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宏渐被梁大军捡到的时候是个小乞丐。
五六岁的年纪,瘦瘦小小的,正啃着不知道哪儿讨来的窝窝头,躲在梁大军的破三轮下躲雨。
梁大军那时候都四十来岁了,孤家寡人一个,在北边的批发市场里靠收破烂谋生。梁大军出生在农村,老一辈家里常念叨,人死后一定要有摔盆的。他心知这辈子也没那个钱没那个本事讨媳妇儿了,见了三轮下这小孩虽然脏兮兮的,但胜在乖巧,便起了收养的心思。
那个年代也不需要去办什么手续,梁大军说自己愿意供他吃穿,问方宏渐愿不愿意跟他一块过,每天只盼着吃饱穿暖的小孩很快就答应了。
在方宏渐看来,他的养父是个可怜的老好人。
梁大军年轻时也有正经工作,在机车厂里上班。后来因为举报上级贪污得罪了领导,被人找借口从厂里踢了出来。好在他那时手里还攒了些钱,便干脆来到蓉城里找生意,在批发市场里卖些杂货。
批发市场里鱼龙混杂的,梁大军为人厚道,有的货主资金周转不灵,他便把东西赊给人家。虽然攒了好名声,但辛辛苦苦干了几年后回头一算,他发现自己不仅没赚到钱,竟然把本都快陪光了!
梁大军赶忙挨家挨户去找那些赊了账的人。有的碍不下面子,把钱还了,更多的是根本不搭理他的,被梁大军缠得紧了,还能叫人将他打上一顿。
梁大军落了伤,躺了好些日子。在医院又花光了讨回的钱,回到市场时,他发现自己的铺子还被房东给收了回去,连同他囤的货一起扣了,抵他欠下的不少租金。
最后,梁大军手里只剩下一个破三轮。
梁大军也就认命了。
他开始蹬着三轮收破烂。
好在他的为人邻里街坊都知道,收起破烂来倒没怎么缺过生意,渐渐的也算是能把日子过起走了。
收养了方宏渐之后,梁大军的日子有了些奔头。他蹬起三轮来更卖力了,毕竟家里还有个小崽子要养。
而不用再去乞讨的方宏渐,便时常跟着梁大军,坐在三轮车里帮着养父收钱绑货。虽然他人小,但听话又懂事,市场里的姐姐阿姨都很喜欢,梁大军生意都因此好了不少。
有时候不忙,梁大军会去桥洞下打打牌,方宏渐就能得个几毛的零花钱,一个人四处转悠玩儿。
方宏渐也没同龄的伙伴,通常就拖着个比自己还大的尼龙化肥袋,去周围的垃圾房里捡点有用的废品。因为养父梁大军说了,他自个捡来的,卖了钱都归他自己。
结果有一日,梁大军打完牌回家,冷不丁发现自家小崽子怀里抱了个奶娃娃,吓了他一跳。
梁大军忙问孩子哪儿来的,方宏渐交代说是垃圾堆旁捡的。
不知道谁把几个月大的婴儿扔在纸箱里,方宏渐去捡空瓶子时听见了微弱的哭声,扒拉了垃圾堆半天,把纸箱连同孩子给扒拉了出来。
梁大军心肠从来都不硬。
既然已经收养了一个,再多收一个,日子似乎也坏不到哪儿去。于是,三爷俩就这么互相拉扯着过了下来。
两个小孩儿那时候都没有名字,梁大军请住在隔壁算命的瞎子给他俩取了大名,大的叫梁宏,小的叫梁灏。
但周围的邻里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也记不住太复杂的名字,梁大军被他们惯常叫做梁大,两个小的干脆也就依次叫了梁二梁三,这称呼一直跟到两人长大,直到方宏渐亲生父母找来。
梁大军是个厚道的人。虽然穷,但他自己就吃了没读书的亏,所以一直打算把两个孩子都送进学校。方宏渐很给他争气,虽然九岁才被送进小学,但回回考试都名列前茅,后来跳了两级追回了进度,高考也正常发挥,考上了重点大学。
那时候方宏渐已经二十岁了。而梁灏,才读初二。
与哥哥不同,梁灏从小就皮得很,除了在哥哥面前坐得住,其余时候都东家跑西家窜的,伙同一群同龄孩子四处玩闹,就差没上房揭瓦了,足足的猫厌狗嫌。
方宏渐倒一点不讨厌这个弟弟。相反的,他很疼梁灏。
毕竟小孩儿是他从垃圾堆里抱回来的,方宏渐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弟弟养好。
可惜梁灏读书是一点读不进去。有方宏渐看着的时候还好点,毕竟他最听哥哥的话,好歹还能啃两页书,考试不至于考零蛋。
但后来大学时方宏渐找回了亲生父母,梁灏知道了之后,书也不读了。像是报复似的,直接辍了学混起了社会。
那段时间两兄弟都不好过。
方宏渐被亲生父母带回了家,梁大军这个养父收到十万元的感谢费,却没有要。
梁大军想得很简单。他觉得就算他们爷俩做不成父子了,但这么多年的父子情分还在,他心里只盼着方宏渐过得好,跟钱没半点关系。
但作为知识分子的方家,却不想自己的亲身孩子与一个捡破烂的再有什么接触,直接将方宏渐直接送出了国。
而梁灏那时情窦初开,还没理清楚自己对兄长奇怪的独占欲,就发现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哥哥竟然被另外的陌生人给抢走了,自己连找都找不到。
他胸中郁气怒气交杂,每日里睡不着觉,只能发泄在打架斗殴上。
等方宏渐回国时,养父已华发渐生,当年那个乖巧听话的弟弟也成了个街头混混,看他的眼神陌生又复杂。
方宏渐心中又愧又难受,这时他已经有能力自己做决断,便主动回到了这座以前生活过的城市。他找了一份工资不错的工作,每个月除了吃穿,一半的钱都打给了父母,剩下的匀出一半塞给养父,还有的便都给弟弟存着。
梁大军其实从来没生过方宏渐的气,在他看来,孩子找回亲生父母是好事,他肯定不能拦着。但年少时的梁灏却不这么觉得。
在那时的少年心中,哥哥就是背叛了他,抛弃了他。他委屈得不行,又不知道如何宣泄,只能成天凶着个脸,整个街道没人敢惹。
后来方宏渐回来了,梁灏虽然已经长大,心里却还梗着一口气。
他不再听话,方宏渐说什么他都想对着干,每次看着兄长气得不行又舍不得打他骂他的样子,他心里就舒坦得不行。
那段时间,梁灏过得很畅快。
他渐渐不再去打架混日子了,每天最大的乐趣又变成了和年少时一样——缠着哥哥。方宏渐给他挑了好几份工作,梁灏性子凶,和同事总混不到一起,总是没多久就被劝退。
梁灏本人倒一点儿不在意。反正每次离职了,他都能收到哥哥更关心的照顾,多换几个工作也无妨。
后来折腾了几次,方宏渐好歹给他挑了个快递员的工作。又为了方便盯着他,自己也从原先的公司辞职,应聘上了快递公司的基层管理。
梁灏一点都不讨厌被兄长这么盯着管着。
相反,他宁愿一辈子都被方宏渐这么关注。
日子久了,他也慢慢开始收起锋芒。每天老老实实的收货送货,下班回家后还看起了书,只因为方宏渐想让他至少混个文凭。
梁灏这辈子本就没什么追求。
他只觉得,只要哥哥不再走了,他做什么都行。
方宏渐那会儿租了个公寓,梁灏理所当然地搬了进来。
就这么仗着方宏渐脾气好,他一点点入侵兄长的生活。
那时方宏渐已经三十了。但他内疚于错失了陪伴弟弟成长,根本没心思考虑个人的事,一心只想着把误入歧途的弟弟扳回正道。
却没想到,自家的弟弟对他的心思,却在两人日益亲密的相处中渐渐歪到了天边。
再后来,便是方宏渐在工作中遭遇了一个同性客户的追求。
因着那客户的单子颇大,方宏渐不方便撕破脸,便只尽量回避着。他生平头一回接触同性恋,倒没有厌恶和排斥心理,只是不理解自己到底哪里有这种吸引力。
他的不理解还没有解决,更大的问题就来了。
梁灏直接把那客户给打了。打得人家身上多处骨折,住进了医院。
方宏渐脑袋都焦大了。
他一边忙着和客户道歉一边忙着处理公司的业务,还要抓紧时间给弟弟擦屁股兜底,结果那死小子一点没愧疚感,还扬言要见一次打一次。
方宏渐那次是真的气着了。
虽然他一直将弟弟视作小孩子,但梁灏毕竟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大人了,做事竟还是这么不顾后果,丝毫不考虑会给别人造成多大麻烦。
他气冲冲地直接将在外面潇洒和兄弟喝酒的弟弟拖回了家,按捺着怒火和他好言好语讲道理。
他不懂弟弟为什么要去伤害别人。他自己都不介意,这小孩操哪门子心?
而喝了酒的青年却终于忍不住了,将木讷的兄长一把压在了身下,疯了似的怒吼——
我他妈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