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蛋,我就不该……信你!”

顾九将刚入候府第二日在厨房遇到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她回忆道:“当时那包药材确无问题,其中的紫石英可治心腹欬逆邪气,暖宫助孕,可这东西却也是寒食散的主要一味药材。”

有医书记载过寒食散有祛病强身的疗效,食之,身轻欲仙,神清气爽。但此物药性燥烈,若久服,毒素会逐渐侵入五脏六腑,致使肾脏衰竭,精魂具消。

顾九道:“之前我听到田氏说她懂些岐黄之术,这便就合理了。她为了避人耳目,应是以其他病症为理由,借机拿到配置寒食散的药材。岑管家说,岑庆每每醉酒时意识不清,甚至有疯癫之像。可若不是酒呢?而是他服用了寒食散。”

“服用寒食散应以冷食热酒来散发体内毒素和燥热。凛冬寒春,人们大多食以热食,而酒性本烈,有人喜温,有人喜冷。我猜,岑庆应是后者。田氏借以酒气掩盖岑庆虚步若浮和意识不清之态,寻常人很难察觉异常。”

“久此以往,毒入脏腑,神仙难医。”

楚安有些难以置信,毕竟田氏的好心肠和好脾气是汴京出了名的。

他不禁道:“可这也只是你的推测,万一她真是为了怀上孩子呢?一个正妻膝下无子,是要被人耻笑的。”

“今日我去白云观是她提议,”顾九沉声道,“还有她特地对我提起她两个孩子的死,从不详细盘问我的出行,有意无意地给我提醒,以及岑管家的断指。”

“最重要的是白云观,”顾九缓缓道,“她那个毁容的青梅竹马何峰,这人是驻守在白云观的皇城司使。”

-

顾九回了趟候府,她直奔之前田氏与她说话的湖心亭,果然看到田氏正坐在那儿,怔怔地看着湖中心。

顾九慢慢走过去,坐在田氏对面。

田氏回神,见来人是她,笑了笑:“怎得过来了?”

顾九静静地看着田氏,缓缓开口:“大姐儿长什么模样?”

田氏愣了一下,而后道:“大姐儿如今已嫁为人妇,你若是想认识她怕是不太方便。”

“大娘子,我说的是灵姐儿,”顾九顿了顿,注意到田氏脸上的错愕,继续道,“她真的是得了天花吗?偏偏是和胭脂姑娘一样的病。”

田氏不自然地笑笑,正欲开口,偏听顾九又问道:“岑四娘子死时知道是你算计的她吗?我来侯府的前夕,去我院中的黑衣人是何峰?从那时起你便知道我和宁王殿下相识罢。还有清秋的尸体,何峰驻守在白云观,想藏匿和搬运一具尸体应该不是件难事。”

最后一问。

“你有多恨岑庆?”

田氏面上血色消失殆尽,看着顾九的眼睛,她紧绷的肩膀缓缓垂下,断了线的泪珠从眼眶滚滚而出。

“恨不能食其血肉!恨不能抽筋扒皮!恨不能他死后暴尸荒野,任畜牲分食!”

田慧芝陡然尖叫,她愤怒地将石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发泄积压多年的怨恨,浑身颤抖。

清脆的撞击声下,支离破碎的碎片被寒风吹动,轻轻摇晃,锋利尖角泛着冰冷的光泽。

“他毁了我的一生!他毁了我!”

顾九心口有些闷,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可岑四娘子是无辜的,你不该找人凌虐她嫁祸给岑庆,更不该杀了她。”

田氏满目凄然,捧面痛哭:“琴姐儿是个好孩子,是我对不住她。”

暮色灰茫,淡薄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触不可及的云层中。隐隐约约,顾九听到从远处传来一叠铿锵有力的马蹄声。

顾九起身走上前,递给田慧芝一方手帕,轻声道:“慧芝姐姐,谢谢你。”

白日里田慧芝嘱咐顾九戴上帷帽,是因为清楚她不会久留候府;是因为顾虑日后岑家倒台,世人识得她的面容和过往,用风言风语戳其脊梁骨;是因为明白顾家无人会护她;

声落,开封府官差纷沓而至,将侯府众人如数羁押。

流衡手拿木枷锁,走到顾九面前,低声道:“顾娘子,得罪了。”

顾九隔着晃动的人群,望向不远处站在半月拱门旁的沈时砚,点点头,配合地抬起双手。

沈时砚要抓的不仅是岑庆,更是整个定远侯府。官家容不下高太后,自然要断其臂膀,砍起根枝,而岑家就是官家在朝廷纷争中的磨刀石。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顾九被单独带到西狱一处偏僻的牢房,待囚窗外孤月高悬,四周死气沉沉的寂静终于被打破。

有人打开拴在牢门上的铁链,手里端着一杯酒。

“顾娘子。”

顾九接过酒盅,问道:“我身边的丫头呢?”

“顾娘子放心罢,王爷都已安排好。”说罢,官差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户籍和路引,交给顾九。

顾九接过,仔细检查了一番。

从此,无论是户籍还是族谱,她和顾家都没有半分干系。这世上也不再有顾家九姑娘顾钰清,只有江陵府顾九。

这就是她和沈时砚的交易。

顾九帮他查案,而待事情结束,他替她准备好户籍变更和假死两事。毕竟,明面上她仍是岑庆娶进门的平妻。候府被抄家削爵,殃及全族,她身为“岑家人”也逃不掉。

没人护她,她就自己给自己谋万全后路。

顾九收好户籍和路引,又把假毒酒置于鼻尖下,确定没什么问题后,一饮而尽。

她正欲把酒杯还给官差,好躺在地上装死,意识猛然一沉。

顾九用力摇头想保持清醒,然而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她俯身扶住旁边的桌椅,勉强地撑住身子,恶狠狠地看向官差,却见那官差诡异一笑,低声道:“顾娘子,您走好。”

顾九只觉得浑身血液气得倒流,寒意肆虐,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在心里将沈时砚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王八蛋,我就不该……信你!”顾九咬牙切齿。

一语未了,顾九眼前一黑,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

-

议事厅内,沈时砚正在书写奏折,将这个案件完整地陈述一遍交给官家。

流衡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禀道:“王爷,顾娘子不见了。”

沈时砚手一顿,笔下墨汁浸透一点,毁了整齐规整的篇章。

沈时砚眉头敛起。

流衡道:“属下刚才按您的吩咐去给顾娘子送酒,好趁夜带她离开。却不想到牢房时,里面空无一人,地上仅遗留一只酒杯。”

“属下询问值守的狱卒,他们说不久前有人以王爷的名义将顾娘子带走了。”

不等沈时砚开口,楚安火急火燎地跑来,气喘吁吁道:“王爷,好像有人给何峰提前通风报信,我和王判官带兵去白云观时,他人已经跑了,”

沈时砚攥紧笔杆,沉吟片刻,大步下了台阶,冷声道:“流衡你速去通报各处城门军,仔细盘查来往行人。怀瑾,你与我一起带人再去趟白云观。”

顾九初入汴京城不久,应该没有仇家才是。这个节骨眼上将她绑走的,只能是逃跑的何峰。坊间夜市人多眼杂,再加上有士兵轮流巡守,何峰一个壮汉若是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娘子混入人群,定然会引起怀疑。

而白云观傍山而建,丛林繁多,何峰又在白云观附近驻守许久,对那里的地貌应是再熟悉不过,很容易找到藏身的地点。

何峰把顾九绑走,原因无非有二:报仇和谈条件。

沈时砚更倾向于后者。

如若不然,他直接在牢狱中一刀将人杀了,何必废如此力气。

-

白云观附近的一处山穴内,一小堆篝火劈里啪啦地燃烧着,寒风钻入洞穴,凄厉的呜咽声不断。

等顾九缓缓醒来,看到坐在篝火对面的刀疤脸,眼皮一跳,心里对沈时砚的愤懑就此消停。

何峰。

顾九双手双脚皆被麻绳死死束缚,粗糙的绳条嵌进皮肉,刺痛感和血液流通不畅的僵硬感让她忍不住蹙眉。

顾九看了一眼外面阴沉黑暗的天色,再打量着何峰那魁梧健硕的身材,清楚靠自己逃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眼下,顾九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沈时砚身上。

他那么聪明,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自己。

顾九缓了一口气,不断在心里重复这句话,试图抚慰自己的情绪。

何峰察觉到顾九醒了,抬起眼皮,沉沉地看她一眼,又垂下眼,不说话。

顾九轻咳一声:“这位大哥,我从未见过你,理应没得罪过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何将我绑来此处?”

何峰拧眉盯着顾九,沉声道:“少耍花招,我之前在宁王的马车上见过你。”

顾九眉心一跳。

何峰将她绑到此处,却还没有要杀她的原因,顾九大概能猜到:想和沈时砚换取田蕙芝。

只是顾九想不明白的是,把她迷昏带出西狱的人并不是何峰。那人手里有她的户籍和路引,分明是清楚她和沈时砚的交易。

可这件事只有四人知道,沈时砚、楚安、流衡和她自己。

顾九心底爬上一丝被暗算的凉意:“是谁帮你将我从牢狱带了出来?”

回答她的是一片冷冰冰的沉默。

“何郎君,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顾九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那人真心想帮你,为何不直接把田氏带出来?反而绕个圈子把我交给你。他明明有这般的本事不是吗?”

何峰用粗树杈拨弄着篝火丛,听到这话,动作一顿。

“我知道你救蕙芝姐姐心切,可你也要想一想,那人到底是想要帮你,还是想做你的催命符。”

篝火虚浮跳动,光线映亮了何峰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我管不了这么多,”何峰狠声道,“我只要她活。”

一语未落,洞穴外万籁俱静的沉默被林中受惊的飞鸟打破。

作者有话说:

阿九:白骂了,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