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后该做什么、要怎么做, 杜若水一开始就想好了,如今因为纪云镯信中透露出的信息,计划需要稍作调整, 不过是要做的事变多了, 原定事项无需变动。他取出两张纸人,划破中指以鲜血为它们描画一双眼睛,双手结印, 阖目念咒,不消片刻, 两张纸人轻轻弹动一双腿,从地上蹦跶起来,分别朝两个方向迅速跑去。

文曼妮看着这一幕为之瞠目,心道:他是神仙吗?

杨素月:“呵,没见识。”

两个纸人一个去到村西他过去住的院子,一个去到村东的纪家。往村西去的路上偏僻,人烟稀少,方便行事, 是以前者率先抵达目的地。而村东那边是村中大户的聚集地, 屋舍层叠, 人多口杂,得留心避人耳目, 另一个纸人一路小心翼翼蹚过去, 花费了一阵工夫才顺利进入纪家。

杜若水保持着结印的手势阖眼感受, 纸人从门缝进入小院, 穿过地上的棺材径直到堂前, 朝祖师爷左手边走去, 顺着地上一个灯座爬到上面的香案, 抬头一看——面前是一排黑沉沉、冷冰冰的牌位,上面一律用金色的字刻着石家人的名,而最后一排最末端的牌位看起来是新进添上去的,表面还焕发着一层油亮的漆光,上面刻的人名正是“石青山”。

石青山当真死了?

见了这牌位杜若水心中无甚感觉,他压根不信石青山尚未达成这么多年精心布局的阴谋,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死掉?

何况……这个院子不对。

纸人一踏入这里他冥冥中就察觉到一种异常,这五年来他于术法灵应上大有长进,早与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这加强了他和纸人间的联系,但纸人毕竟只是纸人,不能完全代替他本人身临其境,是以他也看不透这个院子的古怪之处。

可除了石青山,还有谁能对这个地方动手脚?

不过……无所谓了,他只怕对方不来找。

另一头,纸人潜入纪云镯信中说的后院,进入最角落的房间,为了找出那个秘密,它在里面仔细探索每一寸一厘,偏生纸人是极微小的存在,所费工夫和普通人要攀越一座大山差不多。好在这间屋子多年无人居住,环堵萧然,一览无遗。杜若水认为既是秘密,总该藏在隐秘之处,令纸人多往角落和阴暗处找,好半天才在墙角斗柜后发现柱子上刻着一行字,写的竟然是:杀我者,纪若愚。

字迹娟秀玲珑,俨然出自女子之手。

怪不得……怪不得当年纪云镯一夕间变得那般古怪,对他爷爷的态度和从前迥乎不同,明明从城里回来时说要留在这儿陪着他和爷爷,转头却执着于离开村子……

他没法面对杀害母亲的凶手竟是自己在这世上仅有的血缘至亲。

可是——为什么?

若这句话说的是真的,纪若愚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儿媳妇?

杜若水让十指的一双中指和无名指指腹相抵,曲起其余六指,指节相扣,全力进入冥想中,脑海里那间屋子的景象更清晰了一分,那根柱子上不止有这行字,底部还有好几道破裂磨损的痕迹,环绕着柱身,像被绳索或铁链绑缚的印痕。

村长的儿子瘫痪,那么谁曾将纪云镯的母亲绑在这里再明显不过。

……

眼角一热,禁不住他不加节制的损耗,渗出两行鲜血,从眼尾拖拽下去如同血泪。

杜若水睁开眼,抬手轻拭过,不过缓了一刻又闭上眼重回纪家,至少还需要把纸人召回来。

一与纸人那头重新连接上,却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人,一个朴素而清秀的农家少女,她将纸人捏在手里,怔怔看着,表情疑惑中带着不可置疑,启唇低喃道:“杜若水?”

杜若水心头一凛。

*****

他让纸人指引,那少女果真跟了过来,杜若水不会让其他人尤其纪云镯轻易见人,嘱咐文曼妮盯好纪云镯,独自前往与其会面。

少女一路而来不见犹豫,临了到近前看到杜若水的身影却踌躇了,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怯生生出言试探:“你是……杜若水。”

杜若水摊开手,由地上的纸人跳入手心收进怀里,抬头看她,“你认得这纸人,不认得我?”

“这……”

“云镯给你看过他的盒子?”

“云镯……”少女听到这个名字表情恍惚,轻声应道,“嗯。”

“村长买回纪家那个人,是你?”

“是。”

“他买你做什么?”

女子支吾道:“这……”

“他想要你嫁给云镯。”杜若水肯定道。

纪云镯信里提起此节时他隐隐有所猜测,这下看到本人,发现她容貌不差,年岁与纪云镯相仿,更加笃定这一点。

“不、不是的!”没想到少女反应很激烈,霍然抬头直视他,“云镯哥哥不愿意,他从没那么想过,我也……”

“他肯把我当妹妹,我当然愿意把他当哥哥。”

“那个人什么打算,我们都是后来才知道……”

“他想的念的只有你!所以才……”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她慌乱移开视线。

“你是不是知道……”杜若水皱起眉审视她,“发生了什么?”

“这几年纪家只有你、他还有纪若愚。”

“告诉我,他怎么死的。”

少女将头大幅度扭开,仿佛以此便能逃避他,一只手在身侧捏紧了衣摆,指节绷得发白。

良久,她开口没来由说了一句:“你能帮我吗?”

“什么意思?”

“云镯哥哥说你很厉害、很强……”

“帮我,离开这个地方。”

杜若水冷笑一声,“为什么?”

或许是在问原因,或许是在问他为什么要帮她。

她只肯解释一个,“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你帮我,那之后我都告诉你。”

杜若水目光沉沉凝视着她,无端盯得她一阵胆寒。

“他给你看了他的宝贝盒子。”

“你还说,他让你认他做哥哥。”

“我想,他一定对你说过很多话,待你很亲近,他太寂寞了。”

“何况,他本来也是那么一个人。”

“他一定很愿意对你好。”

“现在,你拿他威胁我?”

少女分明心虚,目光躲闪,神色间隐有挣扎,反倒强撑着提高了声量:“我也要想办法活下去啊!”

“你帮帮我,就帮我这一次,我求你……”

杜若水无动于衷,手摸到腰后的匕首只待拔出,这时边上的草木陡然被掀动,有人从里面穿出来。

他回头看过去,却听身后少女一声尖叫,“啊!”

杜若水看清来人是纪云镯和文曼妮,立即转头去看那少女,只见她整个人瘫软在地上面色惨白,望着纪云镯惊惧不已。

“怎么可能?云镯哥哥明明……明明……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不会的……是我亲眼看到……”

纪云镯飞快地一头冲到杜若水面前,脑袋砸在他胸前,整个人挨在他身上若有若无地蹭动,小动物似的。

文曼妮气喘吁吁追上来,“这、这可不能怪我,他根本不听我的!到处乱跑。我看啊,八成是见不到你不舒服。”

“你们男人谈恋爱也这么腻歪的?”

杜若水安抚地揉揉纪云镯头发,握住他手腕,拉着人朝少女不断逼近。

“你看,如今他就在你面前。”

“你还不愿意告诉我吗?”

少女忙不迭道:“我说,我说!”

*****

原来她是四年前被纪若愚从人伢子的黑市上买回来,起初纪若愚什么也没说,只让她在纪家好好呆着,好好伺候纪云镯。他不肯让纪云镯出门,买她回来是为了给他解闷——一开始二人都相信了这样的缘由。直到两年前,纪若愚分别找她和纪云镯打探口风,得知二人兄妹相称并当真只有纯粹的亲情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一天夜里却拿出两坛酒非让两个小辈陪他一起喝,桌上屡屡劝酒,纪云镯不肯多饮,早早装了醉,纪若愚让她帮忙把纪云镯扶回房间,转头自己第一时间撤出去,把房门给锁上了。

纪云镯的酒里添了点料,以催化纪若愚的计划顺利达成。只是纪云镯装醉,喝得少,再加上竭力忍耐,那晚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也不可能发生。

此事之后,爷孙俩大吵了一架,关系更加僵化,纪云镯几乎不再主动开口跟纪若愚说话。纪若愚虽然恼恨,但似乎还有些顾忌他的态度,倒也消停了一段时间。

两年里纪若愚三不五时就要拿二人的婚事(他认定的)折腾一番,尤其是每回去村里其他人家吃喜酒后。那一次也是他去吃亲戚的喜酒,成亲的那位还是纪云镯晚辈,一位只比他小三四岁的侄儿,筵席上多半有人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两个人一起回来时气氛很古怪,纪若愚脸色铁青,见纪云镯头也不回没事人似的往屋里走,他怒极攻心,举起手杖往纪云镯背上猛打了一下,纪云镯冷不防扑倒在地。

“生你有什么用?还不如那些畜生!”

第二天一早起来,纪云镯没出来吃饭,屋里也没人。纪若愚慌了,两个人把院子里里外外找遍了,还跑出去找了几个时辰,回头发现后院的墙角搭了把梯子,纪云镯就躲在屋顶上发呆,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纪若愚大发雷霆,一边怒骂纪云镯是不是活够了想死,想死就尽快从上头跳下来,落个干净!一边颤巍巍扶着那把梯子要爬上去,不过爬上去不是为了拉纪云镯下来,而是要面对面训斥他。

她把纪若愚扶上去就下来了,没有留在屋顶上。

“当时的场面……很吓人,”她失神地嗫嚅,“往常那人气得狠了,也会像对仇人一样看待云镯哥哥……”

“可那天云镯哥哥站在上面回头看他,竟也像看到了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我躲进屋里,听见他们在上面吵了起来,吵得很厉害,声音很大,两个人都很激动。云镯哥哥过去不会这样,他是……真受不了了。”

“他们吵了什么?”杜若水问。

“我……我不知道。”

“是吗?”

“后来……突然间我听见很大一声响,‘砰’的一下,而后,就彻底安静了,一直安静了……”

“当天我没有再看到云镯哥哥,第二天他也没出来,那人说他病了,不允许我探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早,那人在云镯哥哥屋子里大哭起来,引来了很多人,几个人帮着忙把云镯哥哥从屋里抬出来,他脸上盖着块白布。”

“我以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少女红着眼看着面前的纪云镯,声音哽咽了。

杜若水紧攥着纪云镯的手,阖上眼平息了一刻,再睁开眼时问:“所以,为什么要我帮你?”

这次她肯说明原因了:“云镯哥哥离开后,那人不让我再住他隔壁,而是搬进了后院那间屋子。那间屋子没有门闩……”

“我很不安,夜里在门槛上夹了几根自己的头发,每次第二天醒来,那些头发都散落到屋里了。”

“那人……他、他……”少女露出畏惧而厌憎的神情,话没说下去,捂着嘴止不住啜泣。

文曼妮迷惑不解,“这是为什么,风吹的?那屋子闹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答案只有一个,杜若水心知肚明——夜里纪若愚偷偷潜入了那间房。

所以少女才会不断向他求救,才会在想到这件事时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倘若想得更深远,二十多年前,瘫痪的儿子,美貌而疑似被拐来的儿媳妇,柱子上留下的字和印痕……还有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此时彰显出存在感,纪云镯的爹娘不住一间房,他娘独居后院,而后院离纪若愚的正房更近……这许多线索是不是能串联成一个骇人听闻的真相?

村子里骤然传来一道嘹亮的唢呐声,响遏行云,试图将乐声里的欢乐和喜气传溢天地,完全压过了少女的泣声。

杜若水对这乐声不算陌生,问:“村里有人办喜事?”

少女抽了抽鼻子,勉强压抑生理反应,垂眼想了想,答道:“是,明天村头王二麻子家的儿子娶媳妇儿……”

“纪若愚也会去?”

“自然。”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明日,你不要去,留在家里。”他提醒少女。这便算他帮她的了。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