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杨志瑜的宏伟蓝图,如下山的夕阳,很快入了土。明天醒来,夕阳还会变成朝阳。可杨志瑜要是再不跑,明天醒来,他一定看不到凤岗的朝阳。很多人都在找他,都摩拳擦掌,发誓要让他的脑袋搬家。
放高利贷的和供应商都在找他,找他要钱,要不到钱就要命。
八个股东在找他。参与经管的股东就两个,股份都不多,只有两三个点。可再不多也要找他。这些年他一直没给股东们分红。股东们一说分红,他就描绘美好蓝图,让大家着眼未来,往大处看,别让蝇头小利蒙蔽了双眼。因此,不仅要找他出钱,还要找他出气。其余六个股东都是客户,客户股东不找他要钱,只找他要货。客户股东们早看清了他的一举一动,因此只囤货,不付款。
多多创始人殷老板手中的股份早被杨志瑜逼干净了。杨志瑜为了一票否决权,在出让百分之二十股份、融资五百万后,不断地给殷老板施压,总说要发展,让殷老板出资。殷老板不傻,知道杨志瑜葫芦里卖的啥药,索性不和他玩了,把股份全卖给了他,见好就收。
客户也在找他,也找他要钱!他的公司账户和个人账户已被银行冻结,货款只进不出。于是他就拿公司员工的身份证去银行开了个户,让好心的客户把货款转到新账户。好心客户见他可怜,也就依了他。可好心客户没想到他开出的发票没缴税。税务局找不到他,就找好心客户,十六个点(二零一八年五月一日起,增值税税率从原来的17%降到16%),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好心客户的货款已付清,拿啥来交税金?于是找杨志瑜退款。可杨志瑜一会儿开机,一会儿关机,很难找到。
杨志瑜收完好心客户货款,贱卖掉奔驰车,带着公司所有印章,屁股一拍,跑了。没跑多远,就住在广东临省的一家宾馆里。
接着,杨志瑜请来一供应商老马。他和老马有些交情,让老马拿出一百万买下多多厂的生产设备、办公设备和客户清单。
老马有钱,却也不乱花,他不再讲交情,只讲价,使劲地讲,说啥都只出五十万。杨志瑜跑路心切,没挣扎几下就答应了。答应的前提是,老马用杨志瑜的新名字卢阳办一张身份证和户口本。杨志瑜妈姓卢,阳字取自小情人阳阳。老马说,这个好办。
杨志瑜拿着卢阳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办妥银行卡、手机卡、港澳通行证和护照,才用老手机给阳阳打电话。他让阳阳跟他一起远走高飞。阳阳拒绝了他,说:“不好意思,我要结婚了。”
“和谁结?”杨志瑜惊问道。
“疤子。”阳阳微笑着说。
“杨志瑜,怎么样,三加二减五等于几呀?你等于几呀?你现在恐怕连狗都不如吧?去死吧,狗杂种!”疤子抓过手机,怒骂完,哈哈大笑一通,才恶狠狠地挂了。
轰!杨志瑜的精神大厦瞬间坍塌。他这才明白,他今天的下场原来全都拜阳阳所赐。
没错,这一切的确都是阳阳一手策划的。
阳阳和杨志瑜在蚝江新村五巷麻将馆相识,那时的她,的确只为了好玩,并无非分之想。后来,杨志瑜做了多多厂总经理,打电话让她来工厂上班,她仿佛同杨志瑜一样,一下就长大了。她不再把杨志瑜当情人,只当摇钱树。
她一边伺候着杨志瑜,一边等待机会。
机会终于在疤子出狱后出现了。
她让疤子找到深圳那家“老赖”客户,想办法让客户拖款。此时她已是业务部经理,她有权不给客户供货。客户从没见过这样的供应商,却也没见过像疤子这样的斗鸡眼,只好忍气吞声,做了“老赖”。
客户被迫做成老赖后,她就鼓动杨志瑜采取非常手段收款。接着就让疤子出场,“邂逅”杨志瑜。就这样,疤子顺利进入多多厂,做了杨志瑜的“收款神器”。
疤子稳定下来后,她就引诱杨志瑜上疤子的“茶馆”。然后一步步把杨志瑜带进赌博深渊。杨志瑜每输一百万,她和疤子各分得二十万。
杨志瑜在赌桌上忙得昏天黑地。她在工厂里忙得昏天黑地。她串通保安、仓管和财务等部门人员,把电池偷出去,让蛮子对外销售,低价销售。买主都是她介绍的。
她不只偷卖电池,还吃供应商回扣。谢建伟进监狱的导火线就是她吃回扣吃出来的。前面已讲过,不再赘述。
杨志瑜逃跑后,经多方核实、汇总,他总计欠款达四千多万。高利贷和供应商各占了近两千万,银行占两三百万。高利贷是杨志瑜打的借条,与其他股东无关。供应商们都知道,八个小股东都占股不多,工厂都卖了,他们也是受害者,也不好意思一个一个去追要,只好立个案,给自己留个念想。银行财大气粗,开张红字凭证,应该问题不大。他这四千多万的大部分都输在了赌桌上,只有一小部分被阳阳“吃掉”和“偷掉”。
多多厂技术副总把这些讲给区亮听,区亮却一反常态,出奇的安静,啥话没说。他不相信杨志瑜有这么大能耐。他想:“这年头,借个钱多难?四千万!我的个天啦!要是老杨真能欠下四千万,我给他点四千万个赞!”他认为技术副总言过其实。他要亲自调查。
喻芳说他吃撑了不饿,没事找事做。他却不以为然。他虽身在东莞,心却总是游离在重庆、成都、贵阳、昆明、武汉和北京等地,这些地方有他和杨志瑜一起渡过的美好时光。以前从不游离,最近老是游离。一二十年相处下来,突然间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他那颗多愁善感的心怎么受得了?
他很快就调查清楚了,技术副总所说的大都对,就一样不对。银行不会开红字凭证,多多厂的固定资产早就抵押给了银行。杨志瑜耍了老马。老马出资低于固定资产总价的百分之三十,不合法。银行行使撤销权,收回了厂房和所有固定资产。
“这个老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这流氓耍得也太——哎——说他啥好呢?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区亮又生气了。
“那——那谁说的?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哎——他也真是!”乐红叹道。
“好像是王朔吧。”区亮低声说。说完就觉得没劲透顶,心想,管他谁说的,谁说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理对就行。哎——我这嘴插得——不住地摇头。
“别摇了,眼晕。”仇小华笑着说,“我怀疑老杨这家伙小的时候打了假育苗,也有可能是前些年吃了假奶粉,不然,他脑子怎么可能进水?”
“也有可能是草甘膦吃多了,中了Bt毒!”乐红跟一句,就拉下脸来。
突然,大家都不说话了。
夜已深,酒未干,肥妈川菜馆的灯光已暗,都想着和往事干杯,可眼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沉默。沉默于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大家都说不喝了,去压马路 。
走过车流人流如织的鸿福路口。走过宛如一袭裙摆飞扬的玉兰大剧院。走过集壮阔、生态、人文之美于一体的中心广场。走过人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免费借阅、冬暖夏凉的图书馆。走过黄旗山下助力东莞民企、外企和城市腾飞的花园式国际会展中心。走过高楼林立、居家办公两相宜的第一国际。穿过绿树环绕、宽敞笔直、贯穿了整个东莞中心区的东莞八景之一——东莞大道……哪里走得到尽头?鼾声已响起,灯火已阑珊,这城市的森林啊,一片连着一片!
“哇!变化好大呀!”乐红惊叹道。
“是啊,都成新一线城市了,变化能不大吗?我感觉最近这十年的变化,至少是过去的一千年!城市发展规模、商品生产品类数量和科技创新成果等物质财富,这十年的总和,甚至比整个‘唐宋元明清’都还要多!”区亮激动地说。
“是的,变化真是太大了!就拿工资来说,零八年底我们散伙的时候,做销售的,一个月的底薪才千把块,有的才几百块,钱虽少,人却很好招,一招一大堆。现在多少?都涨到三四千、甚至五六千了!都这么高了,还招不到合适的人!能干一点的,干不久,认为钱很好赚,动不动就单干。尤其是男的,企图心更强。我认识一个老板,做外贸,下面一个销售人员,男的,很优秀,老板很器重他,准备把他培养成经理,于是带他满世界跑,让他多长些见识,花了不少代价。可这小子不厚道,才干一两年就自立了门户,带走了好几个大客户!老板气得直吐血!后来听说这小子搞了个黄色网站被拘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些不能干不作为的业务员,老板又看不上,他们大都是来混日子的,你不解聘他们,他们估计一辈子都不离职。包吃包住,五险一金,吹着空调,不挑不抬,一个月还能拿几千块‘淘宝钱’,一天到晚,淘淘淘,拍拍拍,多好!我们公司还算好的,人气比较旺,KPI考核、361淘汰机制又做得不错。不然,和这个老板相比,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只是感叹变化之大,没想到仇小华越说越生气,把大家的情绪都带动起来了。
最近招工量大,仇小华主动请缨去了人事部。区亮起初没同意。乐红说他有丰富的应聘经历和经验,懂求职者心理。区亮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同意了。
“哟!这家伙开始有老板思维了!好样的!”区亮嘴上没说,只在心里暗暗高兴。
“小华,你说的没错。我还发现,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很挑工作,他们只要发现一丁点不满意的地方,就不来了;还有,他们好像也不急于找工作,好像有工作没工作都无所谓;他们不作为,主管、经理们还批评不得,一批评就走人;不过,找工作也很难,现在的公司很难养闲人,这就要求新人有经验,上手要快,立马出成果见效益。可新人都有个学习期和适应过程,对于那些‘慢热型’,很容易被淘汰。因此我感觉是招工难,找工作也难。尤其是那些小微企业和条件相对较差的应聘者,他们就更难。现在很多小微企业的老板,都得亲自上,有的公司甚至就只剩下老板一个人了,一个人的团队!”乐红补充说。
“你们说的都没错,像过去那种动不动就几千上万人的大工厂将会越来越少,中小企业必将成为绝对的主流。中国企业的平均寿命不到三年,开公司像闹着玩儿似的,急功近利的大有人在,遇到一点点挫折就关门大吉的也不在少数,不像日本企业,他们都从长计议,不只看眼前利益。你们可知道,日本超过百年的企业居然有两万多家!不过,我们国家总的趋势和潮流还是向好的,优胜劣汰也很正常。在转型升级的过程中,制造变智造,制造变创造,要做到‘高质量科技供给,高质量经济发展’,那就不只是东莞,整个中国恐怕都要涅槃重生,这就要求每一个企业老板和每一个员工,不仅要提高能力,还要端正态度,不断地更新思想,转变观念。这个过程痛苦是痛苦了点,可一旦转型升级成功,那种获得感和幸福感必定是满满的。正如十月怀胎很辛苦,可一朝分娩,那快感——呃,简直没得说,对吧,乐红?”区亮微笑着说。乐红生了一个男孩,她和大军都欢喜得很,一有空就把儿子当玩具耍。
“呵,绕半天绕到我这里来了!算你狠!”乐红故作生气地来了一句,心里却甜如蜜。
三人有说有笑,又走了一段,才各叫了各的“滴滴”。
杨志瑜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也不来个电话?别人信不过,难道还信不过我吗?不会去香港了吧?他有个表姐在香港。多年不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联系……区亮回到家,也不洗漱,让空调收好油汗,胡乱地往**一趟,以为可以睡个好觉,不料杨志瑜搅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越想越清醒,直到天亮才眯了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