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说是礼部郎中顾喻的一位庶女。”
老妇领着几个丫鬟快步走到顾九面前,一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她,眼角层层皱纹叠起,笑得亲热:“九姑娘,奴婢是大娘子身边的人。”
顾九懒懒地抬了下眼皮,转头看向明月:“这大娘子又是何许人也?”
当年顾九被留在江陵府时还尚在襁褓之中,别说这位冯嬷嬷,就算是她爹顾喻站在她面前,她也识不得。
冯嬷嬷笑容僵了僵,又很快恢复如常:“是奴婢考虑的不周,当初九姑娘被宋老郎中接走时还不记事,这也不打紧,等姑娘去了汴京,届时自然和家里人都亲热了。”
“汴京?”顾九看着冯嬷嬷,好笑道,“我何时说我要去汴京?”
听到“被宋老郎中接走”这几个字时,她已是有些不耐烦,不曾想这老货后面的话更让她恼火。
冯嬷嬷笑道:“九姑娘这些年都不在顾家生活,主君和主母都想得紧,其他几位哥儿和姐儿也是常常念着姑娘。只不过主君怕宋老郎中舍不得姑娘,所以一直没来江陵府接姑娘。后来得知宋老郎中走了,主君又想着姑娘要服孝,这才拖至今时让奴婢来江陵府接姑娘回汴京。”
“一晃多年,九姑娘竟然这般大了,模样出落得也水灵,”冯嬷嬷语气逐渐哀伤,说着说着,竟然挤出了几滴浊泪,“主君主母若瞧见姑娘,定是要疼爱的很。”
顾九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老妇好一顿声泪俱下的表演,敷衍地拍了两下手:“怪不得嬷嬷会是顾府的老人,这般能言善道,只做一个下人,怕是委屈了。”
说罢,她也不管冯嬷嬷脸色如何,继续道:“嬷嬷还是请回吧,我生在江陵府,长在江陵府,这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顾九抬步绕过冯嬷嬷一行人,往自家宅院走。
“姑娘可要想好了,”冯嬷嬷高声喊住她,“主君可说了,若是姑娘回府,宋小娘的牌位就能入白云观受香火。”
顾九倏然停步,转过身,拧着眉看向老妇,沉声道:“你们到底在我身上打的什么算盘?”
冯嬷嬷了然一笑:“九姑娘说这话可就让人寒心了,主君这番做,全是因为挂念姑娘。”
顾九冷冷地盯了冯嬷嬷一会儿,她那皱如枯树的脸上挂着假笑,瞧不出一丝端倪。
“知道了。”
她收回视线,淡淡地扔下这三个字,推门而入。身后的冯嬷嬷扯着嗓子,着急嘱咐:“九姑娘,那明日便启程了。”
明月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临关上门之际,骂了句“老货”。
冯嬷嬷脸色瞬间难看至极,揪着手中的帕子,骂骂咧咧,全然不见适才的好脾气。
进了屋,顾九冷着脸坐在木桌边,明月忙走过去,有些担忧:“姑娘真要回去?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顾九揉了揉眉心,“可你觉得他们让人千里迢迢地从汴京赶到江陵府,还是大娘子身边的老人,不把我带走他们会罢休?”
怕是到时候,再卑劣的手段也用上了。
只是......
顾九皱起眉。
他们这般费尽心思地想要她去汴京,究竟为何?
-
次日一早,冯嬷嬷便带着人来催。顾九收拾完东西,出了院门,一眼就看到停在门口的马车,冷不丁地,忽然想到了沈时砚。
她在心底轻笑了声。
没想到昨日刚与他道不见,今日自个就要也去汴京了。
顾九踩着轿凳上了马车,冯嬷嬷伸手将紧跟在后面的明月拦下,道:“明月姑娘去后面坐吧,这里有我陪着九姑娘。”
不等明月说话,顾九一把撩起帷帘,半个身子挡在冯嬷嬷面前,假笑道:“嬷嬷不了解我,我这人有一爱好,就喜欢漂亮脸蛋。这一路山长水高的,嬷嬷也不想我吃不下饭吧。”
明月没忍住,掩唇低笑。
冯嬷嬷脸色铁青,压着火,甩袖离开。
从江陵府沿京西北路行驶,约莫十几日的车程,顾九她们才来到汴京。
马车行至城门缓慢停下,顾九撩起窗牖,看到长龙一般的队伍从城门口往外延伸。一队身着盔甲的士兵正站在城门口,查着行人进城的路引。
轮到她们时,一个士兵检查完路引后,走过来搜查她们的马车。
“今日怎么查得这般严?”冯嬷嬷低声嘀咕。
旁边人压着声道:“宣化坊那出了接连出现两句无头女尸的命案,还都是新妇。”
听到是宣化坊,冯嬷嬷刚要松口气,后半句又让她身子一颤,下意识地瞟向车厢。
顾九察觉到她的眼神,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冯嬷嬷又像没事人一般低下头,走到一边等士兵检查完后放行。
顾九短促地皱了下眉,总觉得这人神情有些古怪。
无头女尸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等她多想,马车驶入城门,汴京城的繁华热闹一股脑地涌入眼帘。
纵横交错的街市整饬有序,路上车水马龙,房屋鳞次栉比。各种摊贩整齐地分布两侧,叫卖声绵绵不绝,商铺招牌旗帜随风飘扬,有脚店、肉铺、酒肆、绸缎庄、胭脂铺子......
顽童的身影穿梭于各个角落,嬉笑打闹着,不知何为愁云。结伴的行人并肩畅谈,面上恬淡惬意,醉心于游玩赏乐。烟花柳巷中,伴着燕语莺声,乐妓唱着欲语还休的词,绵长的调子藏着九曲长廊般的心绪。茶坊酒肆里,丝竹管弦声此起彼伏,扑鼻勾人的菜香向路人招手,无声诉述着整个世间的嘉肴奇味。
明月见顾九看得出神,不由笑道:“九姑娘可是要移情了?”
顾九“啧”了一声,放下窗牖:“倒还真是我井底之蛙了。”
如果说身为荆湖北路首府的江陵是繁都,那大宋的都城汴京就是华胥之国。
顾府的宅子位于兴国寺桥附近的墩义坊,马车停下,冯嬷嬷在车外喊道:“九姑娘,我们到了。”
顾九掀起车帘,一眼便看到站在黑漆木大门前的人群,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神情不一。
这阵势看得顾九眉梢轻挑,在心里猜测他们葫芦里卖的到底是毒药,还是炸药。
顾喻领着一众家眷上前,看着眼前这个十几年未见的庶女,伸出手要扶顾九下车,俨然一副慈父的做派。
“钰清,这一路舟车劳顿,受累了。”
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顾九垂下眸,避开顾喻的手,干净利索地跳下马车。
“是挺辛苦的,”她面上挂着不冷不热的淡笑,“那就劳烦爹爹给安排个住处了。”
顾喻的手僵在半空,嘴角的假笑敛了几分。
旁边的常氏见状,连忙道:“九姐儿放心,这自是已经安排妥当。眼下你刚回府,还与你的姊妹兄弟们不熟,来,咱们进去慢慢聊。”
顾九猜出了她的身份,笑了笑:“我原以为大娘子和父亲把我接回来是有事需要我,倒不曾想还真如冯嬷嬷说的那般,是挂念我这个命硬的棺材子。”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皆变,尤其是顾喻,已然皱起了眉,像是在压着火。
顾九轻轻扫视这心怀鬼胎的一大家子,继续道:“若是如此,还请大娘子和父亲兑现承诺,将我阿娘的牌位供在白云观,我也好回江陵府。”
“你不能走!”
常氏身后侧的一位年轻小娘子忽然开口。
顾九看向她:“我为何不能走?”
常氏一见要坏事,连忙去扯顾兰萱的衣袖,给她使眼色。
顾兰萱瘪了瘪嘴,不太情愿地收了声。
常氏上前拉住顾九的手,柔声道:“是这样,你父亲和我想着你已早过了及笄,却还未待嫁闺阁,所以我们就为你……寻了一门亲事。”
什么玩意儿?
顾九太阳穴重重一跳,气笑了。
且不说这自作主张的决定有多莫名其妙,要真是有好的亲事哪能轮到她。
-
皇宫,徽猷阁。
雕花朱红门顶端,悬着金边黑底的匾额,上面篆刻四个烫金大字“正身明法”,笔势银画铁钩,遒劲有力。殿内,金碧辉煌,两尊鎏金麒麟铜炉各置书案两侧,沉香袅袅,绕梁不绝。
身着明黄龙袍的少年站在案边,垂目执笔,认真地练字。
忽然,一个内侍急匆匆地入殿传话:“官家,宁王到了。”
赵熙猛地抬头,象牙狼毫笔下的字成了一团浓墨。他当即撂下毛笔,忙不迭地走下台阶,然而还没等他出殿,一抹白色出现在视线中。
少年堪堪停止脚步,看到沈时砚的那一瞬,眼眶渐红:“......皇叔。”
沈时砚撩起长袍,要行跪拜礼:“微臣惠州沈时砚,参见官家。”
“皇叔,”赵熙连忙上前握住沈时砚的胳膊,阻止了他的动作,“你我叔侄间,不必这些繁文缛节。”
沈时砚看着眼前少年已逐渐褪去稚气的五官,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只是眉峰微展,慢声道:“微臣谢官家恩典。”
两人往殿内走去,赵熙命人搬来椅子,让沈时砚落座。
赵熙问了些沈时砚在惠州的生活,又担忧这路途中可遇到些别的岔子,沈时砚只道平安。
“皇叔这一路奔波劳累了,”赵熙忍住鼻腔中的酸楚,叹声道,“怪朕没用,如今这般年岁却还是需要皇叔的帮助。”
沈时砚:“为官家效力,是微臣职责所在。”
赵熙抿了抿唇,眼底划过一丝落寞。
沈时砚仅比他年长五岁。少年沈时砚虽贵为亲王,本应离宫自立府邸,但先帝不舍这位幼弟,便留他住在皇宫中,由太子太傅亲自授书,与当时储君的待遇一般无二。
而彼时他生母家世平凡,身子孱弱,待赵熙四岁时就病逝了。后宫又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泥潭,失去生母的呵护,又没有家族撑腰,幼时的赵熙在这偌大的深宫中举步维艰。
后来赵熙有次被其他兄弟戏弄,在腊月寒冬的风雪天被人推入湖中,染了风寒,高烧不止。等他再次醒来,却是在沈时砚的寝殿。身边内侍告诉他,是这位小皇叔救的他,并且恩求官家准许他留在自己身边。
自此,直至沈时砚离京南下,赵熙一直和他生活在一处。
一别七年,如今相见,却多了数不尽的生疏。
赵熙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想破坏这难得的重逢,找了话题:“皇叔前些日子上述江陵府一事,朕已经安排新任官员去处理了。”
两人又关于此事简单聊了几句,沈时砚起身告辞:“官家,微臣刚上任,府中还有宣化坊的案子要处理,就先退下了。”
出了徽猷阁,没走几步,一个老内侍迎面走来行礼。
“王爷,大娘娘念着您,请您去仁明殿说话。”
沈时砚说:“本王府上多事,今日怕是不便了。”
顿了下,他淡笑道:“劳公公给大娘娘捎句话,臣这一路北上,多亏了大娘娘的照顾才能安然回京。”
老内侍身子一激灵,半个字也不敢多说,退到一边。
沈时砚来到宣德门,在外等候的流衡跳下马车,将白狐裘给沈时砚披上。
沈时砚坐进马车,倦容淡淡:“岑庆那边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异常,”流衡回道,“入京之后我一直让人盯着他,不曾出府。不过,有一件别的事——岑庆要纳妾。”
闻言,沈时砚轻笑了声。
汴京岑氏是高太后的母族。而岑庆这人贪**好色,仗着高太后的权势没少干欺辱良妇的腌臜事。如今已是半截入土的年纪,竟还念着这档子事。
沈时砚问:“可是强娶?”
“不知,”流衡歪了歪脑袋,“听人说是礼部郎中顾喻的一位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