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仲熙看来,贾潇最大的毛病是嘴不好,他一定会说,“安茄子,又拿我的钱去安顿你的老情人呢?啥时候让我把你的老情人搞一下,看看她到底有多好,看看你到底值不值得为她这样!”或者说,“安茄子,你跟我借钱都借好几百回了,这一回咱能不能打个借条,规定个还钱的时间和期限,你要能按时归还一次,以前借给你的钱我都不要了成不成?咱俩谁跟谁呀!”
那天为扈婉璇儿子分班请客,钱是安仲熙临时向学校出纳借的公款,发工资时必须还上,否则总务主任挪用学校公款,让人知道了是个麻烦。可是,拿工资补了这个亏空,回到家又怎样向甘文秀交代呢?每个月工资有多少,那是个定数,不好对老婆撒谎,再说请一中领导吃饭加上请陈副校长搞色情总共花了两千多,三分之二的工资没了,能瞒得过去吗?当然,甘文秀把钱盯得紧,也是为了家庭而不是为她自己。十几年了,安仲熙全家一直住50多个平方的小套楼房,虚荣的甘文秀每每到了朋友、同事家里,难免对人家宽松舒适的居住环境羡慕不已,心急火燎攒钱,最大的愿望是买一套位置更好、面积更大的楼房。甘文秀给丈夫规定,每个月工资必须上交家庭财政不少于2500元,剩下几百块钱还要给家里买菜买水果,儿子安鑫偶尔跟当爹的安仲熙要点儿小钱,他也难以拒绝。幸亏学校在工资存折以外偶尔还能发点零碎的劳务津贴、加班费啥的,安仲熙才能有一点点活动余地。尽管甘文秀也说过,我就不信你们学校不发些七零八碎的钱?你私开小金库,用钱在外头搞女人呢?但她毕竟弄不清实际情况,安仲熙多多少少有空子可钻。问题在于安仲熙隔三岔五总要和扈婉璇在外面小酌小聚,饭馆、茶苑都需要花银子,他从来不让女人掏腰包,多少年都这样,扈婉璇也习惯了。另外遇到出差,安仲熙一般都会给情人扈婉璇买礼物,衣服首饰啥的,但凡能拿得出手都价值不菲,更不要说心里总把扈婉璇的儿子当成亲生儿子,心甘情愿为这孩子付出。综合这些因素,安仲熙个人不闹财政恐慌才怪了。故而安仲熙总幻想着某一天能突然发大财,比方买彩票中个五百万上千万的,毕竟他长年累月亲身体味着非款爷类中年男人的种种拮据。
安仲熙在个人理财方面经常拆东墙补西墙,向别人借点小钱也属常见。因为亏空的时候多,所以向周围人所借的钱往往还得不及时,弄得个人信誉度受损,慢慢慢慢在学校同事中借不出钱来了,甚至有人把安仲熙借钱不还的事情说到他所在初级中学校长那儿去了,言下之意说这种个人理财都“四不清”的人,做学校总务主任能让人放心吗?好在校长宽宏大量,说:从来没发现过安仲熙有财务方面的问题,咱不能没有根据就怀疑一个好同志。安主任为了学校工作经常加班加点,任劳任怨,学校总务主任岗位就需要这样一位小心谨慎、兢兢业业的人。正因为校长能客观评价他的为人和工作,所以安仲熙视校长为知音,心甘情愿为学校工作出力流汗,而且确实不想占公家一分钱便宜。
安仲熙想来想去,决定去跟最要好的朋友借钱,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安仲熙首先想到的是作家贾潇。不过,即使两人互为挚友,安仲熙仍然觉得向贾潇借钱实在张不开口。贾潇不缺钱,为人慷慨,朋友之间很讲哥们儿义气,安仲熙要是硬着头皮向他张口,估计借来些人民币问题不大。但安仲熙以往欠贾潇的钱少说也不下3万元(具体数字他已经记不清了,但在一个小本本上记着),而且他多次说过“我下个月一定还你”,“半年之内一定还清”之类的话,说完之后又不能兑现。所以,再向贾潇借钱,必然要遭到他一顿奚落。在安仲熙看来,贾潇最大的毛病是嘴不好,他一定会说,“安茄子,又拿我的钱去安顿你的老情人呢?啥时候让我把你的老情人搞一下,看看她到底有多好,看看你到底值不值得为她这样!”或者说,“安茄子,你跟我借钱都借好几百回了,这一回咱能不能打个借条,规定个还钱的时间和期限,你要能按时归还一次,以前借给你的钱我都不要了成不成?咱俩谁跟谁呀!”问题在于安仲熙不能把自己的老情人、史新强的老婆扈婉璇给贾潇搞,真让贾潇搞他也不会去搞;问题还在于他欠贾潇的钱也不能不还,亲兄弟还明算帐呢,安仲熙并非不顾廉耻的人,但他确实做不到按期归还欠款。所以,干脆,还是别去找贾潇了,让他说一顿,脸皮能发烧好几天呢。
不找贾潇,安仲熙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夏能仁。他和夏能仁关系铁有坚实基础,渊源在于他们两家曾经住邻居,夏能仁刚刚出世不久父亲暴病而亡,从小没有爹,安仲熙的父亲不知何故一直很关照夏家母子,所以夏能仁从小就把安仲熙的老爹喊“干爹”,并且对这位“干爹”一直保持着尊敬加感激的情分。到后来安仲熙的爹也因病故去,母亲带着他尚未成人的弟弟回农村去了,夏能仁的妈回过头来也没少关照孤身一人在城里的安仲熙,直至他结婚成家。这样,安仲熙一直把夏能仁当成亲哥哥一般。按理说,安仲熙有了困难,向夏能仁求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事实上他从“夏哥哥”那里却很少能借到钱。夏能仁在单位、在朋友圈儿里,都是著名的吝啬鬼葛朗台。他早先也不是没有给安仲熙借过钱,但安仲熙并没有像借钱时承诺的那样按时归还,夏能仁觉得这样放债总打乱自己的攒钱计划,于是再也不愿意借钱给安仲熙了。当安仲熙再找上门来时,夏能仁总能找到种种借口把他举债的祈求给顶回去。夏能仁同样认为亲兄弟明算帐,我夏能仁辛辛苦苦上班挣钱又不是给你安茄子挣的,况且,是你借了钱不按时归还,是你自己不讲信誉,不再借钱给你也算天经地义。安仲熙何尝不知道他朝夏能仁借钱比较困难,但眼下不是没有别的门路嘛,夏哥哥不仅是密友,而且算世交,总还会有给面子的时候吧?况且,我安仲熙至少已有多半年再没向他开过口,况且我知道夏哥哥供孩子上大学的钱几年前都攒够了,现在他和嫂子两人的工资除了存银行、搞证券投资别无他用。存银行又没有几个利息,投资股票、基金风险巨大,借给我,我来承担高于银行利率的利息也行嘛。
安仲熙最终决定去找夏能仁。
接到安仲熙登门拜访的预约电话,夏能仁脑子急剧转动。这个安茄子郑重其事地要找我,肯定有重要事情,十有八九是借钱!还是别让他来为妙……于是,夏能仁跟安仲熙在电话里头打哈哈:干嘛,你要找我?我家不欢迎你。这么热的天,我都不想在家呆,你来干什么?要么咱去三角花园喝啤酒吧,哥哥请你,怎么样?
那里乱糟糟的,人太多,说话不方便。
有啥不方便?你哪怕跟哥哥说私密的话,别人也不会听,更不会关心。现在的人嘛,谁管别人的事情呢?不信你带个女的,在啤酒摊儿上当众干点事,看有没有人管你?肯定没人管。
哥哥,别开玩笑,我有正经事儿呢。
谁开玩笑啦?谁不正经啦?说真的,就到那儿去吧,哥哥请你。夏能仁心里却想,你找我有事,喝几瓶啤酒我就不相信你好意思让我买单?
那好吧。你把嫂子也带上。
你嫂子就不用去了。三角花园是啤酒乐园,是男人活动的地方。再说了,哥哥请你喝了啤酒,你万一要请我去洗个脚泡个妞啥的,你嫂子在不是不方便嘛!夏能仁一边在电话里调侃安仲熙,一边还冲着他的老婆冯雪宜挤眼睛,意思是他和安仲熙开玩笑哩。
N市有一个号称西北地区最大的“人民文化广场”,是这座城市人们纳凉散步休闲锻炼的一个去处。那里头有个三角花园,树多,有水有凉亭,摆满了啤酒摊,是夏日男人们爱去的地方。整个“人民文化广场”建设的时候,由于设计者和决策者文化素养和眼光比较欠缺,所以弄得并没有多少文化,唯有三角花园是啤酒文化的集约地。
去往三角花园的路上,夏能仁已经想好了应对安仲熙借钱的办法,所以他坐到啤酒摊的藤椅上,二郎腿高跷,显得胸有成竹。
哥哥,喝酒,喝酒,兄弟先敬你一个。安仲熙举杯说,同时调动起一脸的笑意,一副有求于人的恭谦。
毬!啥时候学得这么文明礼貌?不就是乘凉嘛,随意喝,随意喝,甭弄得好像你有事情求我似的。哈哈,哈哈哈……夏能仁打哈哈说。
可不是有事要求你嘛。来来来,哥,先干了这一杯,我有话要跟哥哥说。我先干为敬。安仲熙一仰脖子,一满杯啤酒灌进去了。
我也干,我也干。彼此彼此,彼此彼此。夏能仁也干了一满杯。
哥哥,兄弟最近又遇到一点小困难,想让你帮帮忙。
帮忙?帮啥忙?要有挑担子扛麻袋之类的力气活儿,哥哥一定帮你干。当年也做过下乡知青,吃苦受累还行呢嘛。要是帮你打架、拿刀子捅人一类的事情就算了,哥哥晕血。夏能仁故意逗安仲熙。
嘿嘿,兄弟活得孽瘴,哪里还敢跟人打架?力气活儿也没有。就是、就是眼下不大不小有点经济困难,想跟哥哥借点儿小钱。安仲熙低着头、咬着牙,总算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哦?茄子兄弟竟然跟我借钱?你有没有搞错?夏能仁有备而来,脸上的笑意比较高深。
我怎么又错啦?哎,哥哥你说,是咱俩的关系不够铁,我不该向你开口,还是你没钱,我借点儿小钱会让你很为难?我觉得这两方面的问题都不存在,不存在嘛。哥你放心,兄弟不会向你借万儿八千的,只要两千行不行?要是你手头方便最多三千,你看行不行?你和嫂子俩人每月工资收入不下八千,兄弟借这点儿钱算啥?再说,只是倒个手的问题,很快会还你的。
嘿,你给我算账倒算得清楚啊!你呢?你每个月工资收入也有三千多吧,学校的人外快又那么多,你一个月总起来还不弄个五千多?你老婆工资比我老婆也少不了多少啊。咱两家哪个收入高?差球不多嘛!再说,我前两年刚刚换了房子,连买带装修花了几十万,我供孩子上学都供到大三了,你家安鑫才小学六年级,我花了多少钱?你花了多少钱?你应该比我富,我跟你借钱还差不多!夏能仁居高临下侃侃而谈,在气势上先压住了安仲熙。
哎呀夏哥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有毛还爱装秃子?我要是不困难,干嘛向你开口?腆着脸跟人借钱这滋味不好受,要不是咱哥俩关系瓷实,我哪儿能开口借钱?我的情况不是特殊嘛。我向你借钱的事,劳驾哥哥不要告诉你弟妹。
看看看,我就说嘛,你们家的小日子滋润着呢,怎么会缺钱呢?原来是你背着弟妹胡日鬼呢,拿着人民的币不知道去填啥黑窟窿。你老实说,你借钱干啥用呢?要是你的用途正当,哥哥怎能不帮你呢?你说吧。
哎呀哥哥,你咋是个这!兄弟借钱,肯定不去赌不去嫖,更不会贩卖毒品、当军火商,你非要我说清楚,这不等于让我脱下裤子亮出黑沟子(屁股)吗?你尊重尊重别人的隐私权好不好?
在哥哥面前,你还有个屁隐私权!你不说?你不说我替你说,是不是又把钱花到你的老情人身上去了?
哥哥厉害呀,啥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安仲熙脸上的笑掩饰不住内心的尴尬:实话给你说吧,我帮扈婉璇办事——为他儿子文理科分班挑个好班情——请客吃饭花的钱没地方报销去,欠下公款了,需要赶紧还上。
哎哎哎,兄弟,这里头问题多了!你先甭急,听哥哥给你分析分析。首先有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为扈婉璇儿子分班的事情请客吃饭,无论花多少钱,掏钱的应该是这孩子的爹娘。据我知道,那个儿子名叫史峰,人家姓史是因为扈婉璇老公名叫史新强。既然这样你上的哪门子火,着的哪门子急?你在学校工作,给他们联系找人,起个牵线搭桥的作用,这是应该的,至于请客花银子,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你呀!除非你跟这孩子有特殊关系,比如是你的私生子啥的。
哎,哥哥,怎么说着说着就胡说呢?
不是我胡说,是你做的事情让人不得不这样想,这样说。我先别打断我,我还没分析完呢。第二,请客的时候是不是史新强压根儿没去,是你取代了孩子爸爸的位置?嘴不犟了吧?按常理推断,假如史新强去了,这顿饭钱他肯定会很自觉地抢着买单。要不然,他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往哪儿放?史新强之所以没去,肯定是扈婉璇安排的,不让他去;扈婉璇不让她老公去,恰恰说明她对你的信任和依靠是超乎寻常的;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扈婉璇居心要让你来负担这顿饭钱,这恰恰从另外一个方面再次证明了你和扈婉璇关系的非同一般,也证明了史峰很有可能与你有某种重要的联系,或者干脆是你弄出来的亲儿子……
打住打住打住!哥哥你咋这样呢?一套一套的,你好赖给兄弟留点儿面子成不成?
你还别不让我说。第三,你好赖是一家中学的总务主任,一顿饭钱想方设法倒腾一下,还需要你自己掏腰包?难道你们校长书记副校长都不搞公款吃喝?他们搞公款吃喝结帐付钱都不用你这个总务主任去办手续?这点钱搭个车不就完了!要是太多一次弄不完,分成两次三次就处理掉了嘛。你是真的不开窍,还是跟哥哥在这儿装?
哎呀,夏哥哥,着你又说错了。一是学校财务制度越来越完善,每花一分钱都要经得起上级层层检查、审计,签字校长一支笔,我这总务主任哪里能假公济私搭顺风车?再说,在学校干总务工作,要是钱财方面不能严以律己,时间一长,我还能混得下去吗?
哟嗬,没看出来,我这兄弟一尘不染两袖清风,评选个优秀共产党员应该没问题。既然这样,你没钱花活该!
优秀共产党员倒没评过,但连续当了好几年优秀教育工作者。安仲熙不无得意。哎,哥哥,你甭给我打太极拳,把正经事情扯来扯去都不知道扯哪儿去了。你干脆点儿,到底借不借给我钱,说别的都没用。
这样给你说吧,兄弟,我还真不能借给你钱。你说得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知道吧,你嫂子有个表姐——从小寄养在她家、和她像亲姊妹的那个,在省城上班呢——最近查出得了白血病,要换骨髓呢。家里的钱都让我老婆支援她家亲戚了。这也没办法,人家得的是绝症,又是关系很亲近的人,不帮不行啊!夏能仁说。
哦,真的?安仲熙忽然一下从兴奋状态跌入了冰窖里。
当然是真的啦。哥哥能骗你?
哦,那就算了。
从三角花园离开的时候,夏能仁假意要付啤酒钱,安仲熙赶紧给拦住了:哪儿能让哥哥掏酒钱呢?我找你办事呢,我请你应该的,应该的。
你看你看,你这个茄子,跟哥哥还这么客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夏能仁一脸奸笑,心里很得意自己的智商远远高于安仲熙。安仲熙付了啤酒钱,腰包基本上空空如也了。
回家路上,安仲熙忽然反应过来了:夏能仁老婆冯雪宜在省城的那个表姐夫是做生意的。大大的一个款爷,包二奶买别墅的,夏能仁都曾经跟他谝过。那样一个人,至于给老婆治不起病吗?显然,夏能仁凭借一番假话,又把我安仲熙给涮了!安仲熙不由想起当年他父亲在世时是如何照顾“干儿子”夏能仁的,那简直是不遗余力!现在老爹不在了,夏能仁不念旧情,没有任何要报答安家的表示。即使在平日的交往中,兄弟们一起吃吃喝喝,夏能仁也锱铢必较,只占便宜不吃亏。想到这里,安仲熙忽然十分丧气,有一种被戏弄、被欺骗的感觉。你夏能仁既然不愿意帮我,你还问这问那干什么?把我的黑沟子全亮出来,把我弄得没有一丝丝尊严,最后你还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夏哥哥,你太不够意思啊!安仲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