他两句,道是外边人真个说他好,就有几分喜动颜色,道:“小婢子有何德能?直叫官人知道。”凤生道:“强将之下无弱兵。恁样的姐姐,须得恁样的梅香姐,方为厮称。小生有缘,昨日得瞥见了姐姐,今日又得遇着龙香姐,真是天大的福分。龙香姐怎生做得一个方便,使小生再见得姐姐一面么?”龙香道:“官人好不知进退。好人家女儿,又不是烟花门户,知道你是甚么人?面生不熟,说个一见再见。”凤生道:“小生姓凤,名来仪,今年秋榜举人。在此园中读书,就是贴壁紧邻。你姐姐固是绝代佳人,小生也不愧今时才子。就相见一面,也不辱没了你姐姐。”龙香道:“惯是秀才家有这些老脸说话,不耐烦与你缠帐!且将**去与姐姐插戴则个。”说罢,转身就走。凤生直跟将来送他,作个揖道:“千万劳龙香姐在姐姐面前,说凤来仪多多致意。”龙香只做不听,走进角门,扑的关了。
凤生只得回步转来。只听得楼窗豁然大开,高处有人叫一声:“龙香,怎么去了不来?”急抬头看时,正是昨日凭窗女子。新妆方罢,等龙香采花不来,开窗叫他,恰好与凤生打个照面。凤生看上去,愈觉美丽非常。那杨素梅也看上凤生在眼里了,呆呆偷觑,目不转睛。凤生以为可动,朗吟一诗道:几回空度可怜宵,谁道秦楼有玉箫!咫尺银河难越渡,宁交不瘦沈郎腰?
楼上杨素梅听见吟诗,详那诗中之意,分明晓得是打动他的了,只不知这俏书生是那一个,又没处好问得。正在心下踌躇,只见龙香手拈了一朵**来,与他插好了,就问道:“姐姐,你看见那园中狂生否?”素梅摇手道:“还在那厢摇摆,低声些,不要被他听见了。”龙香道:“我正要他听见,有这样老脸皮没廉耻的!”素梅道:“他是那个?怎么样没廉耻?你且说来。”龙香道:“我自采花,他不知那里走将来,撞见了,反说我偷他的花,被我抢白了一场。后来问我采花与那个戴,我说是姐姐。他见说出姐姐名姓来,不知怎的就晓得我叫做龙香。说道一向仰慕姐姐芳名,故此连侍女名字多打听在肚里的。又说昨日得瞥见了姐姐,还要指望再见见。又被我抢白他是面生不熟之人,他才说出名姓来,叫做凤来仪,是今年中的举人,在此园中读书,是个紧邻。我不睬他,他深深作揖,央我致意姐姐,道姐姐是佳人,他是才子。你道好没廉耻么?”素梅道:“说轻些。看来他是个少年书生,高才自负的。你不理他便罢,不要十分轻口轻舌的冲撞他。”龙香道:“姐姐怕龙香冲撞了他,等龙香去叫他来见见姐姐,姐姐自回他话罢。”素梅道:“痴丫头,好个歹舌头!怎么好叫他见我?”两个一头话,一头下楼去了。
这里凤生听见楼上唧哝一番,虽不甚明白,晓得是一定说他,心中好生痒痒。直等楼上不见了人,方才走回书房。从此书卷懒开,茶饭懒吃,一心只在素梅身上,日日在东墙探头望脑,时常两下撞见。那素梅也失魂丧魄的,掉那少年书生不下,每日上楼几番,但遇着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意,只不曾交口。又时常打发龙香,只以采花为名,到花园中探听他来踪去迹。龙香一来晓得姐姐的心事,二来见凤生腼腆,心里也有些喜欢,要在里头撮合。不时走到书房里传消递息,对凤生说着素梅好生钟情之意。凤生道:“对面甚觉有情,只是隔着楼上下,不好开得口,总有心事,无从可达。”龙香道:“官人何不写封书与我姐姐?”凤生喜道:“姐姐通文墨么?”龙香道:“姐姐喜的是吟诗作赋,岂但通文墨而已。”凤生道:“这等,待我写一情词起来,劳烦你替我寄去,看他怎么说。”凤生提起笔来,一挥而就。词云:“木落庭皋,楼阁外、彤云半拥。偏则向、凄凉书舍,早将寒送。眼角偷传倾国貌,心苗曾倩多情种。问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欢宠?——词寄《满江红》。”凤生写完,付与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