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为她,报仇。”

夜阑人静,乌云遮月,苍穹上几盏微弱的星光忽闪忽灭,远不及修内司周围燃起的火把灼烈。

走水的阁楼距离窑口不远,百米以内的距离。阁楼有两层,底层供修内司一些官员匠人制图办公,商讨工事。顶层原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后来邵贾把它收拾出来,放了两张床,几件家具,给偶尔在官窑通宵制陶的匠人居住。

此刻这里却成了一片废墟,断梁破瓦烧得黢黑,冒着滚滚浓烟。放眼望去,满目苍夷,很难从中找出一件完整的物件儿。

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就立在废墟前。两尸靠背而坐,衣衫破败,**在空气中的肌肤布满红斑和水泡,尤其是脸部,爬满狰狞可怖的黑痕,像是被燃烧殆尽的煤炭。从僵硬的肢体动作中甚至能看出死者生前在火中拼命挣扎的惶恐。

缠绕在尸体身上的绳索仅剩几小段残骸,和被烧断在邵贾手中的结扣。仵作想从把这东西拿出来,几次尝试却都以失败告终,他摇摇头,目露哀意,生前攥得太紧,死后尸体指关节僵硬,再加上火烧,那个结扣算是嵌入了邵贾的掌心中。

邵贾的娘子和母亲瘫坐在地上,捧着一块泛黑的玉佩痛哭不已,撕心裂肺的哀嚎混杂在一股难言的焦臭味。

顾九怔然地站在尸首前,哪怕是面部被烧伤,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明月。

那个照顾她,保护她的人,没了。

顾九唇瓣蠕动着,几次张合,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喉舌仿佛被这灰烬后的滚滚白烟烫伤,无论她怎样撕裂怒吼,都是一块没有任何鲜活迹象的腐肉。

沈时砚似乎是说了什么,但顾九没听到,她只是麻木且迷惘地看着他薄唇张闭,在心底猜测这是不是一场梦,要不然为何所有人都失去了声音。

沈时砚见顾九这副失了魂的模样,眉头慢慢敛起,从流衡手里接过他递来的玄氅,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顾九感到肩上一沉,一股暖意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再次张了张,本以为这次仍是一片无声的沉默,却没想到几个冷冰冰的字从咽喉中撕裂破出,伴着轻微的颤音。

“明月,死了。”

沈时砚垂下眸,周围火光炽热,将顾九完完整整地倒映在他那漆黑如夜的瞳仁里。

这句话结束,顾九好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转眸再次看向明月的尸体,茫然褪去,尽剩淡漠。

“我要为她,报仇。”

沈时砚把巡守的人叫来问话,几人今晚聚在窑口里打盹的打盹,赌钱的赌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等他们意识到不对劲时,大火已经滔天。

沈时砚淡声道:“自去领罚。”

夜色浓重,不便勘查。沈时砚命人把尸首小心运送至府衙,又留下几个官差负责看守火灾场地,没有他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顾九跟着沈时砚回到王府后,忽然问他能否借用一下府上的庖厨。沈时砚不明所以,却还是点点头,亲自带顾九去了厨房。

到地方后,顾九换上蔽膝,洗净手,抬眸看沈时砚站在门槛外未走,便道:“王爷去休息即可,我不会将贵府的厨房如何。”

沈时砚却是没动。

顾九低下头,继续忙着手上的动作。

烧水,磨糯米屑,熬糖......不多时,蒸笼一开,白烟袅袅,里面是一个个热腾腾的米糕,甜腻的香味扑面而来。

顾九把米糕放置碟中,端到院中的石桌上,沈时砚跟在她身后,坐在对面。

顾九看他:“王爷也要吃吗?”

沈时砚却道:“若是饿了,我可让厨子再给你做些其他的。”

顾九摇摇头,自顾地尝起米糕。她放了很多糖,糯叽叽的糕体入口,甜到发腻。顾九仿佛失去了味觉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地塞进嘴中。

沈时砚皱眉,轻声叫了顾九一声,见她没反应,无奈之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隔着衣袖。

“可以了。”他温声道。

顾九终是停住了动作,盯着餐碟上最后一个米糕,慢慢开口:“我爱吃,却又只会做这一种食物。”

“明月比我大上几岁,处处照料我,把我当成闺阁千金般护着。但其实我们小时候生活拮据,甚至比不上寻常人家。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哪有真正的主仆尊卑之分。”

“这米糕就是她教我的,她也仅教我这一个。明月说,我命苦,除了行医,她总不让我做活。可她又命好了?刚学会走路,就被家里的赌鬼父亲卖到顾府,分到我阿娘的院子里。我阿娘不受宠,活得辛苦,明月一个小娃娃又怎得能过上好日子。”

“后来顾家北迁汴京,明月就被扔在江陵府照顾我......”

再后来外祖父去世,她身边便仅剩下了明月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顾九不喜诉苦,这会儿能和沈时砚说这么多,已是情绪所逼的极限。

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树叶沙沙作响,但也转瞬即逝。

顾九微微用力,便把手腕从沈时砚掌心中脱离,正要去拿那最后一块米糕,那只白如冷玉的手却先一步触碰到米糕。

沈时砚咬了一口,过分甜腻的滋味落入胃中并不好受,但他还是吃完了。

“有些苦。”他慢慢道。

顾九愣了下,点头。

物极必反,甜到极致可不就是苦涩吗。

沈时砚笑了笑:“既是没了,便回去歇息吧。”

目送顾九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转眼间,空****的庭院里仅剩下他一个人。

沈时砚垂眸,轻轻捻着黏在指腹上米屑,回忆不由自主地失了控。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两名侍卫把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狠狠地扔在他脚边。老妇满目泪痕,嘴巴被白布塞得紧实,只能从那凄惨悲凉的神情中看出她的绝望。

脚边跪着他的乳母。

背后站着他的皇兄。

皇兄宽阔的胸膛环住他的臂膀,将一把利剑强行塞进他的掌心中,然后握住他颤抖不已的双手,逼迫他抬起利剑,对准他乳母的头颅。

“偷盗宫中财物,于坊间倒卖,她该死。”

皇兄沉稳肃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虽轻,却带着冷人心肺的寒意。

他看着乳母放弃挣扎的模样,覆在脊背上的衣衫被冷汗浸透,僵硬地重复:“不会的,乳母绝不是这般人。不是她,一定不是她......”

“皇兄,你信我......信我,不是我乳母。”

背后之人却对他的哀求置若罔闻,紧紧地禁锢住他发颤的双手,用不容反抗的力道逼迫他高抬利剑,再重重落下。

头颅滚地,鲜血飞溅,温热浓腥的味道在他惨白的唇瓣上悄然散开,胃里一阵翻涌,他将腹中的一切吐个干净。

皇兄蹲下身,轻轻用龙袍擦去他唇边的污渍,叹息道:“一个贱奴而已,何以值得你这般。长赢,你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沈时砚低声喃喃。

忽地,他停住动作,嘲弄一笑。

那该如何。

皇兄?

-

翌日,议事厅内,顾九、沈时砚和楚安三人聚在一处。

阁楼走水时,高世恒和他的仆从皆在西狱,如此便是有了不在场的证据。可除了高岑两家,顾九实在想不出她还能招惹上谁。

楚安若有所思道:“也许是高世恒买通了别人?”

“不排除这种可能,”沈时砚顿了顿,“但这般的话,他需得提前猜到我们会将他带走。我把他们关入西狱后,命人近处看管,确无和外界传信的可能。”

高世恒那个蠢货,会有这副头脑?

楚安觉得不太可能。

顾九思考良久,才道:“眼下死了两个人——另一个邵贾,如果这场凶杀,不是冲着我,而是因为邵贾呢?”

这并非是她为了减轻愧疚的说辞。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却被绑在一起烧死,凶手要么是其中一人的仇家或是两人共同的仇家,要么纯粹是随机杀人的变态。

顾九更倾向于前者。

因为地点。

如果邵贾真如众人所说的那般,是个正人君子,他救走明月后应该会把人送到官府或是医馆,而不会把人带到修内司。

三更半夜,两人却被绑在离窑口不远处的阁楼上活活烧死。凶手大概对邵贾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他的身份,还极有可能是修内司内部的人,知晓当晚有无匠人留宿于阁楼。

顾九回忆着邵贾尸体的模样。

如果只有明月一人,凶手的性别很难确定。可邵贾身形高大,凶手能同时制服两个人,并且把一个成年男子弄到阁楼二层,可见凶手十有八九也是名成年男子。

沈时砚显然是也想到这一点,他看着顾九,起身道:“去趟修内司罢。”

修内司总领司事王常景和几位主要官员齐聚一堂,沈时砚先是问了昨晚除了巡兵可有其他人,确定无人后,又问修内司众人邵贾近来有无和人起过争执。堂中几人面面相觑,偷偷地把目光瞟向站在最前面的王常景身上。

王常景似是感受到了这些视线,虽是心生恼火,但也不敢在沈时砚面前放肆,只能苦着脸,干巴巴地承认:“下官前不久的确和邵副使有过口角。”

他不敢在此停下,慌忙继续道:“但若只凭此把这事扯到下官身上,下官实在觉得冤。邵副使性情古板,不知变通,和修内司好多人都有过不愉快。只是恰好下官是近日和他起了争执的人。若是以此为根据......想杀邵副使的人可就多了去。”

这话所说的不太有人情味,但却也有番道理。

沈时砚看向其他人,他们纷纷点头。

“确实如王总领说的这般,邵副使是个好人不假,只是脾性实在古怪,得罪的人属实不少。”

沈时砚的食指在条案上轻轻叩响,问道:“王总领和邵副使是何时起了冲突?又是因何事?”

王常景有些犹豫:“......半月前,因为一批瓷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