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亮还没缓过气,喻芳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你变了!”她也不质问区亮为何挂了电话。她被区亮的这番话感动了。她没想到区亮这样能说,简直就像个演说家。又想,这人真是善变,以前在国有企业都不爱说话,像只不爱叫的珍珠鸟,怎么才到东莞两三年就变成嗷嗷叫的狼狗了呢?

“适者生存。哎呀,不扯这些没用的。你们到底来不来?”区亮又打起精神来,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他刚才挂掉电话不是无意误挂,而是有意为之。他想回头检查一下刚才所说,看看有没有漏洞和缺陷。没有。

“你猜。”喻芳已打定主意到东莞相夫教子,可她想吊吊区亮胃口。她又变回了妻子,变回了小鸟依人,不再婆婆妈妈,更不再河东狮吼。

“你这人,哎——又来了。你账上有多少钱?给我带二十万过来——你等一下,我上三楼寝室再说。”区亮说完这话,突然伤感起来,他和喻芳相识、相恋到婚后的林林总总,又一股脑儿地跑了出来,一幕幕地在他那多愁善感的脑海里腾挪翻动。

他迄今为止只谈过一次恋爱,喻芳是他的初恋。他俩是中专同班同学,相恋时,喻芳才十八,他二十二。他八岁发苗,小学留级,初中留级,高中还留级,正好相差四岁。他是农村来的穷小子,喻芳是地地道道的城市人。中专两年,他缺衣少食,没少找她要钱。他今天找她要钱,同当初找她要钱的那种感觉好像没啥两样。

他俩谈恋爱,喻芳的家人和三亲六戚全都反对,都认为找这样一个穷小子不划算。可喻芳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给了他。他十分感动,发誓不离不弃,一辈子对她好。

婚后,为了对得起喻芳,也为了证明自己是支“潜力股”,他以苦为乐,不放过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先是卖报纸、摆地摊。他似乎天生就是一块做生意的料,很快就完成了“原始积累”。接着就去贩卖水果,做服装生意,开出租车等。除了做服装生意停薪留职一年,其余全都是业余干成的。苍天不负他,乐乐出生不久,他就买了一套商品房,万州城里的第一批商品房。他终于在喻芳家人面前抬起了头。可他依然不骄不躁。他曾经无数次地要求自己:“区亮,你这辈子必须努力地埋头创造财富,但你又必须视钱财如粪土。”他今天要创一番更大的业,决定把头埋得更低一些,就算低到了尘土里,也要坚持坚强。

“好了,说吧。二十万没问题吧?”他钻进卧室,关上房门,坐进被窝里,收拾好心情,才又举起手机来。

“我们的家底你又不是不晓得,最多十万。”喻芳懒洋洋地说完,区亮立马就说:

“那把房子卖了吧。”

“呸!你想得美!要是你生意做赔了,我们回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把我卖了都行,这房子说啥都不能卖!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喻芳又火了。

“我说你是头发长见识短嘛,你还不信。这房子是个死家伙,生不出钱来。只有钱才能生钱。你做了这么多年的保险,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呢?再说,这房子太老了,现在都流行电梯房,再不卖,到时你想卖都卖不出去。难不成你还想它升值?别做梦了,听我的,准没错。到时赚了钱,你想买哪买哪,想买几套买几套,何必死守着这个老房子不放呢?”区亮尽管有些生气,但说话的语气还是比较温和。

“你就别给我画饼了,这事没得商量,别的我都依你,这房子我说了算。好了,不说了,我要去接乐乐了。”喻芳说完就挂了。

也是,万一做砸了呢?大人好说,伸着蜷着都无所谓,可乐乐还小,不能苦了她。好吧,再从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他首先想到了银行。可打听来打听去,都是嘴上热闹心里凉。朋友呢?找了七八个,都“穷”,存折上有四位数的不多,大多是“负数”。亲戚也问了几个,得到的回答是:“区亮这娃儿可能在广东做传销。”他十分有把握借到钱的人是他老姐。可老姐前不久才被几个劫匪洗劫一空。老姐去广州机场,在新塘上了一辆黑出租,途中上来两男子,把她蒙眼带到一座空山上,逼她说出所有银行卡密码,取钱走人,弃她于荒野。因此,别说老姐没多少钱,就算有点钱,他也不忍心开口,钱对于现在的老姐来说是个伤心字,提不得。

他还想到了一条路,也是最长久的路。那就是,一方面,多开发新的供应商,老供应商都因欠钱欠死了,人家不给赊货了,新供应商的货款一定不能再拖欠了,说好的付款日,只能提前,不能延后,把商誉做起来,把口碑立起来,让圈里的人都知道,明君公司不缺钱,更不缺德,付款最准时,不用催款,明君人个个都讲信用;另一方面,加强客户资信调查,不给老赖们任何机会,只要有疑点,就绝不赊货。多做现金交易,提高资金再利用率。总之,力争在短期内做到应付大于应收。只要做到了应付大于应收,根本不需要多少库存资金。十万块就十万块吧,买辆既能装货又能装人的面包车,绰绰有余。

他理顺了思路,吃方便面的感觉胜过饕餮。一饼无头无序的方便面,只要稍加调理,精心品圞,再乱也能爽滑进胃肠,再多防腐剂也能吃出人间至味。他想到这里,正打算拿笔来沿着这思路再“格物”一番,不料手机响了。023!一个座机!不熟悉,垃圾吧?烦!不接!于是拿来笔和日记本,可才写完二零零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电话又响了!谁呀?文总。啊!文总!

“你好,文总!”他突然兴奋起来。文总是原月光集团的技术副总,他和文总都是直肠子,哥们感情处得不错,说啥都能说到一块去。月光倒闭后,他俩各奔前程,再也没有联系过。

“你好,区亮!”

“刚才那座机是不是你打的呀?”

“是啊!”

“不好意思,我以为是垃圾电话。”

“没关系,我也经常这样。”

“你在重庆啊?”

“是的,我在机场旁边的两路口开了个厂,还是生产干电池。不过,只生产五号和七号,还是碳电。刚才那个座机是我办公室的电话,你记一下。”碳电就是区别于碱电(碱性电池)的碳性电池。碳电、碱电的化学名称都叫锌锰干电池。

“啊!这么快!老大就是老大,做啥子都跑到我们前面。开始出货了吗?”

“已经出了几百箱,市场反应还不错。我哪里快了呀,你们才快,我都晓得了。”

“好吧,我也不瞒你了,月光反正也垮球了,我都招了吧……可我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了,你得帮帮我呀!”

“这样正好,合伙的生意不好搞的。不是我帮你,是你要帮我,帮我把电池卖到珠三角去。我今儿个打电话给你就是说这事。”

“这些工厂都要做月结呢,短的三十天,长的九十天,半年才付的都有,你受得了吗?”

“都是兄弟伙,没事,你拿去卖,收到钱了再给我就是,我还信不过你呀。”

“那要得嘛。你负责生产,我负责卖,成交!”

这个电话恐怕是他这辈子接得最有价值的一个,喜得他挂了电话还把手机握在手上看了又看。又想,十年磨一剑,这十年的交情总算修成了“正果”。这正果就俩字:相信。我也相信他,他的技术简直没得说,电化学博士,中国电池工业协会理事,国标委员会重要成员。啊!大事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