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这人,每天乐乐呵呵的,嘴甜人又热情,认识的都会说一句是个好小伙儿,但他内心很清楚真实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小时候其实他也不爱说话,但是经历过一些事之后,慢慢地,他也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样子才能讨人喜欢,什么样子才能对自己更有利,逐渐地也就变成现在的模样。
这么过久了,面具也融合成身体的一部分,有一些东西成了本能。
他原本都忘记自己以前是什么样的了,但当在看到龙毅时,他有些惊讶又有些小小的愉悦。
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只不过这个人更加独特一点。
秦天是真的没有觉得那双眼睛有多恐怖——快递员之间每天闲聊的内容也不外乎老婆孩子工作,都在这一片区送货,大家都见过浅水小区的保安。对于龙毅不似常人的样貌,闲聊间都用独眼龙来称呼他,背后刻薄地猜测他那只让人发寒的眼睛是怎么造成的。
秦天每到这种时候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脑子里只过滤出对他有用的信息,其他的听听就过了。所以在见到龙毅第一眼时,他并未把眼前高大沉默的男人和同事口中的‘独眼龙’重叠在一起。
再之后,每次到浅水小区送货都能碰见他,明明两人没有交谈过多少次,男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止,但秦天却打心眼里觉得龙毅是个沉稳又靠谱的好人。甚至于男人总是沉默着做事,秦天却也能觉得他举止温柔。
要说龙毅温柔,只窥得他样貌的人估计都会抖三抖,那副身材高壮,不苟言笑,还瞎了一只眼的模样,看上去跟黑社会打手似的,哪里看得出温柔二字?
不过据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观感,在第一次见面的几秒内就会形成百分之九十。秦天后来早就忘了自己第一眼见着龙毅时在想些什么,但当他跟男人越来越熟悉,逐渐发现他掩藏在身形下的真实面时,却没有什么意外,只觉得是情理之中的惊喜。
快递员的工作不轻松。
这在秦天应聘时就有底,但是他没想到,每天能够累到让人闭上眼就能睡着的程度。
也是他运气,临近年底,恰好遇上全民狂欢购物的双十一购物节,各大电商和散客商家都搞活动,接单的数量呈直线增长。
又是一天清晨,宿舍里接二连三的闹钟响起,秦天眯着眼睛关了闹钟,强撑着睡意挣扎着起床。
他住的临时宿舍一间房八个人,四张上下铺钢板床,八个汉子四个臭脚两个狐臭,要放在青春期,他绝对住不下去。然而这两年市井生活东奔西跑过惯了,现在倒也能安之若素。
不过到底不习惯,所以秦天不常在宿舍待,早上穿好衣服就出门,晚上回来捂着被子倒头就睡,尽量降低自己被影响的几率。
叠好被子后,秦天拿着洗漱用具走到公共洗手间洗漱。正眯着眼刷牙呢,冷不丁感到后面有人靠近。他余光一扫,身体便灵巧地往旁边侧了半步,躲开拍向他屁股的咸猪手,冷眼觑向来人。
“呵呵,早啊小秦。”
那人见被察觉也不尴尬,顶着一张油光满面的大饼脸冲秦天打招呼。
“吴哥,早。”秦天快速地将口漱完,冷淡地打了声招呼。
来人叫做吴波,算是他目前的顶头上司,住在他隔壁宿舍。听同事说,吴波有亲戚在公司高层,所以他才进公司没多久,就被提拔成他们小队的小组长,分管东城区这一小片儿。
秦天喜欢笑脸迎人,但不代表他没有脾气。吴波自他住进来后,屡屡投过来的目光和时常动手动脚的行为让他很不喜欢,要不是没有实质性的举动,他早就忍不住动手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想尽快搬出去的原因之一。
“明天你轮休是吧,晚上有没有空,吴哥请你吃顿饭?”吴波一边洗脸,一边殷勤地问道。
他看上去二十七八,整个人矮胖矮胖的,皮肤倒挺白,一看平时就过得养尊处优,没风吹日晒过。
吴波是个gay,最喜欢的就是男人味儿,这也是他为啥让大舅把他调到基层来的原因。每天看着这些汗流浃背光着膀子的汉子,他都忍不住腿软。
然而就算有他喜欢的肌肉,大多数基层的快递员都长得有些磕碜,令吴波有些嫌弃。但秦天不一样,青年不仅身材匀称,还有些那种阳光开朗的小帅,简直就是他最爱的小鲜肉那一款,吴波自见他第一眼就看上了。
特别是那天偶然撞见秦天洗完澡穿着背心肌肉勃发的样子,吴波更是心痒痒得不行,开始总是找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秦天没有过什么感情经历,只从同事的闲言碎语中也听说过吴波似乎喜欢对着男人揩油。他不太知道这个揩油的标准是什么,但对于吴波隐晦的调笑,他就是下意识地不喜欢。
可毕竟吴波管理着他们这些新人,手头上更是负责安排他们的活和班表,没有真正做些什么,秦天也不想惹事。自己才找着工作没多久,不想因为一点小事,把工作丢了。
这会儿听见吴波约他,秦天下意识的就找了个借口拒绝,“不好意思,我有其他事要做。”
说完,便拿着东西回到宿舍,留吴波一个人在他身后沉下脸色。
七点半,踩点到了分拣处,秦天和几个同事们一同打了卡,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作为快递员,他们在派件之前,每天早上需要先将前一天晚上到达的快件先进行分类,分门别类挑拣好属于自己负责街道区域的件,然后再开始派送。
刚入职的时候,运营主管就对他们这一批人说了,现在缺人手,所以他们才能跨过考试环节直接面试录取。但是作为快递员,所有人都必须记得全国各省市的区号和相关信息,要不然工作中也会犯错,如果发错件被投诉,直接就会在他们的工资里扣除相应绩效。
秦天向来记忆力不错,所以分拣的工作他从来都是做得又快又好。分拣好后,正在将今天上午要送的几十件快递放进自己的框子里,秦天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小秦,能帮个忙吗?”
秦天闻声回头,是他进公司后跟岗的师父,一个三十多岁的北方汉子,叫张开齐。
“张哥,什么事,您说。”
“我今天有点事儿,下午得出去一趟。你一会儿能不能顺便把我那边儿的件一块儿送了?”张开齐递给秦天一支烟,笑着说道。
秦天摆摆手,他不抽烟,“成,没问题。”
他不介意偶尔帮别人点小忙,毕竟人在社会上混,说不定就有求人的时候,攒点人情不是坏事。然而张开齐这人喜欢贪小便宜,爱偷懒,他跟岗的时候就被指派做这做那完全在帮他干活,到现在两人是正儿八经的同事了,他还仗着自己前辈的身份总让秦天帮着做事。
再帮他一次吧,秦天想,下次再这样,他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张开奇在一旁搭手,秦天把货物分了分,将两个人的大半货物一块儿搬上了车。
骑上小电瓶,秦天缩着脖子开出了门。今天天气不太好,一上午都阴沉沉的,他顶着寒风送了两个小区的货,结果再骑上车就感觉到迎面而来的丝丝雨滴。
糟糕,下雨了。
秦天想起自己那天轮休的时候将防水布借给了新同事还没收回来,只好拧着车把手加快速度,骑进了浅水小区。
初冬的雨来得快,没一会儿就成了豆大的雨滴,秦天将车拐进了浅水小区门口搭着棚子的麻将馆前面,跟老板打了声招呼。
“黄姐,我借一下您这地儿啊,停一下,一会儿就走!”
老板黄姐是个热心的中年妇女,家里有个爱购物的女儿,常常收快递,所以也认识秦天,偶尔还会跟他聊两句家常。
“没问题,随便停!”黄芳从屋内走出来,瞧见秦天湿漉漉的脸,赶忙抽了点纸给他。“哎呀,这身上都淋湿了,来来来,拿点纸擦一下!”
“谢谢黄姐,不碍事儿。”
秦天接过纸没去擦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反而下了车去将后座塑料筐盖在最上面的几个快递仔细擦干了水,看得黄芳好笑地数落,“都是纸箱子塑料口袋包着的,能比你人还精贵?”
“谁说不是呢,”秦天理所当然的反驳,“我淋点雨没事儿,这些要是损坏了,我可得喝西北风了!”
“哎哟,说不过你这孩子。”
黄芳摇摇头,刚好瞥见龙毅从小区外指挥完倒车慢悠悠走进来,连忙招手,“小龙你也是的,这雨下得噼里啪啦,你也不知道脚下快两步!”
两个人都是没什么长辈的,这会儿被黄姐一个中年妇女念叨了两句,心中没有反感,倒还生出些暖意。
龙毅也接过纸巾,不过他是老实地用它擦了擦自己的寸头,“唔。”
蓉城的冬天来得早,这会儿阴凉的雨裹挟着寒风哗哗落下,似乎大雨都不够天老爷倾撒,等了半个多小时不见雨势变小,反而渐渐瓢泼起来。秦天坐在麻将馆门口,听着里边哗啦啦的搓麻将声和外边哗啦啦的雨声,不时地抬手看着手表,心里越来越焦急。
“还要去送货?”
高大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秦天抬头看了眼龙毅那张方正又不苟言笑的脸,不知怎么就把他当做倾诉的对象,愁眉苦脸道,“对的,今天要送的比较多。”
这会儿都下午两三点了,为了送张开奇的货,他自己的都还留了一些在公司,得跑第二趟。然而现在第一趟都还没跑完,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说着说着秦天干脆站起身,抖了抖自己衣服。他今天穿的是连帽衫,心里盘算着要不把帽子戴上顶一会儿雨,应该也没事。
只不过……这一箱子的货又咋办?纸箱可不经雨淋。
“你等会。”龙毅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扔下三个字,就往车棚走去。
浅水小区的值班室在小区大门口,这边房地产商修建的时候特意多挖了些,旁边连着一处地下室,用来当作小区业主的自行车棚。
龙毅两步就走进车棚里,没过几分钟,就拎着一袋东西走了出来,递到秦天的手中。
“这是……”
秦天打开一看,竟然是两条深蓝色的雨披。
“住户扔了不要的,”龙毅干巴巴解释道,“有点烂。”
年轻人总是喜新厌旧,有些还能用的东西只要有一点不如意了,就想扔掉换新的。龙毅却是一向过得节约,考虑到有时下雨的时候这玩意儿或许会有点用,问过扔它的住户不介意之后,就自己收捡在车棚库房里了。
他怕秦天介意,又补了句,“可以放在车筐上挡雨。”
“龙哥!你就是我的救星!”秦天根本没注意到龙毅怕他嫌弃的尴尬,看到雨披后整张脸都放光了,双眼亮晶晶地冲龙毅笑,感激地抖开了雨披,“还好有它,估计还能赶上。”
自己的好意被人接纳了总是好的,龙毅点点头。秦天利落地给一车货和自个儿套上了雨披,急匆匆地拧着小电瓶往外开远,龙毅目送着小青年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才又回到了值班室,伴着雨滴等待夜晚的来临。
这个城市里有无数如同他们一般的外来务工者,起早贪黑,为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活下去。
有的人活得行尸走肉,但还有的人,纵然日晒雨淋过得辛苦,却每天心中都是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