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乃是最无用之事,也是大忌。”
周志恒的命案得以真相大白, 而钟景云在府衙躺了两天后,也慢慢恢复了意识。他深知一切已成定局,再竭力否认也是无用, 便将当年之事如实说来。
三年前临近春闱,钟景云的压力越来越大, 不同于他自己, 他那两个师弟生来神童。别人深夜挑灯苦读却不解的古文,不眠不休所推敲的策论诗词, 对于两人而言,只是稍稍费神便能做到的事情,且还做得比常人好上千百倍。
每此前去夷山别院听老师讲学时,他总能听到这样的话。
“得你二人也,乃师之幸。”
尤其是对许薛明,甚至比亲儿子还要用心栽培。
他不理解。
明明……明明许薛明违背了老师的意愿, 执意从经义斋转至治事斋,为何老师还要对其关怀备至!
不仅如此, 无论他前去参加哪一个聚会,只要有许薛明在的地方,他永远被旁人对其不绝于耳的赞美之言所包围。
“许郎君郎独艳艳, 世无其二啊。”
“修竹兄在今年科考一定能摘得三甲魁首。”
......
每每听到这些,他总是会被控制不住的妒火来回灼烧。
他原想拉着黄允刻意孤立许薛明,却不想这个分不清利弊的蠢货对自己的示好视而不见,反而与许薛明走得极为亲近。
还称其为此生知己。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个人。
黄允也不想想,只要许薛明在的一天,在众人口中他的名字便永远只能排其身后, 是被人戏称的“万年老二”。
而眼见春闱逼近, 钟景云心中的妒火逐渐演变成了恨意。
恨不得许薛明去死。
现在, 立刻,马上!
这种无能为力的恨意逼迫他再也无法直视许薛明,再也没有办法对其虚伪逢迎,在旁人面前扮演一个好师兄。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天,没有温书,也不见人,只是不停地、反复地、疯狂地在纸张上书写“许薛明去死”这五个字。
他不吃不喝了整整三日,将这种恶毒的诅咒深深地刻进脑海,最终转化为实际行动。
但起初,他并没想杀死许薛明,只是想让这人参加不了当年的科考。
钟景云知道周志恒备受高世恒和林时这两个纨绔废物的欺辱,也知道他好赌成性,并因此欠了两人一笔不菲的债务。
于是他在正月廿五那天寻上周志恒,用“帮他脱离高林两人的折磨”和“替他还清债务”这两个条件蛊惑他与自己合作。
钟景云与许薛明相处了十几年,对他这个师弟的秉性再清楚不过,若是让许薛明看到周志恒像狗一样被高林两人欺负、打骂、侮辱,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他先约出黄允,再把周志恒亲自送去高林两人那里,等到他将黄允灌醉,趁机取走双鱼玉佩,用此把许薛明诓骗至水云楼,故意让他撞见周志恒受欺负的场面。
果不其然,一切如他所料。
许薛明怒斥高林两人欺辱同窗的行为,然后便拉着周志恒离开了水云楼。而按照计划,他只需在送走黄允后原路返回水云楼,再故意激怒高世恒和林时,借他们的手将许薛明打成重伤,让其错过春闱即可。
只是钟景云没想到,许薛明把周志恒带走之后又去了一间茶坊,买了些许糕点给未用晚膳的周志恒饱腹。更没想到,周志恒竟然为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想返回去救许薛明。
钟景云至今难以忘记那晚的场景。
他正躲在暗处,准备欣赏许薛明被人群殴的一幕,却不料周志恒不知从哪儿冲了过来,想要提醒许薛明快跑。
眼见快成功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钟景云怒从心头起,迅速上去把周志恒扑到在别处,两只手死死地扼住他的喉咙,命其闭嘴。
而与此同时,许薛明被高世恒和林时派去的人打晕,拖至了深巷中。
钟景云一边掐住周志恒的脖子,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拳脚落在人身上时所发出的沉闷声,激动地浑身颤抖。
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快疯了。
如果许薛明不死,他迟早有一天会被妒火逼成真正的疯子。
而在这时候,钟景云看到了许薛明给周志恒所买的糕点,一个胆大包天的新计划油然而生。他曾偷偷跟踪过许薛明,所以知道破庙里乞丐的存在。
一个身无分文、无依无靠的瘸腿乞丐,想杀死他,岂非难事?
他要许薛明再也翻不了身。
他要这个被老师视为骄傲的学生成为老师毕生的耻辱。
他要这个被人人所称赞“世无其二”的才子沦为世人眼中的杀人犯。
钟景云恶狠狠地掐着周志恒的脖子,看着这人痛苦挣扎,满面涨红,鼓噪在心中的杀意愈发浓重。
他俯下身,停在周志恒耳边,犹如恶魔低语般威胁道:“佑泉啊,想想你所遭遇的一切,许薛明能救你这一次,还能救你一辈子吗?你觉得今晚之事,若没有我的帮助,来日高世恒和林时会放过你?人呐,最重要的便是心疼自己,许薛明的死活与你何关?你还不明白吗,这世道,弱肉强食,善良乃是最无用之事,也是大忌。”
“你瞧瞧,许薛明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钟景云低声笑了起来,双眼漆黑狠戾,宛如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正因为他善良,所以他救了你,这才掉入了我们的陷阱。”
“周志恒,从你答应与我合作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清楚,你骨子里所流淌的是和我一般肮脏卑劣的血。”
眼见周志恒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钟景云这才松了手。空气入喉的一瞬间,周志恒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钟景云捡起那包糕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输了的一方才叫恶人,我不会输,你与我一起,也不会输。我们会是胜者,不容置喙的胜者。”
说罢,他离开了。
趁着还未宵禁,钟景云快马加鞭奔往城西外的破庙,装作赶路的行人,再有意无意地透露他与许薛明的师兄弟关系,让乞丐放下戒心,最后“好心”地分享给乞丐有毒的糕点。他一边仔细品尝着没有毒的那些,一边微笑地看着乞丐把嘴里的吃食咽下,然后目露惊恐,口吐黑血,死不瞑目。
原来。
大家所畏惧的杀人竟是如此容易。
原来。
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钟景云所讲述的这些,与顾九之前的推测虽然有所出入,但总体相差不大。
而一旁的楚安听完这些,只觉得背脊凉意阵阵,头皮发麻。
疯了。
这人是真的疯了。
钟景云在杀死孙惊鸿的同时,也将那个曾作为“人”的自己杀死了。
沈时砚却面无表情,沉沉地看着钟景云,问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之后毁坏乞丐容貌的人不是你?”
“不是,”钟景云摇头,“是皇城司。”
“我杀死那乞丐后,也到了宵禁时辰,便想着先在破庙呆上一晚,却不料听到了有马蹄声奔来。我慌乱之下,只能在附近寻处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然后便看到有十几个黑衣人持刀骑马,在破庙前停下。他们进去之后发现那乞丐已经身死,便用石头击打其头颅,将那人的容貌毁个彻底。”
“起初我并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何来路,只是意识到这个瘸腿乞丐大概来历不凡,若不然怎么会遭遇此事?直到后来,我听到许薛明在转去皇城司的途中被人救走了,这才慢慢意识到那晚的黑衣人们是谁,也猜到许薛明大概不是畏罪潜逃,而是死了。”
楚安有些不解,没忍住问道:“你怎知此事一定和皇城司有关系?又笃定劫囚一事必有古怪?你不是讨厌许薛明吗?”
钟景云忽然笑了起来,一张脸惨白如纸,无疑地让人感到心底发毛。
“许薛明这个人啊,”他慢慢敛了笑,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生气,宛若一具行尸走肉,“我太了解了,甚至远比黄允还要了解。”
自从许薛明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便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恨他。
他嫉妒他。
然而更让他无法接受的事实是......他欣赏他。
许薛明死后,他欣喜若狂,可这种愉悦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甚至还曾一度陷入迷惘。他不明白,明明他计划里的一切都已经实现:许薛明死了,黄允也因此大病一场,错过了春闱。
直到他在殿试得了榜眼,看到状元郎的那一瞬,他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把眼前这个人与许薛明作比较。
他当时就在想,若是修竹师弟还在,鼎甲之首的位置哪里还有这人的份。
......
钟景云在三年前正月廿六那晚亲眼所见的一切,并不能作为给皇城司定罪的供词,这让顾九极其郁闷。
本以为钟景云确切地看见了皇城司,没想到他竟也是根据后来劫囚一事推测出来的。
而更让她心烦的事情还在后面。
如她先前担忧的一般,高方清把高世恒带走之后,与林尚书用相同的理由把高世恒扣在了大理寺。
罪名已定,但人就是不交给府衙。
不过,好在前往吴中调查孙惊鸿一事的流衡回来了。
顾九刚好在府衙门前撞见了他,便顺势将少年拦住。
瞧着之前沈时砚的态度,应该是不会让她和楚安参与此事,所以错过这次,只怕日后再问起沈时砚,也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负手,笑眯眯道:“小流衡,查的怎么样了?能不能稍微给我透露一点点。”
流衡连连后退几步,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顾九:“......”我吃人嗷?
流衡抱拳,硬邦邦道:“王爷有令,不能将此事告知于旁人。”
“我能是旁人吗?”顾九忽悠道,“你、我、王爷,还有楚将军,咱们是一家人呐。”
闻言,流衡目露一丝迷惘,突然单膝跪在地上:“属下不敢。”
顾九无奈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又不是王爷,你这是干什么呀。”
说罢,她便要伸手去扶起流衡,结果还未来得及碰到少年的衣角,流衡抬起的胳膊忽然往右侧移开,让她捞了个空。
顾九再往右,流衡又往左。
几个猫捉老鼠一般的回合下,她彻底放弃了,直起身来,扶额道:“我算是怕了你。”
她看着流衡容貌清秀却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不死心地问道:“真不行?”
流衡抿唇不言。
“不太行。”
一个温润又清淡的嗓音从背后响起。
顾九瞬间挺直背脊,缓缓转过身来,挤出一抹假笑:“王爷,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时砚眉眼含笑,如实道:“从你说‘咱们是一家人’开始。”
顾九低头,摸了摸鼻尖:“王爷,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讲话呢?”
沈时砚却反问道:“你们怎么又成了‘别人’呢?”
顾九:“......”
说不过你。
沈时砚不逗她了,视线掠向顾九身后的流衡,无声示意,让他先走。
“此事并非寻常事,”沈时砚眼睫半垂,静静地看着顾九,轻声解释道,“不知者,才是最安全的。”
顾九抬眸,与他对视:“王爷,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我和楚怀瑾能就此置身事外吗?”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缓缓吐字:“能。”
我会护着你们。
……
关于孙惊鸿和皇城司之间的事情,顾九最终还是没能从沈时砚嘴里得到只字片语,也只能无奈作罢,让他独自去处理。
至于“薛丘山”这个假身份,薛氏夫妇一口咬定并不知情,只说他们的孩子多年前走失,直到三年前许薛岳自己找上门来,亮出了和“薛丘山”一模一样的疤痕,夫妻两人这才误认旁人为亲子。
之后几天,顾九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生活,每日在王府用完早膳后,便去府衙溜达两圈,见没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再拿着自己的家伙什去州桥附近摆摊。
她现在的生意虽然比不上在江陵府时,但远比刚开张的无人问津可好太多了。一天下来,零零散散地,也有十几个顾客,其中多为女子,这正与顾九最初所预想的结果逐渐吻合。
当然,偶尔会有些市井流氓或是纨绔子弟前来骚扰这位罕见的女郎中,但基本上顾九都让他们体会到什么叫做“带刺的玫瑰不好惹”。
这种平淡日子直到她听闻高世恒要从大理寺转到皇城司时被打破。
须臾间,顾九便将这其中的缘由弄个清楚。
大理寺与皇城司不同,高方清再厉害,上头还有一个大理寺卿,而他这位上司,顾九有所耳闻。
廉洁奉公,铁证无私。
所谓官大一品压死人,大理寺终究不是任由高方清说一不二的地方。前段时间,大理寺卿一直告病在家,如今修养好了身子,自然要回到大理寺主持公务。也就是说,纵然高方清把高世恒扣在大理寺,迟迟不交予府衙接受审问,只要大理寺卿一回去,高世恒也逃不掉应有的责罚。
而如今高世恒身受重伤,若不能安静养伤,怕是难以活命。所以,高家要是想让高世恒能有命活着,就必须赶在大理寺卿回去主持公务之前,将人转到皇城司,继续以扣留审问的理由拒绝把高世恒交给府衙受罚。
这消息是楚安带给顾九的。
顾九原本正靠在木椅上懒羊羊地晒着太阳,这六月初的天,好不容易没那么燥热,实在让人浑身舒坦,只想躺着犯懒。
她听到楚安说完转狱一事,蹭地站起身来:“什么时候?”
楚安道:“就今日。”
顾九蹙眉:“王爷可知道这件事?”
“王爷肯定比我先知晓啊,”楚安道,“不过他既然没与咱们提起此事,想必是不愿让你我二人插手其中。”
顾九心道,这不废话吗。
她抿了抿唇,直直地看着楚安:“你说,王爷会让他们如愿以偿吗?”
楚安想了会儿:“应该不会。”
顾九继续问道:“那你就不好奇王爷会如何做?”
楚安连连点头,脸上写满了兴奋:“我好奇死了。”
顾九咧嘴笑道:“那咱们偷偷过去,看看王爷怎么拦截他们。”
楚安仅仅只犹豫了一下,便立即催促道:“走走走,这会儿皇城司的人应该已经把高世恒带出大理寺了。”
顾九来不及收拾家伙什,迅速拜托附近卖簪花的摊主帮忙看着点,便要跟着楚安赶去大理寺。
不料,还没等两人过了州桥,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顾娘子!顾郎中!我家娘子有急病需要您前去看看。”
听到“急病”二字,顾九赶忙刹住脚,问道:“怎么回事?”
来人是个小丫鬟,满头大汗,心急火燎道:“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了,娘子突然就说肚子很痛,还吐血不止,眼下已经倒在床榻昏迷不醒。”
这么严重?!
顾九心惊。
她忙问道:“你府上在哪?”
丫鬟道:“就在龙津桥附近。”
闻言,楚安不由道:“外城?你家娘子病得这般厉害,为何舍近求远,跑到州桥这边来求医?”
顾九心底也有些疑惑。
那丫鬟都着急哭了,抽抽搭搭道:“主君不允许男郎中给我家娘子看病,府中有人听说州桥附近有位姓‘顾’的女郎中,奴婢这才速速赶来。”
说着,丫鬟跪地恳求道:“求顾娘子救救我家娘子!”
顾九见丫鬟神情不似作伪,便应了下来。
两两相比,人命之事显然要重要得多。
顾九迅速道:“楚将军,你自己先去吧,我怕是赶不及了。”
皇城司在左承天门内,而龙津桥在朱雀门以南,两地距离实在有些远,她这一去,定是没有办法再及时赶过去。
楚安点点头。
那丫鬟是乘马车而来,顾九嫌弃它速度太慢,便将车厢留在原地,想直接骑马奔向龙津桥。
顾九翻身上马,伸出手,言简意赅道:“快上来。”
谁知那丫鬟慌了神,害怕地连连后退:“顾娘子,奴婢不会骑马。”
顾九皱眉:“我不会让你跌下去的,你若再磨蹭,万一你家娘子有个好歹怎么办?”
丫鬟小脸惨白,只得颤颤地伸出手。
待人坐稳后,顾九立即挥鞭,扬尘而去。
到了地方,丫鬟领着顾九进了一家宅院,两人在游廊疾步快走,偌大的庭院里,沿路没有遇到一个家仆,四周安安静静,只有从府外传来的些许人声。
顾九心底生出一丝怪异,她慢慢放缓速度,叫住了那丫鬟:“你来时,你家娘子吐血之症可还严重?”
“严重,”丫鬟丝毫不加犹豫道,“甚至一说话就吐血。”
顾九当即转身就跑。
撒谎。
在州桥时,这人明明说她家娘子昏迷不醒。
那丫鬟意识到露馅了,慌忙放声大喊:“她要跑!”
一声落下,潜伏在周围的人纷纷跳了出来,将顾九团团围住。
顾九怒火中烧,冷声质问:“你为何骗我来此处?”
丫鬟面露愧意,偏过头,不去看她。
“顾娘子,是我让她带你来此的。”
顾九循声扭头,看到高方清从游廊尽头的拐角处走出,眉心骤然紧锁。
“高少卿,你不去忙着帮你那堂兄弟寻命活,将我骗来此处所为哪般?”
高方清眼尾轻勾,闻言,微微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顾娘子赏个脸,外边日头大,咱们里面聊。”
顾九一动不动,半分面子也不肯给:“我与你没什么好聊的。”
高方清也不气,笑了笑:“既然顾娘子愿意在这里呆着,我陪你就是了。”
说罢,他招了招手,唤人过来,低声吩咐两句,不一会儿,两个太师椅和翘头食案被摆在两人之间,案上还放了许多水果茶点。
高方清懒懒地坐下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贴心提醒道:“顾娘子,你这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何必呢?坐下来喝点凉茶,吃些新鲜水果不好吗?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贪图享乐?”
顾九拢起的眉心有些舒展。
他说的没错。
左右走不掉,做什么再寻不痛快。
顾九二话不说,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随手端了一盘樱桃,再翘起二郎腿,边吃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高方清。
高方清托着下巴,眉眼弯起:“顾娘子果然识时务。”
顾九根本不搭理他。
这句话之后,高方清足足瞧了她半响,就在她忍不住想把手里那盘樱桃全糊这人脸上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顾娘子为何会来汴京?”
顾九继续装聋作哑。
高方清也没指望顾九能这么快搭理他,食指轻轻地点着脸颊:“我命人打听了些,说是顾侍郎要你嫁与定远侯岑庆作平妻冲喜,至于为何会选你,则是因为有道士给岑庆算卦,说他应该寻个命硬的女子。”
“我起初好奇,你究竟是怎么一个命硬法,”高方清不紧不慢道,“所以差人前去江陵府打听,得知你是棺材子,也正因如此,顾家北迁时,才会把你留在江陵府。”
说到这,高方清笑了笑:“可顾娘子大概不知道,当年说你命硬和之前给岑庆算命的人,乃为同一人。”
顾九平静如水的表情总算有一丝波澜,她掩下去诧异,敛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高方清不答,只继续说着刚才还没说完的话:“白云观观主,玄诚。也就是前不久被宁王押回府衙后杀死的那位。”
他似笑非笑地问道:“顾娘子,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顾九抿紧唇角,眼底凝霜。
“而且我还打听到一件事,”高方清道,“你出生那天,宋小娘跟随常氏去道观上香,结果回府时却只有常氏一人,便是当晚,宋小娘突然早产,待被人发现时,她已经气绝身亡,且肚子被人剖开,身旁只有一个血淋淋的孩子。”
“但是,无人知晓宋小娘的肚子是被谁所剖开的,也无人能证明那躺在血泊之中的孩子,又是不是真的是她怀胎数月的骨肉。”
顾九彻底怒了,她一脚踹倒食案,碗碟劈里啪啦地碎了一地,转眼间,一片狼藉。
高方清褪去散漫,难得认真道:“顾娘子,咱们查案总要讲究推测和可能——”
“关你屁事!”顾九气急反笑,“我究竟是谁生的,怎么出生的,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调查我,我拦不住你,但麻烦你管好你的嘴,别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高方清站起身,直直地与她对视,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我见过你的亲生母亲,这也是为什么,我之前说你与一个人的面骨有些相似的原因。”
“顾娘子,我今日与你说的这些,除了我,沈时砚也知道,甚至比我知道的更多,”高方清抬高了声音,“你不会真以为沈时砚是什么良善之辈吧,他那种城府极深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把你留在身边?楚安和流衡,他们哪一个不是陪了沈时砚十几载的人。”
“他在利用你。”
“闭嘴,我不想听!”
怒意席卷,顾九恶狠狠地吼道。
她气得发抖:“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你说他不是良善之辈,留我在他身边是在利用我,可你又是好人了?你今日与我说的这些全然是为了我好?还是想要挑拨离间,再趁机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高方清神情微变,但仍是不依不饶:“好,撇开这些不说,你就不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想!”
顾九一口否道。
“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想,”她冷笑道,“顾,是百家姓,而非汴京顾家之顾。九,是数字九,而非顾侍郎的九姑娘。从我决定放弃‘顾钰清’这个名字开始,我就是我自己,无论是视我为丧门星的顾家,还是你口中所说的亲生母亲,这些统统都与我无关!”
“弃我者,我亦弃之。”
掷地有声,冷漠执拗。
高方清有一瞬哑然,他动了动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有人匆匆从前院赶来,打破了这份剑拔弩张。
“高少卿,宁王带人来了。”
高方清这才回了回神,眼角眉梢又重新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无论如何,至少今日他最主要的目的达成了。
沈时砚派人暗中跟着顾九,所以今日他把人扣在此处,沈时砚一定能得知消息。
前来禀告的人话音刚落,便听一叠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地传来,仅须臾间,沈时砚的身影出现在顾九视线内,在他身后,还有楚安和流衡,以及府衙一众官差。
顾九错愕片刻,待反应过来时,沈时砚已经把她牵至身侧。
顾九紧抿着唇,低声道:“王爷,皇城司那边——”
沈时砚打断她:“你先走。”
说罢,他侧身看向楚安:“你们回去罢。”
楚安扫了眼高方清,以及庭院中手握刀剑的十几人,虽有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高方清也抬了抬手,命他的人如数退下。
很快,刚才还略显“热闹”的庭院,眨眼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高方清率先开口,虚伪道:“我还以为王爷不会来。”
沈时砚淡着眉眼:“高少卿既然费心思布下如此场面,又怎会不清楚本王来与否?”
高方清不予答话,反是似笑非笑道:“这话本里都说九重天上的神仙若是入了红尘,便是自毁仙途,难道咱们的宁王殿下也动了凡心?”
沈时砚平静道:“世人皆有七情六欲,本王亦是如此罢了。”
闻言,高方清却是眼尾上挑,笑了起来:“这话谁说我都有可能信,唯独从王爷嘴中说出来,我是半个字也不敢信。”
一个从出生起便被先皇当作守护赵家江山的怪物来培养,连个正常人都不算,又怎么可能是寻常世人?
沈时砚置若罔闻,淡声道:“你今日所为,无非是为了防止本王前去拦截皇城司。”
高方清也没指望这个浅显的事情能瞒过沈时砚,坦然道:“没错。”
沈时砚面上神情渐渐冷下来:“那你为何还要与她说些不该说的事情?”
高方清丝毫不慌乱,轻松地耸了耸肩,承认道:“你既然把她留在身边,这些被她所知,便是迟早的事情。”
“有多迟,有多早,那都是本王自己的事情,”沈时砚道,“与你有何干系?”
高方清微微一愣,而后忍不住感慨。
从某些方面来说,顾九和沈时砚的确是同一类人。
被不需要,被残忍地丢弃,最后兜兜转转,却还要被制造这些苦难的始作俑者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沈时砚看着他:“你如今的所作所为,有违我们事先所约之事。”
高方清回以一笑,有些歉意道:“道尽途穷,实乃无奈之举。”
他道:“高世恒再胡作非为,如今那副模样,已算是遭了报应。我祖父心疼不已,所以我必须救他。”
一语未了,又有人从院外跑来,低声在高方清耳边道:“人已被救走。”
闻言,高方清算是彻底松了口气,他拱了拱手,客气道:“若是没什么事情,王爷,我就不送了。”
沈时砚并未动,目光淡然,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默了片刻,他才缓缓道:“三年前许薛明在转去皇城司的途中,被一群黑衣人拦截,自此,他下落不明。”
高方清神情微僵。
沈时砚继续道:“而如今,高世恒在转去皇城司的途中,亦被一群黑人拦截,却与之相反,不是劫囚,而是劫杀。自此,他命丧贼手。”
他顿了顿,嗤笑一声:“转去皇城司是假,让高世恒借此假死逃命才是真。如此,府衙再无法追究其之罪,方能一劳永逸。”
沈时砚真诚地评价道:“高少卿,好算盘。”
高方清心底咯噔一下,隐隐升起不安。
沈时砚是刚才听到的,还是……事先便已经猜到了他的真实目的?
高方清面上虚伪的笑意尽数敛去。
如果是后者。
他不觉得沈时砚会无所作为。
沈时砚静静欣赏着高方清的神情变化,心情大好,是以,便也施舍了些耐心,让他心中的不安落了实。
他道:“你既然知道本王不是良善之辈,且城府极深,又怎敢如此确信本王明知你意欲为何,还什么都不做便赶来此处?”
高方清脸色骤然一变。
他彻底明白过来了。
他以为今日是请君入瓮,可沈时砚玩的却是将计就计。
劫走高世恒的黑衣人并不是皇城司,而是沈时砚的人!
高方清顾不得与沈时砚虚与委蛇,当即唤来驻守在院外的众人,前去营救高世恒。
“晚了。”
沈时砚轻声道。
高方清钉在原地,这会儿日头正晒,他却感到浑身凉意肆虐。
见此,沈时砚眉眼弯了弯,温润如玉的黑眸宛如一汪清泉。
澄澈、透明。
却无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高方清双拳紧握。
他早该明白的。
沈时砚这种人,不可能任由自己算计,还无动于衷。
沈时砚又突然道:“不过,现在还活着。”
高方清目光死死地锁着他:“王爷想做什么?”
沈时砚缓缓摇头,纠正高方清的言辞:“不是本王想做什么。”
他从宽袖中拿出一张画像,慢慢展开。
高方清瞬间愣在原地,而后整个人如坠冰渊,即惊恐又戾气难压。
画中人,乃是他的二叔,高钟明。
沈时砚温声道:“这人高少卿应是熟悉得紧,无需本王多言。本王前些日子命流衡拿着这幅画像前往吴中,调查五年前去那里任职的孙惊鸿究竟是不是这副模样,高少卿不妨猜上一猜,结果如何?”
沈时砚淡淡一笑,自顾道:“可惜结果与本王所料的有所出入,流衡说,‘孙惊鸿’并不长这副模样。”
高方清不说话。
或者说,他不敢接过这话。
果不其然,只听沈时砚下一句便道:“只是眉眼间有些相似罢了。”
说罢,沈时砚又从袖中拿出一副画像。
那是一张于高方清而言非常陌生的脸,但他却立刻猜到了这人是谁。
沈时砚道:“本王原来并不知孙惊鸿是何模样,这幅画像乃是本王让钟景云所画。可奇怪的是,这明明是真的孙惊鸿,而流衡从吴中带回来的画像却与其也不是同一人,他们两人之间仅有下半张脸相似。”
沈时砚笑了笑:“本王曾听人说过,这世上有一种奇术,用一些特殊的材料制作出与人肤色相近的膏体。而只需往脸上涂抹这些东西,便可以使人的样貌有所改变。此奇术称之为‘易容’,它虽是厉害,却也很难改变人的眉眼与骨像。”
高方清遍体生寒,知道有些事情再也瞒不住了。
而沈时砚也慢慢敛了笑意,冷冷地将那两张画像扔至高方清面前:“五年前,高钟明连同皇城司杀害孙惊鸿和其一妻二子,然后拿着孙惊鸿的告身敕书,通过易容之术,组成一个假的‘孙家四人’,前往吴中赴任。他们利用吴中水患,暗中聚拢无家可归的难民们,从中筛选出所谓的‘至阴之人’,用以制作骨瓷。”
“而之前李河突然间中毒身亡,便是你为了隐藏此事所杀。因为那晚,李河去见的人就是高钟明。”
“偷天换日,屠人制瓷,”沈时砚声音淡淡,听起来却格外锋锐冷酷,“此等罪行,就算诛高家九族也不为过。”
高方清浑身僵硬,他扯了扯嘴角,仍是平静道:“王爷,你所说的这些做不得证据。”
“你说的没错,”沈时砚看他,“五年前孙惊鸿虽是逃过一命,但两年后仍是被人杀了。而眼下,不仅‘孙惊鸿’,还有他那些‘家人’,在建元六年之后相继病死。易容一事终究是本王的猜测,只要你们咬牙不认,就算钟景云能作证五年前去吴中任职的孙惊鸿是假的,也与你们高家无关。因为凡知晓此事的人,皆已被皇城司清理干净。”
“所以,本王才说‘不是本王想做什么’,”沈时砚负手而立,“高少卿,你还记得本王那日在曲院街与你说的一句话吗?”
高方清怔了怔,回想了起来。
“希望未来某日,你仍然会选择他。”
原来。
原来他早就察觉此事了。
沈时砚淡笑着,眉眼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今日,本王便让你来选。”
“你若承认了五年前高钟明前往吴中一事,本王就不杀高世恒。”
“你若不认,他便即可死无葬身之地。”
高方清嘴唇动了动,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可怕。他硬生生挤出一抹笑来,嘲弄道:“王爷何须多问,你明明知道我会如何选择。”
沈时砚上前两步,偏过头,凑到高方清的耳旁,残忍地提醒道:“记住你的选择,今日不是我杀了他,而是你这个堂兄抛弃了他。”
嗓音温和,不急不慢。
恍如当初那晚。
作者有话说:
1.秀儿的脑回路和钟景云,黄允,薛丘山是一样的:对许薛明的人品足够信任,所以认为他不可能会杀人,更不可能会不顾全家逃走。1+1=被人害死。
2. 许家两兄弟是双生子,但是长的不一样啊,异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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