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的钟声敲响时,牛男冲进厕所呕吐起来。
可是即便他吐了又吐,那种反胃的感觉依然不停地向上翻涌。喉咙里火辣辣地疼。
——我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
九年前,晴夏曾在情人旅馆留下这样一句话。或许,那时晴夏就是在向牛男求助。
牛男的父亲锡木帖是一个人渣,他从东南亚和大洋洲等地的烟花柳巷买回女人,然后将她们带回日本,为自己传宗接代。而他这种借周游世界之机,向邂逅的女人们宣泄欲望的龌龊行径,恐怕也是“师承”秋山雨。
——我和锡木总是针尖对麦芒,不过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我们太过相似所致。
当初在摩诃大学会面时,秋山曾这样说道。的确,这二人蛇鼠一窝,性格相反但却臭味相投。
晴夏与牛男同病相怜,两个人的人生都葬送在自己父亲的手中。然而牛男非但没有向她伸出援手,反而还咒骂她是贱货,将她推下床,导致她身受重伤。
“店长,还没好吗?”
门外传来艾丽的声音。众人把行李放进住宿楼的房间之后,便准备一起绕岛查看。
“别催了!上厕所呢。”
牛男恼怒地喊道。他拉动抽水杆,水却没有动静。应该是呕吐物把厕所堵住了。地上到处都是呕吐物,又因为建筑是倾斜的,这些呕吐物便堆积在了墙根。眼下根本来不及打扫。
牛男深吸一口气,用毛巾擦了擦唇角,离开了厕所。
下午五点十分。
众人动身在条岛搜寻,齐加年一马当先地走出了天城馆。
宅邸背后的悬崖峭壁传来波浪的冲刷声。砂浆墙壁开裂,可能就与海水盐分侵蚀有关。一层U字型的遮雨檐覆盖着住宿楼的屋顶,遮雨檐上悬垂的蛛丝随风飘**。通向屋顶的梯子在风中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从住宿楼和河流之间穿过,前方是一个小广场。鼓胀的蓝色罩子下面露出一个轮子。卷起罩子一看,下面是一辆木板车。看样子是在天城馆和工作室之间运送东西用的。石阶的踏面很宽,拖着车走应该也无须担心车会翻倒。
“岛比想象的要小啊。”
乌冬站在悬崖边上眺望大海。牛男也从乌冬的背后向悬崖下方张望。只见右手边就是工作室的屋顶,再远的地方便是河口。
“搞不懂怎么会有人喜欢住在这么一座岛上。”
“我倒是希望能够和天城老师一同欣赏这片风景。”
乌冬指着太阳说道。
五人回到了天城馆正前方,决定在沙滩上转一圈。假如还有隐蔽之所,那么只能是在尖塔所在悬崖背面的死角里。循着自己的足迹走下石阶,然后顺时针沿沙滩行进。
“我想探索一下天城馆。不知道书房里的那些蜡像被搬到哪里去了。”
走在排头的齐加年回头看着后面四个人,有意无意地说道。
“谁知道,保不齐是看着恶心给扔了呢。”
“这不可能。如果天城老师按照《水底蜡像》描写的内容制作了尸体的蜡像,那么蜡像的一些部位应该是可以当作匕首或者钝器来用的。也许邀请者是不想让这些可能用作武器的东西留在天城馆里。”
原来如此。邀请者事先把这些凶器藏起来,以免加害牛男等人的时候遭到持械抵抗。
“你想太多了吧?”艾丽是一点儿情面不留。
“不排除这种可能啊,还是小心为妙。不如我们先互相交个底吧。我的真名叫作真坂芳夫,齐加年是我的笔名。你们有人用的也是笔名吗?“
“牛汁怎么可能是真名。我叫牛男。”
“我的也是笔名。”乌冬说道。
“我的也是。”艾丽说道。
“我用的是真名。”肋说道。
“阿良良木肋是真名?胡扯吧。”
“当然是真的。你看。”
肋从钱包里取出驾照。头像的左上角写着“姓名阿良良木肋”。
“还有一个问题。不用多心,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事实真相,你们真的都和秋山晴夏发生过关系吗?”
齐加年一脸严肃,像一个正在问诊的男科大夫。
“这不废话嘛。”牛男踢飞被海水冲上岸的破铁片,“又不是小学生了。”
“我可算不上是那种关系。毕竟我们俩都是女人。”艾丽的话不知是真是假。
“我无可奉告。”肋说道,“我不需要向你公开个人隐私。”
“也对。像这样查来查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齐加年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可能出现的争执。
之后众人一边聊着闲天一边沿着沙滩向前走,一路也没有发现能够藏人的小屋或洞穴。南侧海岸线的沙滩越走越窄,还未走到岛屿最西端,面前已然耸立着一座悬崖。
“看来岛上真的只有我们五个人。”
齐加年回头望着沙滩说道。
“天已经黑了,我们还是回天城馆吧!”
肋用手指碰了碰嘴唇,那意思似乎他的烟瘾犯了。
“我也想解个小手,咱回去吧。”
“牛汁,你刚才在房间的厕所里蹲着的时间可不短呢。”艾丽嫌恶地说道。
“我那不是解手。我厕所堵了,冲不下去,你们谁借我厕所用用?”
“你可以用住宿楼的空房间或者食堂里的厕所。”
齐加年一副主持公道的模样。
五人前脚刚走进天城馆,外面就下起了暴雨。
晚七点。众人都换上了家居服,在食堂一起开始吃今日份的食品。在意大利餐馆打工的肋制作了法式热三明治和清汤,味道丝毫不逊于牛男家附近的家庭餐馆。
“好吃。肋君,厨艺真不错!”
艾丽说道,腮帮子被热三明治塞得鼓鼓囊囊。除了那两个壮汉,艾丽把大部分饭菜都一扫而光。她平时上班的时候零食就没有断过,今天想必是饿坏了。
“这座建筑还真是歪的。”
乌冬把杯子放在餐桌上说道。由于餐桌是倾斜的,杯子里的橙汁也呈现出一个斜面。
“只可惜吃不上海参烧牛肉啊。”
牛男开口讥讽乌冬。
“今天就早些休息吧。不过请各位注意人身安全。毕竟还不知道那个把我们叫到这个岛上来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齐加年一板一眼地说着,冷不防与摆在餐桌中央的扎比人偶打了个照面。
“光说注意注意,怎么注意?客房的门连锁都没有。”
“可以把梳妆台的电线拔下来固定住门把手,这样门就拉不开了。”
“这也太不靠谱了。如果邀请者真想对咱们下手,随随便便就能破门而入。”
肋跳出来反驳齐加年。艾丽则不耐烦地挠挠头。
“那么肋君可有什么高见?”
“我觉得整座岛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工作室。进出必须要用梯子,哪怕坏人再怎么穷凶极恶,我们也可以利用重力制服他。他要是爬梯子,给他一脚踹下去不就得了。”
“确实是个好主意,居高临下以守为攻,而且那里也有很多工具可以当作武器。”
齐加年严肃地分析道。肋则是喜笑颜开地点着头。
“你们爱去就去吧。下着这么大的雨,与其龟缩在那个破烂房子里,还不如让杀人狂把我的脑袋摘了算了。”
“牛汁,我们的意思是要以防万一。”
“OK,那到时候就劳驾您老人家把杀人狂踢翻在地了。”
牛男对肋嘲弄道,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大厅进门处的灯发出橙色的光。众人穿过地毯,沿着走廊前往住宿楼。
牛男在昏暗的走廊上走着走着,感觉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像小时候晕车似的。也许是吃得太撑,走廊又是斜坡,导致半规管的状态不佳。牛男想起房间厕所还堵着,不觉眼前一黑。
“牛汁,你怎么了?”
“我要解大手。躲开。”
牛男扒拉开走在身后的四人,又沿着走廊冲向食堂的厕所。用汗津津的手指锁上滑动锁。人刚到马桶前,作呕的感觉便翻涌而至,把晚饭吐了个一干二净。
他洗把脸走出厕所。大脑里一片空白,他快步穿过方才走过的走廊。但似乎其他人早已返回了各自的房间。
牛男也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后用电线把床腿和门把手捆在了一起。这样的话可疑分子就算想袭击自己,他也进不来。
他拉开窗帘,窗帘后面是镶死的窗户,外面就是刀劈斧砍一般的峭壁。纵然有电影特技演员那样的好身手,也绝对不可能从这里破窗而入。
正要关灯,牛男忽然注意到了床边的衣柜。衣柜高度超过两米,正是绝佳的藏身之所。他战战兢兢地打开对开门的衣柜,里面没人。
可能是累的吧,不然自己怎么会这么胆小。牛男把梳妆台旁的手电筒放在枕边,关上灯,鞋也没脱便倒在**。
窗外传来恼人的雨声。所有的声响仿佛都被这雨声吞没了。
艾丽、锡木帖、秋山雨,还有晴夏——这几张熟悉的面容在牛男脑海中浮浮沉沉。
晴夏身上应该还有未解之谜。而牛男等人之所以会被召集到这个岛上,必定和这个秘密脱不开干系。
召集到孤岛上的五名作家,摆放在食堂的五个泥人,就算是平生不看推理小说的牛男,这时也免不了惶惶不安。早知道就不来这个岛了。
牛男用力闭上眼睛,想要驱散内心的焦躁。
唰——
牛男猛地睁开眼睛。
似乎是做了一场噩梦,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他感觉自己听到了脚步声,于是挺起身来细听。然而房间依旧只有密不透风的雨声。应该是幻听了吧。
他把手伸向枕边,按亮了手电筒的开关。挂钟指向十一点半。
唰——
他把手电照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只见一只怪物站在那里。
一团又一团的眼球包裹着它的脸。那是扎比面具。它穿着和牛男等人一模一样的居家服,怪异而又令人魂飞魄散。
牛男想要跳下床,但是腿却不听使唤。他一头扎在了梳妆台的镜子上。
耳边传来利刃破空般的声音,随即头顶一阵剧痛。
眼前的世界倒转过来,他的鼻尖撞在了地板上。
他硬挺着脖子抬起头,看见了一只运动鞋。鞋头粘着一团固体物质,像腐烂的奶酪。
这是什么东西?
牛男大口吸气,想要哀号一声,然而嗓子里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
牛男身边一片黑暗。
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气味。这里是一个空无一物又无边无际的世界。
死后的世界怎么可能如此空虚,怕不是肋所说的生与死的间隙?
突然,身体里一阵翻江倒海,仿佛全身上下的细胞同时爆裂。
整个世界分崩离析。身体也似乎由内而外地碎裂开来。
这时,眼前出现了恐怖的一幕。
一条僵硬的胳膊,犹如一条虫子,蠕动着从嘴里伸了出来。
自己已是四分五裂。再也无法恢复原来的模样。
离开母亲子宫的三十一年来,他从未感受过这种恐惧。
大亦牛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