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颜家,三十三条人命。”
顾九说完这句话,肚子不合适宜地叫了一声,安静的书房里,这点声响格外清晰。
顾九抿紧唇角。
好好的气势,全没了。
楚安没忍住,短促地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光注意到沈时砚轻轻瞥他一眼,神情淡淡。
楚安不好意思地挠挠额头,借机挡住沈时砚的视线:“顾娘子,你来汴京至今应是还没抽空去过樊楼吧。”
听到这两个字,顾九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樊楼是汴京城、乃至整个大宋最大的酒楼。飞檐高阁,金碧辉煌。每逢暮色,珠帘绣额,灯烛晃耀,细腰罗敷,莺歌燕舞,穷极奢华。尤其是酒楼里的佳肴美馔,集四海之风味,应有尽有,实乃“天上人间”。
看出顾九有些动容,楚安连忙填把柴火,殷勤地邀请:“如若顾娘子不嫌弃,可让王爷做东,咱们一起去樊楼尝尝那些珍肴,什么耍鱼辣羹、蜜饯雕花、酒蒸羊、荔枝腰子、清撺鹌子......啧啧,那叫一个香啊!”
顾九犹豫了半秒,想到此去一别,大概余生都不会有机会再来汴京,这般错过,实在可惜。再者,她昨夜因为沈时砚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让他的钱袋出些力,也没什么不妥。
思及此,顾九弯起明眸,欣然同意。
樊楼位于御街北端,三人到时,正值暮色昏昏,酒楼里宾客如云,络绎不绝。楚安常来,他们一进门,便有跑堂伙计殷勤地跑来和楚安热络,领着几人上了二层雅致的阁儿。
等菜期间,楚安耐不住嘴闲,和顾九东拉西扯起来,沈时砚只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品茶,偶尔应楚安的问话,答上两句。
“顾娘子,你回江陵府后可有什么打算?”楚安好奇道。
顾九正专心致志地尝着小吃。白釉花口碟底处花瓣纹饰栩栩如生,上面摆着水嫩如玉的茉莉奶酪,光是这般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两个铜板的大小,顾九一口一个。咀嚼间,齿间绕着散不尽的清香,像是初春在口中绽放芳华。
“开个医馆。” 顾九不假思索道。
楚安有些惊讶,似是没想到顾九是个游方郎中,而后道:“可需我们帮些什么?”
顾九抬眸看了他一眼,笑道:“楚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世间人大多与我这般,为了一个目标奔波生活,我也乐在其中。”
顾九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总觉得若是再继续下去,她怕是在这两个金枝玉叶的贵人眼中,成了饥一顿饱一顿的难民。
所幸跑堂伙计这时端着菜肴进来,打断了这段对话。
顿时,诱人的香气弥漫在房间各个角落。
顾九面前摆的是酒蒸羊。羊肉用烫水煮得软而不烂,表面撒上细细碎碎的嫩绿葱花,辛辣的姜片铺满瓷器底部,浓烈的酒汁浸透每层肉纹,再点上几滴焦香芝麻油,诱人的光泽若隐若现。
还有清蒸鲈鱼。整条鲈鱼脊骨两侧被规整地切成片状,鱼腹浸在汤汁里裹满了料香,入口滑爽,鲜嫩无腥。
桌角右侧是色泽艳丽的桂花糖醋排骨,浓郁酱汁将肉块牢牢锁住,淡黄色的干桂花星星点点,酸甜清香。牙齿顺着骨头一侧轻轻咬拽,鲜肉流畅地骨头分离。
……
各式各样的美食,让顾九目不暇接。等酒足饭饱后,顾九借着桌沿遮挡,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十分满足的同时,又有些意犹未尽。
人怎么就不能长两个胃呢?
顾九默默地长叹一口气。
楚安移开木窗,往外看了一眼天色:“顾娘子不如先呆在王府,明日再走?”
顾九婉拒。
她是断不想再和沈时砚这个处于风波中心的人扯上关系了。
沈时砚眼皮轻抬,却又在半路停住,落了回去。
三人离开阁儿,路过一房间时,恰巧从里面传来岑庆的名字。
“岑庆也是个蠢货,自己身边养了个会吃人的豺狼,却偏偏一无所知。”
“他这一倒台不要紧,只怕沈时砚不会放过岑家,借机为难大娘娘。”
“笑话,他不过是一个丧家之犬。七年前我姑姑能让他滚去惠州,如今亦可。”
“哈哈哈哈,世恒兄说的对。眼下不过是官家少不更事,识人不清,误将乱臣贼子当成股肱之臣。”
顾九和楚安的脚步同时一顿,前者抬眸快速地扫了一眼处于话题中心的人,后者眉头紧皱,眼底冒着火,撸起袖子就要踹门。
沈时砚及时拉住他,淡淡一笑:“怀瑾,莫要生事。”
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才讨论的人不是他一般。
可惜天不遂人愿,没等楚安移开眼,那房门倏地一下被人从里面打开。
房门内两人和房外三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顾九忍不住挑了下眉,别开脸,不想趟浑水。
开门的那人看到面色平静的沈时砚,吓得往后推了半步:“宁、宁王。”
全然没了刚才说沈时砚是乱臣贼子时的神气。
高世恒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往后一拽,眼神轻蔑,嘴上却热情又虚伪地喊道:“这巧了不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宁王殿下。”
“啊,还有楚将军。”最后一句懒洋洋的,是彻底摆在明面上的敷衍。
“宁王?”
又一个陌生的男声从房内传出,嗓音有些倦怠,像是刚睡醒一般。
许是这声音太独特,顾九没忍住,撩起眼皮循声看了过去。
那个前一秒还趾高气昂的青年,听到声音后,下一秒连忙侧过身,语气带了丝正经:“堂兄。”
待人从房间里出来,看清那张容貌迤逦的脸,顾九不由地怔了下,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这人若是个姑娘,只怕是位祸国殃民的妖妃。
高方清懒懒地靠在门栏侧,轻扫一眼站在房外的三人,触碰到顾九的视线时,眼皮微跳,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宁王殿下,别来无恙。”高方清拱手行礼。
沈时砚薄唇微动,眉眼间仍是维持着那温和又疏离的笑意。
“高少卿。”
沈时砚看向他身旁的高世恒,不咸不淡道:“‘隔墙有耳’这四个字,高郎君饱读诗书,难道不知其意?”
高世恒沉下脸来。
沈时砚视若无睹,继续道:“背后妄议官家,见到本王不行礼,如此不知轻重,实在该罚。”
高世恒死死咬住后槽牙,眼底冒火:“沈时砚,你什么意思?!”
“直呼本王名讳,罪加一等,”沈时砚语气平静,“就罚你跪在此处两个时辰罢。”
一旁的楚安早就等这句话了,当即磨拳擦掌,直接上前将人拖进房里,不顾高世恒的挣扎,一脚狠踹在他的膝盖窝。
高世恒只感觉腿一软,“碰”地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
“堂兄!”高世恒痛叫一声。
高方清却只睨了他一眼,抚手拍掌,懒洋洋道:“罚得好。”
“两个时辰,少一秒都不行,”高方清眼角勾起,笑得有些邪气,“不然,今日也不必回府了。”
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模样。
顾九在心底忍不住感慨:这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微妙。
出了樊楼,楚安立马给沈时砚比了一个大拇指,笑道:“王爷威武,就该挫挫那小子的傲气,否则还真当这大宋姓高了。”
沈时砚无奈地瞥楚安一眼,提醒道:“慎言。”
楚安抿紧嘴巴,扭头去和游离闹剧外的顾九搭话:“顾娘子就不好奇刚才的事?”
顾九心道,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老百姓,又马上要离开汴京城,好奇他们做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可惜楚安是个睁眼瞎,自顾道:“那个长得歪七扭八的,是高家二房嫡次子高世恒,我们汴京城五陵年少中的老鼠屎。”
顾九眉梢微动。
这比喻倒还挺形象。
“那个长得——”楚安搜肠刮肚一番,才勉强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闭月羞花的,是高家大房嫡长子高方清,大理寺少卿。”
嚯,还是王爷的同行。
顾九抬眸看向身侧,沈时砚似有感应一般,半垂眼睫。
四目相视,沈时砚眉峰舒展:“怎么了?”
顾九仔细端详了一番,由衷道:“还是王爷更好看些。”
沈时砚怔了下,失笑。
顾九寻了一家邸店住下,沈时砚承诺明日一早会让人将明月和户籍路引一齐送来。
街巷夜市的灯烛明亮,沈时砚和楚安各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穿行在市井热闹中。等到了州桥附近,两人分道而行。
“欸,长赢!”
身后楚安急忙忙地叫住沈时砚:“你走错方向了,宁王府不是在那。”
“我并非回王府。”
楚安略感不解:“府衙也不是这个方向啊。”
“我知道,”沈时砚笑了笑,没有回答楚安这个问题,“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回府罢,别惹楚老将军生气。”
楚安还想再问,但一想到祠堂家法和自家老爹暴跳如雷的模样,不得不收住嘴。
“行吧,那你早些回去。”
“好。”
沈时砚一路往东而行,随着时间消逝,身后万家灯火逐渐泯灭于黑暗中。沈时砚出了上善门,又往汴京城外驶了些许距离,最终停于一处阴气森森的坟岗。
沈时砚翻身下马,慢走到一处崭新的木碑前,从怀中拿出一张薄纸,俯下身,用火折子点燃,放在木碑前。
摇曳的火光映亮了木板上的字。
颜婉之墓。
“你自由了。”沈时砚垂眸,低声喃喃。
待火光燃尽,沈时砚转过身,对着身后无尽的黑暗,淡声道:“出来吧。”
话落,楚安从一棵枯树后走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他往后看了眼那个木碑,斟酌地开口问道:“长赢,你和她认识?”
颜婉,胭脂姑娘。
夜色深沉,孤月高悬,沈时砚半个身子被黑暗笼罩。
他沉默一霎,慢声道:“我欠颜家,三十三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