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立在原地,极力控制自己的神情不失控。

就这会儿工夫,梧桐已翻身回车上。

“梧桐姐姐……”

“姜姑娘,”那生着素净面孔的女子打断她,“往后还是别想了。”

马车扬尘而去,姜念僵硬转身。

谢谨闻,真是能耐啊。

不就是不肯做他的女使,就算要扔了她这汤婆子,好歹也找好下家跟她讲一声。

现在倒好,直接见都不见一面!

虽说听水轩的大床真的很舒服,可她也白给人暖了这么久的床!

雨后初霁,春潮暂歇。

对男人的怒气都注入手中榔头,哐哐几下砸落。

“姑娘,可别将屋顶砸穿了!”碧桃在底下仰头高呼。

昨夜一场春风夜雨,不仅她失了谢谨闻的宠,碧桃耳房的屋顶也漏了。

下人使唤不动,姜念便只能亲力亲为,爬上去重盖瓦片。

忽然一个丫鬟带着两个护院,大喇喇闯进了姜念的小破院。

“呦,我说这梯子到处找不见呢,原来是在三姑娘院里。”

姜念低头一看,是崔氏身边的银珠。

碧桃怔了怔,连忙上前道:“银珠姐姐,姑娘正盖瓦呢,一会儿就好。”

“一会儿?夫人屋前的柱子掉了漆,立刻就得补。”她回头对身后护院道,“你们两个,赶紧把那架梯子搬去。”

姜念还在上头没下来,碧桃怎么肯,慌忙去拦,“你们不许动,姑娘还没下来呢!”

可她一个小姑娘怎么比得过身强体壮的护院,一下就被挤到了旁边,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搭在屋檐上的梯子搬走了。

“府上又不止这一架长梯,缘何就要到我们这里搬!”

银珠漫不经心道:“是不止一架,可夫人的屋子高,只有这架能登上。”

说完,她又讥笑着抬头,“三姑娘,您且等等吧,等补色的木匠用完,我们立刻送回来。”

“你!”

碧桃气得眼眶都红了,却拿她们没有办法,只能跑回屋檐下,重新仰头望姜念。

“姑娘,怎么办呀!”

姜念压根不想说话,崔氏暗里欺负她的时候多了去了,这种都算不上大事。

她朝下看了看,耳房本就建得比主屋要低,就算跳下去,顶多就是把脚崴了。

“还能怎么办,”她重新取了块瓦片,“上都上来了,当然是先把屋顶补了。”

说来也是稀奇,这几年她手法愈发精炼,昨夜又不是狂风骤雨,居然还能掀破。

她把多余的草筋灰一扔,靠着屋脊坐下,想这里头会不会有诈。

崔氏想她去闹,她没去,难道就这么算了?

碧桃在底下急得不行,也不知前头念叨了些什么,忽然喊了声:“姑娘你等等我!”

然后就跑了。

姜念的院子在内外院的交界处,往里看是自己院子,往外瞧就是去主院的小路。

她翘着腿晒了会儿太阳,就想翻到另一面,看看碧桃究竟在哪儿。

两条腿刚过去,身子还没扭转,底下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男声。

“这位姑娘,你在上头做什么?”

出于好奇,姜念先扭头去看,却只顺着屋檐望见襕衫一角。

不是家里人啊。

她扶着屋脊转身,看清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青罗襕衫、玉簪束发。

周身皆是清隽文人气,那张脸却浓淡得宜,往那儿一站,青绿山水画一样疏朗。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

“我上来修屋顶的,现下长梯没了,我下不来。”她朝人说了自己的处境。

“何处能取到长梯?我替你去取。”

居然还是个好人。

姜念摇摇头,“你别去,是有人故意为难我。”

至于如何为难,就不是他一个外男该管的事了。

然,好人可以做到底。

姜念悄然勾了唇角,忽然站起身问:“我跳下来,你能接住我吗?”

男人没回话,温和面皮绽出错愕。

“我跳了,你可接住啊!”

说完,她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张开手臂,身体如蝶翼般直直往下坠。

能接住最好,接不住,拿他垫一下也不亏。

出乎意料,这男人看着瘦,手臂却十分有力,稳稳托了她一把,两人脚步凌乱衣衫交缠,好在不至于跌倒。

姜念圈着他颈项,离得太近了,连他蹙眉的神情都这样生动。

应是想怪她举止轻浮,却又碍着涵养实在没法开口,只能蹙眉,用那双墨玉一般温润的眼睛无声控诉。

“多谢你。”

她生一双盈盈笑眼,眼尾带钩子似的微微上挑,透出一点小心思得逞的狡黠,像极了志怪小说里狐妖变作的少女。

微张的唇瓣近在咫尺,似被她吐到面上的那口气烫着,男人蓦地呼吸急促。

“姑娘,”他略微偏过头,“在下要放手了。”

姜念仔细看看他微红的面颊,没忍住笑了声,才从他怀里出来。

又立刻探着脑袋问:“你叫什么?”

那人显然还没回过神,直愣愣道:“在下吏部文选郎沈季舟,是姜大人今日……”

“哦,你是我爹的朋友?”

不能说朋友,应当说,是姜默道正在巴结的人。

毕竟像他那样的八品小官,升调都握在眼前这年轻男人手里。

不过他也不纠正这点,胡乱点头应下就算了。

“季舟,是你的字?”

男人重新望向她,面上热烫的气息才刚褪下一点,虽不知是什么意图,但仍旧点点头。

便听女子又问:“是哪两个字?”

“在下有两个哥哥,季字是排辈,舟是风雨同舟的舟。”

姜念点着头,“那叫我猜猜你的名,你叫……沈济?”

他不解,“为何是沈济?”

“因为,”少女故弄玄虚地停顿,“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沈渡笑了一声。

姜念喜欢生得好看的人,男人尤甚;谢谨闻就生得很好,否则她也不会愿意给人暖床。

可惜谢谨闻这人太冷了,送他一句诗,就只能想到“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眼前这男人就不一样,他笑起来,就好像初春时节太阳自山头升起,照得冰雪消融。

“沈渡。”他忽然说。

“什么?”

他笑得嗓音沙哑,姜念听不大真切。

“我说,我叫沈渡。”

他没说猜错,因为济与渡都是过河的意思。

姜念盯着他的笑有些入迷,讪讪低下头,“八九不离十了。”

心里又纳罕,这人竟真不打算责怪她跳下来的事。

而此时一墙之隔的院内,碧桃抱着根长长的竹竿回来,却发现屋顶上的人没了。

“姑娘!姑娘你哪儿去了呀姑娘!”

姜念这才想起,刚刚碧桃似是要自己等她。

郎君的名字也问了,姜念了无遗憾,转身就要回内院去。

谁想那郎君复又朗声道:“姜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