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砚和楚安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四个字:果真有鬼。

夜幕低垂,寒风冷冷地吹动枯枝残叶,沙沙作响。殓尸房内几盏烛火摇曳明灭,将三人连同两具无头女尸的影子映在惨白斑驳的墙皮上。

顾九把在岑四娘子房间里遇到的事情说完,楚安不由地一脸讶然。反观沈时砚眉眼平静,像是已经猜到了。

顾九虽是不懂女红,但从荷包和手帕这两样东西打结收尾的不同方式,和岑淑琴房里留下来的物件儿,一切的指向俱是如此。

“可岑四娘子出嫁时难道没人发觉?”楚安不解道,“候府不知?秦家不知?”

沈时砚看了一眼岑淑琴的尸体,缓缓道:“明日去趟候府,就该清楚了。”

这时,流衡从外面进来,道:“王爷,已按照您的示意,将那扬州商人放了。”

顾九愣了下:“王爷,问出什么了?”

“并无,”沈时砚笑笑,“没有证据,他就是良民。大宋律法护得住他,总关押着也不是办法。”

顿了顿,他吩咐流衡:“看紧。”

翌日清晨,顾九早早地被明月叫醒,说开封府来人了。为了不惹人疑,顾九不急不慢地梳洗一番,才去了前厅。

厅内,田氏和沈时砚坐在条案两侧,楚安则站在沈时砚身旁。岑庆的五位妾室和岑管家等几个府中老人也在。

顾九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岑管家,行过礼,和几位妾室坐在一起。

顾九听了两句,对话已经进行到了正题。

“岑四娘子成亲时你们可亲眼看着她上了花舆?”沈时砚问。

“是,”田慧芝擦去眼角的湿意,回道,“淑琴出嫁时,府上的人都看着呢,这么多双眼睛怎么会出错呢?”

顾九抬眸和沈时砚短暂地对视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团扇。

沈时砚唇角轻勾,收回视线,问道:“那岑四娘子是以何种方式遮面?”

“是红盖头——”田慧芝声音陡然一顿,紧紧攥住椅子扶手,语不成调,“莫非……莫非……”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讶异。

“那……嫁到秦家的人是谁?”田慧芝颤声道,“是不是她害了琴姐儿?”

沈时砚轻声安慰几句,吩咐人去了趟秦家。

楚安看向田氏,好奇道:“候府和秦家结亲前两位新人未曾见过?双方家中长辈也不曾相看过?”

“这门亲事定得匆忙,是侯爷一手操办,”田慧芝缓了口气,慢慢道,“我当时不太同意,但侯爷坚持,我也没有办法。”

顾九眼皮微动,心中冷晒,只觉得岑庆荒谬。

不多时,秦怀来到众人面前。沈时砚让人备上纸墨书案,执笔蘸墨,对秦怀道:“你来描述你见到的岑四娘子的模样。”

秦怀满腹狐疑,但注意到周围人严肃复杂的神情,不敢多问,老实照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时砚手中的笔墨走势,唯独顾九没看一会儿,视线便不由自主地顺着笔杆往上去,最终停留在沈时砚那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脸蛋上。

顾九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怎么会有人长成这个样子呢?五官体态,硬是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

没一会儿,沈时砚停笔,他指着画中女子,问道:“秦怀,这人可是你的娘子?”

秦怀顾不得惊讶于沈时砚出神入化的画技,连忙点头:“确是。”

一语落下,候府众人满面惊愕。

有一个妾室难以置信地伸手捂住嘴巴,小声道:“……这是琴姐儿院里的清秋。可她不是在琴姐儿出嫁前夕得了身契,回家了吗?”

沈时砚问:“你可知她家在何处?”

妾室摇头:“这些事宜,大娘子和岑管家应是最清楚的。”

岑管家连忙弯腰行礼,说了一个地址。沈时砚看他一眼,偏头对楚安轻轻点头。后者大步流星地离开定远侯府,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内,却是无载而归。

楚安附耳低语:“那婢女一家人说人在侯府呆得好好的,我看神情,应该不是撒谎。”

沈时砚却看向此刻又惊又恼的秦怀,忽然问起了他和岑四娘子的婚期。

秦怀现在心里已经认准了这事情是侯府偷梁换柱所致,再谈论起婚事,语速又急又沉:“去年年末。”

“在此之前,你与定远侯可有过接触?”

秦怀神情一顿,满腔怒火似是被人用一盆凉水尽数浇下般。

他垂下眼眸,脸色有些不自然:“有......过。”

“何时?”

“记不清了。”

这显然是个用以搪塞的借口。秦怀说完这句话后,不自觉地绷紧背脊,丝毫不敢和沈时砚对视。

“好,”沈时砚淡淡地笑了下,转而看向田氏,“田大娘子适才说当时不太同意这门亲事,可否说明其中原由?”

此话一出,秦怀的脸色僵了又僵。

顾九忍不住在心底笑沈时砚缺德。

人家都说了不太同意,总归不能是什么好理由。让田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不是打秦怀的脸吗?

田蕙芝看了一眼秦怀,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绝不是嫌弃秦家。秦怀他饱读诗书,相貌端正,性情也是善良温厚,自是好的。只是——”

田蕙芝顿了顿,继续道:“去年年末,秦家二郎刚去世不久,我觉得婚事若是定在那时,既是太匆忙,也是不合适。”

秦怀忙道:“此事是全凭老侯爷做决定,下官虽也是这般觉得,但万不敢忤逆老侯爷。”

有鬼。

顾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秦怀。

即便是没有在撒谎,也应该是刻意隐瞒了什么。比如......沈时砚刚才所问亲事未定之前,与定远侯是否有过接触这点。

定远侯在汴京城这么出名的一个权贵,秦怀一个寒门士子平日里哪有什么机会能和他接触。除非在一些特殊场合——这么一个具有记忆点的时间和地点,秦怀这种饱览群书,记性不错的读书人怎么会轻易遗忘?

而且她观适才秦怀话里话外把一切蹊跷之处全部推给岑庆,想必心性倒也没有他人口中的那般好。

眼下对这件婚事知情的人一个遮遮掩掩,不愿多说。另有一个病卧床榻,昏迷不醒。要么对秦怀严刑逼供,从他嘴里撬出真相。要么继续寻找证据,完善推测。

而沈时砚,大概是会选择后者。

顾九昨夜折腾了半宿,今早也没吃过朝食,此刻又困又饿。她用团扇掩面,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再抬头时,却见沈时砚终于起身,准备告辞。

顾九心道,总算可以吃饭了。

-

回到开封府衙,沈时砚命人去打听去年年末秦家二郎的死因。楚安奇怪道:“你打听这件事做什么?”

沈时砚负手而立,站在书案前侧,垂着眼,不言一语,显然是陷入了思考。楚安也就识相地闭上嘴,坐在一侧,翘着二郎腿,一边瞎琢磨案情,一边悠闲自得地品着开封府的茶。

北苑贡茶,半两值金,名冠天下。

楚安越品越感慨,官家还真是把沈时砚这个皇叔当成眼珠子来疼。

不多时,有官差来禀报。

秦家二郎死于去年冬至,半月不足,便是岑秦两家结亲的日子。死因是醉酒失足,从东街巷醉仙楼三层摔下,致使颅骨碎裂而死。

闻言,楚安英眉扬起,“嚯”了一声。

沈时砚看他。

楚安放下茶杯,解释道:“醉仙楼,青楼妓馆。没想到秦家的人还会出入这种烧金窟。”

说罢楚安起身往外走。

“走吧王爷,这地我熟,”楚安转了转脖子,侧身看向沈时砚,不正经地笑了笑,“‘绿树闻歌鸟,青楼见舞人’,小爷我只是去听曲儿看戏的,你可不能把我想歪了。”

到了醉仙楼,楚安理了理衣襟,跳下马车。站在二楼凭栏边的那些莺莺燕燕,打眼一瞧这两位贵气逼人的俊郎君,纷纷抛下手中的帕子,羞笑地唤着好哥哥。

沈时砚轻扫过一眼,以示淡笑,别无其他。

而楚安则一边和小娘子们挤眉弄眼,一边拉着沈时砚进到楼中找醉仙楼管事孙氏。

孙氏站在二楼处便远远瞧见楚安,赶忙下来殷勤地招呼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沈时砚身上瞟。

楚安扒拉掉孙氏缠上来的胳膊,笑道:“今个找你来是有正事的。”

听到这话,孙氏捂嘴直笑:“奴懂,奴都懂。将军您哪一次来不是正事。”

楚安:“......”怎么还说不清了呢。

没办法,楚安瞥了一眼沈时砚,俯下身子,低声道:“这位,开封府的官爷,想问你关于无头女尸案的事情。”

孙氏敛了笑,压下心头的惊慌:“这、这跟奴们有何关系?”

楚安让孙氏找了处说话的僻静房间,看向沈时砚,下巴轻抬,示意他问吧。

沈时砚环顾四周,慢声道:“去年冬至,住在景福坊的秦家二郎可是从你们这摔死的?”

“......是,但官爷啊,”孙氏忙道,“那是他自己和人生了事,又争执不过,一时气恼吃醉了酒,自个摔下去的,跟奴们可没半分干系。”

楚安抓住了重点:“争执?和谁?”

这事情发生的时间并不久远,孙氏没怎么回忆便道:“定远侯。”

闻言,沈时砚和楚安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四个字:果真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