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鸢, 你要知道,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连你亲生的爹爹都不支持你, 再想想世家豪绅们的态度, 你就知道海氏新政推行有多么的艰难, 海阁老当初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萧直眸色阴翳, 若不是触动了士绅们的根本利益,把上流阶层得罪了个遍,海阁老怎么可能会被群起而攻之。

明明皇祖父是大力支持的, 现在看到事情不好,抛弃了海阁老, 让海阁老如商鞅一般成了平息世家豪绅愤怒的替罪羊,海氏全族下狱, 男的杀死,女的没入教坊司, 而他的父亲,堂堂太子,也被废,成了戾太子。

“可按照你们的办法,扶持寒门出身的小地主, 让他们跟世家和大地主对抗, 这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小地主们撕咬大地主,把大地主咬死, 分割他们手中的土地和钱财利益, 这些小地主慢慢变成大地主,就再扶持新的, 根本就是个轮回。

“的确是。”

萧直虚心承认,是引导她也是在劝她:“阿鸢,不要跟时代相对抗,我们就算是把持朝政,也只能顺势而为,不能逆天而行,与所有人为敌,最后只能是秦二世隋炀帝的下场。”

“你将来若摄政,想达到目的,便寻一把最锋利的刀,万事不可自己出头,要平衡朝堂,治大国如烹小鲜,万事不可着急。”

谢期歪着头看他,那副神情,像是被关在金笼中,有着漂亮尾羽的鸟,在打量人,好奇又陌生。

“你同我说这话,我可是会当真,你这是允许我摄政,你放心嘛?”

谢期笑的肆意,手指戳上他的胸口:“朝臣们可不是没见过我,我若掌了权柄,第一个便架空你!”

萧直不以为意,握住她的手指,亲了一口,叼着她的手指,绵密的吻,顺着指尖一直到指根、手腕。

他脸上的表情极尽缠绵:“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除了离开我。”

谢期心中一动,抽出手指,皱起眉头,在他胸前擦干净:“别舔,你好恶心。”

萧直却不肯放过她,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圈住她不让她跑。

他吻她的脸,吻她的脖子,隔着厚实的衣裳,她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蓬勃热力。

他现在,怎么像个狗一样,动不动就要贴过来,还要舔他。

谢期的思绪飞出去,她现在倒是有些相信萧直所说的,并非是他逼死了谢觞,王若君是被周慧荑害死的,但王家迅速站队萧直,在推行新政中,不仅保全了全族还得了好处。

王若君死后,王家还想献上一位王氏女,但萧直当时拒绝了。

孙家全家惨死,是因为孙将军乃是雍王一党,这辈子孙将军果断跟着雍王犯上作乱,如今已经被铲除,孙家全家下狱,上辈子也是如此,孙家想两头下注,可孙芍不得宠也当不了皇后,孙家的天平还是倒向雍王。

斗倒了雍王,孙家也完了,但萧直当时没杀孙芍,若不是孙芍引导她探查真相,她纵然被废,应该也能活着。

以萧直斩草除根的作风来说,他当时只是喜欢她一些,尚不能爱屋及乌,将对她的情转移到她家人上,但他却没杀他大哥阿弟,只是停职,还保留了爹爹留下的爵位,那为何要多此一举逼死爹爹?

谢家是旧势力最大最难斗的一家,王家已经求饶,与新党混在一起,谢觞却仍坚持,新党赢了,哪怕萧直不想杀爹爹,新党也不会允许。

萧直看出她在想什么:“我一手培植出新党,想借他们的手出掉世家,推行新政,但当我察觉时,新党也成了轻易动不得的庞然大物,逼死你爹的大理寺卿,我让锦衣卫处理掉了,可上台的依然还是新党党羽。”

“你这是在放纵党争,以为是什么好事?”

“是,阿鸢说的对,所以这辈子你要监督我,让我不要再犯错了。”

谢期切了一声,这人现在甜言蜜语随手拈来,她一句都不信。

她拎起脚腕上的精钢链子,弄得哗啦啦作响:“你说甜言蜜语之前,能不能先把我的链子解开?”

萧直笑着亲亲她:“这个嘛,等阿鸢生下皇儿,我就会放开你。”

他轻叹,埋入她的后颈中,他的声音轻的宛如一阵微风,鼻息打在她的肌肤上,谢期不自觉的轻颤。

“我的阿鸢,是天上的月亮,海中的珍珠,是小仙女,一个看守的不小心,就要穿上羽衣,飞走啦。”

“只有生下皇儿,阿鸢的心,才会切切实实的放下来,再也不会想着离开,我才能真正放心。”

谢期面色复杂,他以为这是他的孩子吗?

她有种直觉,每当面对他黑洞洞的双眼,总感觉他洞悉了一切。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知道了,她就破罐子破摔,挑明一切,他若决绝的不让她留下这个孩子,给她一碗打胎药,孩子眉保住,她自己也绝不苟活,杀了萧直,到地下,再去给萧琰道歉。

想到萧琰,谢期更加生气,也更加不在乎,萧琰都已经不在乎她,她还要在乎萧琰做什么。

只是这个孩子,既托生于她腹中,她就要好好护住这孩子。

萧直不是要控制她,不是不放她走吗,那她就要哄着他,骗着他,把皇位交给肚子里这个孩子,让他一切的期待都落空。

至于他是不是知情,是不是故意纵容,哪怕这背后是他的一往情深又如何,她不在乎。

回应他的爱,与他相爱,难道就不是对上辈子,死去的父亲和可怜侄儿的背叛?

萧直有一件事说的的确是,为了这个孩子的未来,她会筹谋,会算计,也一定会留下。

“阿鸢不是最喜欢红色的衣裳,我叫尚衣局给你制了好多,怎的不穿?”

“这些年在宫里,我习惯穿素色了。”

她为什么会习惯穿素色,自然是萧琰喜欢,她分明不喜欢素色,只爱张杨明艳的大红、银红、海棠色,可就连这,也要故意怼他,让他心里难受。

萧直习惯了,他不在乎。

轻叹一声,将她面颊上的几缕发丝掖到耳后:“阿鸢,我只希望你能真正的做你自己。”

谢期不愿与他吵架,她因有孕,近日越发困倦:“你将我囚禁在你身边,却还要我做我自己,萧直,我如何能做我自己呢,在最开始,我就不想入宫的。”

她的神情如此落寞又孤独,哪怕知道这是她故意的计谋,萧直心口一滞,将她缓缓抱住。

“倘若我只是个普通樵夫,你只是个普通农妇,相依相守的过一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你我都没有他人,这样也很不错。”

没等谢期笑话他,萧直自己就先笑话自己了。

“若我当真是个普通庄稼汉,有这么漂亮的妻子,又如何能护得住阿鸢,阿鸢怕是早就被有权有势者掳走,此生我就再也见不到阿鸢了。”

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身上,谢期不愿搭理他的话茬。

萧直抚摸着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腕。

“阿鸢想不想去上书房听政?”

这才是她所感兴趣的,谢期陡然睁大眼睛:“你决定好了?现在就让我暴露人前,朝臣们难道不会揣测你强占皇婶?你就不怕我分了你的权柄?”

萧直很是宽和:“从前你做皇后时,上朝也没有几个朝臣见过你的脸,隔着那么厚的帘子,我说过,我的所有都会跟你共享,包括这个皇位。”

谢期不屑的笑了:“哦,那你也跟先帝一样早死得了,搞个遗诏把皇位让给我来做。”

她挑衅,跃跃欲试,真是无时无刻,都让惹怒他,想让他生气。

“现在还不是时候,就算我真的退位,阿鸢也弹压不住那些老狐狸,我对阿鸢,暂时还有用。”

萧直说道做道,大朝会因怕有身孕的她劳累,暂时还不能让她上,不过上书房的小朝会,却允她一起,且根本就不设帘。

萧直登基后,立刻启用自己的心腹和谢期提拔的一些人才,把持三省六部核心职位,原来的一些老臣反而成了边缘人物。

大朝会基本就是个摆设,他在上书房的小朝会,才是大梁的核心。

带谢期参与小朝会,让她可直接参与政治话题,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小朝会中朝臣的核心,便是裴境,连谢觞都是不被信任的,纵然他在谢期的婚事上出了很多力,让萧直顺利得到了她。

可在推行新政方面,谢觞从一开始的反对派变成中间派,到底也不是改革的中坚力量。

这些年轻的心腹,见皇后居然也来参与朝政事,本想说些什么,都下意识看裴境,见他一切自如,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都默认了。

这些人,就是新党的核心。

谢期一一看过,将他们记在心里。

萧直不会苛待自己的臣子,小朝会不必像大朝会那样,都要站着,他们不仅都有蒲团坐,甚至在谈论饿了渴了,宫女还会进来提供茶点。

已经论政了一个时辰,这些青年们仍旧兴致勃勃,谢期刚开始还能听得全神贯注,可后来,慢慢的,就打起盹来。

因为有孕的缘故,她很容易就会疲累。

萧直的皇椅,是个很长的能坐几人的长条塌,只是两边有扶手。

他却并未给她单独设个座,而是拉着她一起做到皇椅上。

几个年轻臣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他们看向了萧直,这个年轻的君王,他们所认可的头狼。

此时,杀伐果断的萧直,正揽着身边的姑娘,那姑娘靠在他的身上,睡得正香甜。

他的眼神那么温柔,又深情,大手轻轻的拍着怀中姑娘的后背,似是哄着她睡觉的模样。

谁都不敢说话,室内顿时一片寂静,几乎能听见彼此呼吸相闻的声音。

黄存礼蹑手蹑脚的进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年轻的臣子们鱼贯而出,不敢惊醒那位娘娘。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震惊,而且多年之后也无法忘怀。

谢期睡醒了,仍是在上书房的塌上,她被脱了外衣和鞋袜,萧直就在他身边,手臂给她做了枕头。

醒来的瞬间,萧直就醒了,他仿佛并未睡着,只是闭目养神。

“他们都回去了?”

“恩,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而且你要休息。”

“头一次议政,我却睡着了,臣子们要怎么看我?”

“他们都会谅解的,阿鸢毕竟有孕了,身子劳累不得,你腹中的,可是咱们大梁的未来。”

他说的如此顺口,谢期反而觉得有些羞赧。

小朝会的臣子,都是萧直的心腹,也不可能她三言两语就能加入后党的,她倒是不着急笼络,慢慢来吧。

“饿不饿?渴不渴?还是看一会奏折?”

萧直将她抱起,亲自给她穿上鞋袜,拿软垫给她靠着,一本折子一本折子的给她念。

黄存礼奉上了食盒,见两人这么相互依偎的样子,一个读奏折,一个听,很是温情脉脉,不敢出声惊扰,又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也许连皇后娘娘自己都没察觉,她此刻的表情是如此放松,比她在先帝身边时要松弛多了。

不就是因为笃定,陛下完全不会伤害她,什么事都纵容着她吗。

所谓恃宠而骄,有宠才能骄呢。

他是真的说到做到,允诺她的都会给她。

谢期的神色很复杂,萧直拒了选秀,更没选家人子充实后宫,因为后宫只有她这么一位皇后,宫女实在太多,还放出去两批。

独一无二的爱,唯一的专宠,甚至她要染指朝政,他还会为她铺路。

此时的萧直,正在给她揉捏脚踝,因她手脚总觉得寒凉,哪怕到了夏日也没有缓解多少,现在因为有孕,手脚还会**颤动。

萧直就将她的手脚抱在怀中暖着,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

他是皇帝,纵然曾经落难,也是龙子凤孙,现在登上大位,只有被伺候的份,如今却这样伏低做小的服侍她。

萧琰,说那样爱她,却也从不会亲自做这些事。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夫妻,又有几个丈夫能真正如此呵护妻子,服侍妻子呢。

如果不是上辈子那些事,萧直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他英俊年轻,富有四海,却愿意为了她这么一个女子,低下高昂的头颅,弱水三千只取她一瓢,这样的情深,任是哪个女人,都会动心吧。

为什么要在这时,才如此待她,只要早一些,在一切悲剧还没发生的时候,他就能好好待她,她有什么理由不死心塌地,不爱他?

昏黄的烛火中,萧直眉眼低垂。

他为什么在皱眉?谢期伸出手,下意识想要去摸一摸他紧皱的眉头,想问问,你都得到你想要的,非要把我禁锢在身边,为何还是这么忧愁?

萧直抬头,谢期忽然似惊醒过来,被烫到一般,缩回手。

“阿鸢想要碰碰我?”

“没有,谁要碰你,自作多情。”她冷着脸,坚决不想相信,自己刚才居然有一丝冲动,想疼疼他。

萧直淡笑:“阿鸢可以随意碰我,哪里都行。”

“我,只属于阿鸢一个人。”

谢期的耳根有些发烫,专情一人的萧直,很难不让女人为他动心。

从前他就是这样,稍微对后妃温柔些,这些女子只看着他那双黑漆漆的上挑凤眼,就会被蛊惑,心甘情愿的飞蛾扑火。

谢期想到上辈子的王若君,想到了孙芍,咬咬牙,骗女人的东西,这辈子还想来蛊惑他吗?门都没有!

她赌气的抽回脚踝,翻个身不去看他。

萧直将她抱在怀中,闷闷的笑了,笑声振动的她,心烦气躁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谢期也不知是跟他置气,还是跟自己置气,待他更加冷然,萧直却不在乎,只那热脸去贴。

无人时,她也曾窥见,他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大概有过一瞬的动摇,谢期很快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心疼萧直,再置自己于万劫不复?她都吃过一次亏,现在还要被他迷惑,再上一次当?

而萧直,不过黯然片刻,绝不想被她瞧见,仍旧待她百般温柔。

“娘娘,安宁郡主进宫给您请安来了。”

谢期一愣:“安宁郡主?”是谁来着,她一时没想起来。

“是沈妙贞,裴境的那个爱妾。”萧直提醒她。

谢期挑眉:“哦,就是那个温国公的沧海遗珠,这位沈姑娘不是裴大人的奴婢,怎么又成了温国公家的女儿?”

“我前几日不是跟你说,裴境请旨,不愿我封他为侯,愿以自己功劳换给那沈姑娘,给沈姑娘一个高一些的身份,我答应了,结果再叫人查探她身世时,竟发现她便是海大人家的血脉,当年遗落在外,也幸运没有入教坊,成了平民之女,因家里荒年过不下去,卖身到裴府为奴。”

谢期愕然:“既是海大人家的血脉,怎的又成了温国公的遗珠?难不成你有这么大的本事,让温国公给她一个身份?”

萧直摇头:“她跟温国公还真的有些关系,她亲生娘亲,便是温国公那位夫人。”

温国公的夫人,若是加上那位,满西京的人都知道是谁,便是他那位位比正妻的如夫人。

温国公曾经也娶过嫡妻,但两人感情不好,那位嫡妻早逝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后来温国公便娶了这位夫人,听说出身教坊司,因为出身问题,他请旨上奏,给这位夫人讨封,平皇帝便是萧直的皇祖父,一直没同意。

温国公也光棍,既不同意我立心爱女子为正室,便当众拒了平皇帝赐婚,绝不娶正妻,他将国公府所有事都交给那位夫人打理,碍于权势,各世家夫人也不能就此不跟温国公家往来。

谢期心中有所了然:“所以这位出身教坊司的夫人,便是海大人家的儿媳妇,被牵连没入教坊。”

萧直目露赞赏:“阿鸢聪慧。”

“国公爷爱屋及乌,便是妻子与先夫生的女儿,也一并认下,你要补偿海氏后人,便封了郡主,我理解了,可是你又为何给她跟裴境赐婚?那姑娘上辈子便过得苦,这辈子你还把她送入火坑?”

萧直很茫然:“这,这怎么能是送入火坑,裴境那样的人品,满西京都找不到,他还不纳妾不蓄婢,沈氏不嫁给他,还想寻个什么样子的。”

“我可是查过裴境,他对沈姑娘没干什么好事,她先头那桩婚事,不就是裴境搅和黄的?她那先夫,是谁给调去北宁府的?”

萧直笑了笑,果断承认:“是我。”

“呸,一对阴险狠辣的君臣!”

萧直微笑以对。

谢期也不理他:“请郡主进来吧。”

沈姑娘,不,现在应该叫温姑娘了,一入这内堂,谢期便觉眼前一亮,在容貌上,甚少有能跟她一较高下的。

而这位沈姑娘却可以,且她相貌清丽绝伦,出尘脱俗,正是时下西京人最为追捧的那种风格。

此女不卑不亢的行礼,眼睛并不乱瞟,谢期叫她抬头,她目光温和沉静,如一泓秋日的湖泊,只是看着,便叫人觉得平和。

谢期纷纷乱乱的心,都静了下来。

上辈子这姑娘的结局也不好,萧直跟她说了,一尸两命,被弃尸荒野。

归根到底都是裴境的错,他既要又要,还护不住她,这辈子竟还要落到裴境的手里,与她的命运,何其相似呢。

沈姑娘与她,实在同命相连。

“郡主请坐,流霞,将我最爱的芳山朱蕊沏上一壶,给郡主尝尝。”

沈妙贞起身谢过,举止行动如扶风弱柳,临水照花,极是娴静,一点都不畏畏缩缩,不像丫鬟出身,又生的这么美,怪不得裴境那厮,死都不放手。

“这是本宫素日最爱喝的,郡主也尝尝。”

沈妙贞笑的极是沉静:“今日头一回拜见娘娘,臣女也没准备什么礼物,只自己绣了一件衣裳,但请娘娘一赏,娘娘能有两分喜欢,臣女的功夫就没白费。”

锦盒中装着的,是一件耦合大袖衫,裙角下绣着层层叠叠的莲花,银丝描边,若穿上动起来,远远看去,便会像风吹荷塘,莲花涌动。

谢期爱不释手,这么兰心蕙质的姑娘,给裴境,实在太可惜了。

“先前陛下想让本宫认你为义妹,再封郡主,如今你寻到亲人,本宫也为你高兴,本宫喜欢你,所以想为你争一争,若你不愿嫁给裴境,本宫会为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