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你真的是比楚安还要天真。”

顾九从彭府出来后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想来她与彭山的谈话应不是令人愉快的内容,楚安也就没开口过问。

两人策马赶往河南府,一路风雨纷扰, 倒是把顾九烦躁的思绪理清了些。

彭山说,秦理突然下达延迟行军命令的前夕, 曾收到来自汴京城的密令。

可哪怕真如世人所说, 秦理是因为想独揽西征功绩,才故意拖延路程, 好让沈家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秦理这样的做法实乃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在那么多双眼睛下,他却敢明目张胆地拖延时间,这不是明摆着将把柄交到别人手里吗?

顾九觉得秦理此举倒不像是嫉妒,而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但如果排除了这个可能性,那问题就回到了最初, 为什么秦理突然之间改变行军进程?

眼下看来,秦理下达命令前夕收到的密令极大可能是导致秦理这番行为的原因。

顾九紧锁着眉心。

谁的密令?

汴京城里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能够命令统领三十万禁军的主帅冒着砍头的风险做了这么一个愚蠢的决定?

顾九想到了彭山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颗心猛地沉入了谷底。当她听到彭山说那密令来自汴京城时,便已经有些绷不住了。

若根源真是那封密令, 其背后之人无非有三种可能。

先皇。

与秦理勾结的西夏人。

盘踞在京都且秦理所效忠的势力。

援军来迟,最终导致沈家军尽数战死。这是已成定数的果。

那谁是因?

是谁想要沈家人死在灵州城?

顾九死死地咬住后槽牙。

济南府二十七条人命真相如何,彭山定是有所察觉,他却选择将此事真相用“真凶自尽”四字埋葬尘封,而今日她和楚安赶来济南府向他打听起二十年前的旧事,他最初也不愿作答。

还有吴知州。

毫无疑问, 吴知州是在意他那个儿子的, 可如今吴狱卒被歹人绑走, 她三番五次质问他关于二十年前秦理获斩这事,是不是另有隐情。吴知州始终避而不答,守口如瓶。

暂且不确定是不是假装不识弘敏和尚的陈县尉、以及弘敏本人。弘敏身为禁军,又为何剃度冒充和尚?

最重要的是凶手的意图。

审判罪孽,对抗皇权。

如果说秦行知是凶手这个可能性已经逐渐落实,那么随之落实的还有二十年前害死沈家军的幕后推手。

粗糙的缰绳将顾九的手掌心磨得鲜红,她却浑然不觉,只感到全身数百处骨骸如被尖针狠狠刺入,心口剧烈一痛。

是先皇。

想让沈家人死在战场的人......是沈时砚的皇兄,那个在世人口中,待他千好万好的皇兄。

顾九眼眶发涩,细雨迎面拍打在脸颊上,淡去了泪水的湿热,只残留一片怎么也挥散不去的冷意。

沈时砚他自己知道吗?

当年沈时砚和先皇决裂,抛弃皇姓,远去千里之外的惠州,是因为此事吗?

......

赶回西京畿县后,天光已是大亮。

跃下马,双腿落地的一瞬,顾九双眼猛地一黑,若不是及时扶住了马鞍,险些站不住脚。

楚安吓了一跳,慌忙扶住她:“是不是太累了?”

赶了一夜的路,淋了一夜的雨,这两日又几乎没怎么休息,饶是身强力壮的楚安也觉得有些累得紧。

他担忧道:“你先回邸店休息会儿吧,我在这守着,若有什么情况我立马去告诉你。”

“没事,可能是太饿了,”顾九摆摆手,“你去替我买些吃食来吧,我去看看高方清回来没。”

楚安踌躇片刻,对上顾九执拗的目光,只能应下。

高方清为了寻人也忙了一整夜,但托他五官明艳的福,比起顾九眉眼间倦怠的疲态,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怎么差,只是眼底有些泛青。

“找到人了?”

“打听到什么了?”

两人迎面撞见,不约而同地率先开了口。顾九捏了捏眉心:“算了,你先说吧。”

“找到了,人在河南府,”高方清点头,递给她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但他现在卧病在榻,寸步难行。”

顾九道:“你没直接问?”

高方清道:“我倒是想,但我去时老人正昏迷不醒,郎中说他经常如此,约莫今日就该醒了。”

他顿了顿,笑道:“我听衙役说你去了趟济南府?”

顾九淡淡地嗯了声,犹豫了会儿,将从彭山嘴中所得的事情说了遍,提及密令时,顾九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推测,反而是问道:“此事不会是秦理自主决定,其所执行的应是密令上所吩咐的事情。高少卿,你觉得会是谁?”

高方清敛了笑意,却是没有回答。

沉默一霎,顾九抿唇:“我需要你调来二十年前为秦理作证的人都有谁?这么重要的事情,大理寺定然会有相关的案件卷宗。”

高方清几乎未曾犹豫:“不行。”

顾九神情一变,蹙起眉:“为什么?彭山说当年作证的将士共有六百人,也就是说在这其中有已经被凶手杀死的,也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杀死的。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份名单都至关重要。”

高方清眸底肃然,认真问道:“与你自己的性命相比呢?”

顾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顾公事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清楚?”高方清闭了闭眼,冷静道,“眼下,咱们现在既然几乎可以断定此案和秦行知脱不了干系,索性便直接带兵将人拿下,只要签字画押这些事情做好了,余下的事情便省事多了。毒死、勒死、断舌......想让他死在牢狱的方法有很多种。”

顾九惊愕道:“你疯了?!”

她只觉得荒唐:“平日大理寺也是这般断案的?”

“顾公事怕是忘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高方清道,“若真要把前尘旧事重新翻出来,你、我,楚安......所有参与调查这场命案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甚至可能因此丢掉性命。”

两人正在驿馆书房内,顾九转身关了房门,房间仅有他们两人。

她攥紧掌心,缰绳磨出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

高方清说的这番话,顾九再明白不过。可真要如此放弃?若真是按照高方清说的这般做了,那她自始至终所坚持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顾九忽然想到了昨日秦行知与她说的那番话。

“顾娘子既是怀疑我,不如把我关押至牢狱,再严刑拷打一番,说不准,我便将那些罪名全认下了。”

秦行知的确是认真的。

他是在与她赌。

赌他是对的,而她是错的。

这世上唯一能将罪恶彻底审判的,是另一种罪恶。至于所谓的律法,不过是如鸡肋一般的存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那秦理,秦家人所因此遭遇的一切苦难,还有那西征的几十万禁军,为大宋开疆拓土的沈家军......这么多条人命,就让我全部当从未存在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事实她不是不明白,先皇借西夏人杀沈家军也多半是因忌惮,自古多是如此。可先皇此举,不但害死了秦理,害死了沈家人,那些守卫疆土的将士们也成了森森白骨!

顾九目光如刀,抑不住的戾气浮出眼底:“这些人都是大宋子民,我们若是如此做了,又何秦行知如今所为有何区别?摒弃律法、私刑当道,含冤者继续在世间永遭骂名,无辜者惨死却得不到公道......这就是太平盛世?这就是人间?!”

“顾九,你真的是比楚安还要天真!”

高方清声音蕴含怒意:“这世间多的是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秦理只是其中一人!更何况纵使这一切发生的人是先皇,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天子!”

顾九驳斥:“王子犯法如庶民同罪。”

高方清嗤笑一声,神情冷然:“律法的存在是为了□□秩序,巩固统治,不是为了还每一个人真相和公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是讲给老百姓听的谎话!”

高方清提醒道:“顾九,你别忘了你来西京前在皇宫所遭遇的一切。那时大娘娘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你再不愿,也还是仅凭她两三句话,便被拉入了戏中。当时你不也是无辜的?你的自辩又有何用?若没有沈时砚护你,你觉得即使官家来了,他会为了还你一个公道,去和大娘娘撕破脸?你又能全须全尾从皇城司离开?那可是个吃人的魔窟,尤其是对无权无势者而言。”

顾九目光灼灼:“那你告诉我,我们为了查案奔走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

高方清冷冷吐字:“为了官家。”

顾九哑然。

她失力地往后退了半步,沉默一霎,忽地又抬眸,盯着他看:“若按照我们的推测,那六百个人证都应是秦行知所要杀的人。除了济南府,其他地方定然也会有相关的命案。而在这些命案中,要么查出来了蛛丝马迹,但却暗中压下来,寻了个替罪羊。要么没查出来,上报给大理寺——高方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和先皇有关?”

“你说的没错,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悬案,当初我来西京查案时便已是怀疑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联系,”事已至此,高方清没再隐瞒,“但我真的不清楚此案和二十年前的西征有关。”

他若知道了,是绝对不会插手的。

“顾九,我很欣赏你,”高方清缓了缓语气,坦然地对上她犀利的视线,“虽然我们现在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但我真心不希望你因此丧命。”

“先皇这个人最爱名声,要不然这皇位——”

高方清陡然停住嘴,改口道:“他精心维护了二十几年的东西,是绝对不可能会因为你口中所谓的公道而溃烂的。即使先皇已经驾崩,还有当今的官家,他们都是赵家人,这江山也是赵家的江山。”

“灵州战败的真相一旦公之于众,天下百姓定会愤然,然后呢?皇室尊严尽失,民心尽失,而心怀不轨之人趁机以此为理由作乱讨伐,战争、死亡、流离失所......这又是你想看到的太平盛世,亦或是人间?”

顾九彻底不说话了,高方清也不再逼她,周遭瞬间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中。

过了好半响,顾九唇瓣才动了动,脸色有些苍白。

“灵州战役和秦理我们暂且不谈,”她仍是坚持道,“但此案绝不能就此收手,我要那六百人的名单,万一秦行知逃了,还活着的那些人便有了层保障。”

不管大宋律法所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巩固皇权,亦或者两者都有,只是孰先孰后的问题——顾九不想去理清,她只知道她现在的心中所想。

力所能及之事,但求无愧无憾。

高方清看了她一会儿,终还是点了头,临走时,他又道:“不管用不用的上这份名单,也无论结果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想清楚。顾九,哪怕今日沈时砚在这里,我也敢肯定,他定然同我一般不会让你继续插手灵州战败这件事。”

顿了顿,他继续道:“人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这些,并不全是坏事。”

顾九抿唇:“谢谢。”

她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善意还是恶意,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高方清微微一怔,敛下眸,掩门离开。

顾九跌坐在凳子上,屈起肘,趴于桌案。额头处传来的滚烫与衣袖所沾的潮湿相融,一冷一热,倒也算打了个平手。

只歇了片刻功夫,顾九便起身去了马厩,准备去趟河南府。刚出县衙,恰好碰到楚安拎了两个食盒往这边赶。

他看着这一人一马,愣了愣:“祖宗哎,你又要去哪儿?”

“河南府,”顾九拍了拍马头,“高方清把人找到了。”

楚安抬起两条胳膊,劝道:“吃完饭再去吧,全是你爱吃的肉啊,什么蟹酿橙、酒蒸羊、红烧鱼——”

顾九翻身上马,扯了扯嘴角:“这天放会儿又凉不了,走吧。”

楚安见劝不动她,只得将食盒让驿卒拎进去,自个又牵了匹马与之同行。

许是近两日糟心的事全让顾九遇见了,这会儿倒有点否极泰来的意思儿,她和楚安到地方时,那老人刚醒不久,意识也算清醒。

伺候老人的老妇领着两人进了屋,一股药苦和腥味扑面而来,顾九行医多年,早就习惯了。床榻上的老人眼皮软塌塌地垂着,只露出一条细缝来,胸腔艰难地起伏,每一下,都伴随着有气无力的呻.吟。

老妇道:“贵人们只管问,他听得见。”

顾九从袖中取出秦行知的画像,慢慢展开:“您还记得他吧?”

“记得,好人,”老人气息奄奄,声音极轻,“若不是他,我哪里有钱治病,早就撒手人寰了。”

顾九道:“那您知道他是二十年前秦家的孩子吗?”

老人呼出一口浊气,顾九从他深陷的眼睛中看到了惊愕。

“秦将军的孩子?”老人挣扎了下,似是想起身,“怎么会......那可怜的孩子好多年前就被一场大火害死了啊。”

老人似是陷入了回忆,眼角流出两行浊泪:“浑身都是伤……没有一块好肉,当时若不是他娘拼死把他救出来,只怕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啊。”

顾九微怔,觉得老人说话有些逻辑不清,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然而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脑海里快速闪过一幅画面。

在袁家村她与秦行知第一次遇见时,秦行知的胳膊和后颈……她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她所看见的便是疤痕。

作者有话说:

阿九惨兮兮,王爷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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