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一看就很好摸。

元月初旬,春寒料峭,冬旭凉薄。

刚过完年,江陵府还残留春节时的热闹熙攘。天色泛青之际,城门缓缓打开。街道巷口处的商铺摊贩陆陆续续地开张揽客。日上三竿时,叫卖声和人声已然混杂一起,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位于码头附近的酒楼二层上,顾九被人团团围在中央,面前的食案上摆着两道酒楼新菜。

一道栩栩如生的桃花酥。

一般的桃花酥多以豆沙为馅,口感甜腻,食多无趣。而这道桃花酥,在馅料中掺杂了些有补阴健脾功效的甘薯。入口时油酥皮薄可口,咀嚼时齿间缠绕着恰到好处的香甜软糯。

另一道是辛辣爽口的芥辣鱼片。

这鱼是从江陵郝穴河湾的夏水中垂钓而得。夏水通长江,冬日沧浪退潮,江水清澈,鲤鱼也比夏日更肥美滋补。这道菜鲤鱼剔刺削薄片,皮肉以辛香的芥辣浸透,一口下去,驱寒暖体。

“顾娘子,如何?”看到顾九放下筷子,酒楼掌柜满脸期许。

顾九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可。”

酒楼掌柜立马喜笑颜开,直起身招呼周围的食客品尝新菜品。而后唤来人送上一小串铜钱,递给顾九:“顾娘子,这共有五十文,算是报酬。”

顾九虽然爱财,但也没有白白占人便宜的习惯,她摆摆手:“我本就是蹭吃,哪里好意思再收你的钱。”

顿了顿,她目光瞟向食案上那碟桃花酥,眉眼略弯。

酒楼掌柜会意,笑道:“我稍后就找个闲汉给您送至宅上。”

有不明所以的外地食客瞧见这幅场景,偏头问身边的店小二:“这小娘子什么来头,可是江陵地界有名的厨子?”

“不是厨子,却是位对吃很有讲究的女郎中,”店小二笑答,“顾娘子之前给我家掌柜的母亲看诊。顾娘子说老人家年事已高,是药三分毒,多饮反而不好,就提了养生食补的法子。我们掌柜趁此向顾娘子讨教一二,筹备出这两道新菜品。”

顾九往外瞧了眼太阳,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与掌柜告辞,下了酒楼。

小丫头明月还没来,顾九就近找了一家卖姜辣羹的摊位坐下,摊主识得她,热情地招呼着:“顾娘子可是没吃饱?来一碗吗?”

顾九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忍住了:“罢了罢了,我就在这等我家那丫头,过会儿就走。”

冬日虽冷,但好在她适才吃了些辣食,今儿又是旭日高升,顾九拢了拢披在黛青绵衣外的羊皮袄,隔绝了些寒意。

她半眯着眼,正享受着难得的惬意,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车身雕梁画栋,帷帘金丝银线,那跑在前面的马儿也是雄姿矫健,不似凡品。

嚯,好气派。

想起自己干瘪的钱袋子,顾九不由地有些感慨。

马车缓缓驶近,即将从顾九眼前离去时,窗牖忽地翘起一个角。一只白皙修长,节骨分明的手就此撞入顾九的视线中。

冬日曦光垂落于指间,像洁白无暇的寒玉,又像冷气逼人的剑刃。

顾九原本微眯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注意力瞬间集中过去。

可惜不过须臾间,马车驶离,留给顾九的只有纷纷扬扬的灰尘。

啧。

顾九忍不住回味了一下刚才转瞬即逝的画面:那手一看就很好摸。

“九姑娘在瞧什么?”

顾九循声回头,看到了明月那个丫头。

明月从腰间掏出一个手帕打开,将里面卖药材而得的铜板尽数交给顾九:“还是老样子,一百五十文。”

顾九把铜板放在掌心颠了颠。

这是她谋生活的营生,采药卖与药铺,有时外出看诊——没办法,她现在还是个没有医馆的游方郎中。

顾九把钱收好,腰间的布袋瞬间有了重量,连带着心情都更明媚了:“看俊郎君。”

那手虽说细腻白皙,甚至远胜好些女儿家,但顾九看多了人体骨相,一瞧便知男女。

一旁的摊主听到主仆两人的谈话,凑上来,随口提了一嘴:“那是知州的贵客,前些日子刚到江陵,据说是从惠州来的。”

惠州?

顾九挑了下眉。

岭南向来都是瘴疠之区,穷山恶水,民生凋敝。那地方的贫瘠水土还能养出这种金枝玉叶?

顾九好笑地摇了摇头,只当三人成虎,不甚放在心上。

她摸了下沉甸甸的钱袋子,看向不远处的蜜饯铺子:“走,瞧瞧去。”

明月紧跟着她的脚步:“九姑娘,您不是说近些日子过得拮据些,准备攒钱买间铺子吗?”

顾九动作一顿,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

顾九是棺材子,算命先生说她命硬,克亲。恰好当时她父亲要调去东京升任,于是就把还尚在襁褓之中的她扔给了她外祖父,举家迁至富贵迷人眼的东京。

她外祖父开了一家医馆,日子过得还算宽裕,顾九从小也没怎么吃苦。只不过后来老人家病重,为了买那些昂贵的药材救治,顾九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后来还不得已把医馆卖了。可惜最后也只是勉强给老人家吊了一口气,三年前秋末,老人走了。

老人去世前叮嘱她,说这世道艰辛,女子更是不易。让她去东京寻她父亲,也算有个庇佑。

这番话顾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然没放在心上。纵使她愿意去认爹,人家未必乐意承认她这个命硬的女儿。

顾九虽然不是什么有骨气和志向的人,但是也不愿用上赶着讨人嫌的方式来谋生活。她现在只想攒钱开一家小医馆,吃吃美食,再找个俊儿郎,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短暂地犹豫了下,顾九轻叹一口气,决定回家。

然而还没等顾九掉头,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喊她:“顾娘子!”

顾九扭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策马奔来。

是许知州府上的管家。

许管家急匆匆地下马,慌张道:“顾娘子,我家官爷发病了,您快去看看!”

顾九脸色一变,当即从许管家手里扯过缰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道:“明月,你自己先回家。”

到了许府,已经有仆人在大门旁候着,忙不迭地引着顾九往许知州的书房去。

许家的家眷都在书房内外待着,一进门,顾九便看到许知州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嘴角泛着白沫。旁边的圆桌上摆着几道菜肴,其中就有那碟桃花酥和芥辣鱼片。而许知州最宠爱的妾室冯小娘站在桌边,脸色惨白。

顾九蹲下身,让人帮忙把许知州的身子放平,然后解开他的衣领,把头转向一侧,方便咽喉中的呕吐物排出,防止呛咳窒息。

“托着他的下颚,再用筷子压住舌头,别让他伤到自己。”

许知州的次子许昌赶忙照做。

顾九从袖中拿出银针,取手上的阳明大肠经和太阳小肠经的穴位刺入,针刺放血,直至血色恢复正常时她才止针。

这次发病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消停,只是人却昏睡过去。

“把人抬到**吧。”顾九收好东西,站起身。

许家大娘子连忙凑上来,泪眼婆婆:“顾娘子,我家官人——”

“大娘子放心,无事。”顾九安慰道。

顿了下,她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冯小娘,语气淡淡:“桌子上的那些饭菜是你准备的?”

冯小娘腿一软,跪倒在地上,眼眶登时溢出泪水。

许家大娘子见此,快步走到桌边,看到上面的菜肴后,立马变了脸色,不由分说地甩了一个巴掌。冯小娘那花容月貌的脸上当即红肿起来。

“贱人!”妇人怒骂道,“你明明知道顾娘子嘱咐过官人忌辛辣刺激的食物,你还给他准备芥辣,你安的什么心!”

顾九皱了下眉头,抬步离开争执之地。

许昌连忙跟着出去:“顾娘子留步。”

顾九停下,看他。

许昌唤人递来半贯钱,双手奉上。

顾九倒没有多惊讶,像这种达官权贵,一般给的看诊钱只会多,不会少。她微笑着接过铜钱,嘴上虚伪道:“郎君客气了。”

许昌笑道:“不知顾娘子方不方便留在府中一晚,我父亲未醒,家中人都放心不下。若是晚些时候父亲有其他征兆,也及时些。”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顾九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托许昌派人给明月捎个消息,让她不用担心。

许昌吩咐一个女使准备一间客房供顾九歇下,顾九简单道谢,跟着女使穿梭在庭院廊中。

顾九之前虽然来过许府几次,但都是看诊结束后便直接离开,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欣赏府上别致清雅的装横。

红廊曲折绵延,走了一会儿,迎面撞见两个人,应是一主一仆。

主人家是位年轻郎君,白袍玉带,头束银冠,身披玄色鹤氅,玉石般的手中捧着套着靛色绸缎的鎏金球形袖炉。

顾九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活了十八年,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女使欠身行礼:“沈郎君。”

沈时砚淡淡地“嗯”了声,视线轻掠过愣在原地的顾九,对她失礼的眼神没有多言。

他问:“许知州可醒了?”

“还未。”

短暂交谈后,两拨人擦肩而过。

顾九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颀长挺拔的身影,脑海里跃出今日姜辣羹摊主说的那番话,低声问道:“那可是贵府从惠州来的客人?”

女使点头:“今日首次登府拜访,却是不碰巧遇到主君发病。”

正说着,两人到了地方。

顾九找来笔墨,写了一份药方,交给女使。

忙活完这些后天□□昏,仆从送来一些吃食,顾九用完晚膳后就和衣休憩了。一夜无梦,等再次睁眼,却是被巨大的声响惊醒。

许管家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仆,气冲冲地推门而入。顾九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双臂一痛,被人压着胳膊拖下床。

平白被吵醒不说,还糊里糊涂地被人这般对待,饶是顾九再随和的脾性也忍不住发火:“许管家,你这是做什么?!”

许管家怒形于色:“你这毒妇还装糊涂,我许府自问待你不薄,你竟然杀害我家主君!”

顾九脑袋一懵,睡意顿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