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庆遇到织田家的吉法师只是他在日本游历期间的一段小小插曲,虽然吉法师对东门庆很感兴趣,对于东门庆所拥有的海船枪炮十分羡慕,但东门庆却只当他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小孩,与他逗了一会趣之后,就劝他早日回尾张,免得亲人担心。吉法师却不肯就这么回去,继续赖在东门庆身边请他教自己开铁炮。

由于南蛮闯入尾张一事被舆论解释为“误会”,界镇重新恢复了平静。斋藤家和织田家见吉法师平安都很承庆华祥的情,细川家见东门庆将事情处理得妥帖,又将邀他上洛相见一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在出发之前的几天里,庆华祥内外是一片忙碌。

于不辞既要与今井宗久、千宗易商量开设三家联号的事情,又要清点在界镇新融到的货款,这两件事情都是纷繁复杂,加之环境陌生,许多事务都需要白手开拓,因此他是忙得日夜不得休息,东门庆见他连续三四天都是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知道长此下去不是办法,便派人去平户调崔光南来帮忙。

唐秀吉则奉命去确定新航道。这次安德鲁和次夫从平户出发,从南绕过了九州岛,越过四国岛,中途碰碰磕磕,竟跑到伊势湾去,听吉法师说界镇在伊势的西边之后才又折回,这番航路探险可谓曲折非常,不过也因此积累了不少经验。安德鲁出发之时,东门庆已安排了船队中擅绘海图的船工跟着,所以这次到了界镇之后,船工将海路一一绘出,配合东门庆才从今井宗久那里借到的日本地图,拼出了一幅新的航路图来。依照这幅航路图的指引,庆华祥的船只可以从平户直抵界镇、尾张,不需要再经过本州、四国、九州三岛之间的海峡。唐秀吉甚至认为既然从平户到界镇、尾张的航路已定,那么只要将中国到平户之间的航线在中途加以修改,大可建立一条由泉州、双屿直达界镇、尾张的航路来,东门庆以为有理,便让他主抓这件大事。

这两件大事才上轨道,细川晴元的第三次邀请又到了,东门庆不好再推,当日动身上洛。

日本文化受大唐文化影响极深,在建设京都时模仿大唐两京的意图十分明显,因其京都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模范洛阳,西部模仿长安,而日本国人也乐以洛阳称呼东京,长安称呼西京。在镰仓幕府时期,小长安没落,只剩下小洛阳作为日本之京都,故大名上京都,常曰:“上洛”。

出发之前,尚在界镇滞留的吉法师来送,这几日里东门庆已教会了他使用铁炮,传授学习过程中建立了友谊,吉法师哀东门庆请他送自己一门铁炮,东门庆道:“我现在铁炮无多,身边急着用,再说你尚未元服,等你元服之后,我再送你十门铁炮,为你祝贺。”

吉法师说:“空口无凭!”

东门庆笑道:“别人是空口无凭,我却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吉法师道:“那你可千万不能忘记!你要是回去后忘记了,我会亲率大军,到中国来拿!”

东门庆哈哈大笑,道:“你要是有这个气魄,我一定亲率舰队,将铁炮送到尾张国去!”

因于不辞、唐秀吉都有要事,走不开,东门庆这次便只带了安东尼、李成泰与次夫前往。次夫在这次探险行动中颇有功劳,又在船上学会了开火枪,而且人也慢慢历练得沉稳,东门庆便升了他职,让他与李成泰一起作为新的卫队队长,又道:“你现在这个名字太没气概,又没有姓。不如我送你一姓,再给你改个名字如何。”次夫自然乐意,便改姓赵,名承武,命李荣久统倭刀队,李成泰统领弓箭队,赵承武统火枪队,每队十人,加上安东尼等共三十六人,随细川家的家臣朝小洛阳进发。

这次上洛,东门庆一改在界镇时的商人形象,换上了儒生服装,又花了重金购置了四匹陆奥名马,拉着今井宗久赠送的大车,风风光光地前往小洛阳。一路不断有日本高僧拦路问法,东门庆随口应答,不落半点下风。他的底子虽然不错,但毕竟年纪尚小,又不专心于学问,所学浅显,和同一个文化体系内的高僧辩论,本来是有些吃力的。但幸而他此时见闻之广在日本也算罕见,以博之余补深之不足,便有了进退的余地。加上在他有林希元这样的大家、李彦直这样的通人作背书,一些高僧就算看出了修为日短,也佩服他所在的学问体系。因此问法之人,无不有悟而返,欢喜而归。

从界到京路途不遥,但东门庆却足足走了十天,到了细川家,又参加了两场花会,三场茶会,场场都有妙语逸事流传出来,高僧名流对他的学问、见识、雅趣、修养均甚赞叹,若说东门庆在日本之武名奠定于肥前一战,那这京都一行便成为他文名大播的重要契机。

当然,人非完人,吹毛求疵的人总能在这位文武双全、近乎完美的中华公子身上,找到一些可供取笑的地方。比如到达细川家第二天的一次花会上,各公卿豪族纷纷取出自己珍藏的字画请东门庆鉴赏,经他点评过后的字画大多升值。跟着又有画商取出珍藏来请东门庆品评,又有知名画匠取出自己的化作自荐——那便是要卖的了。东门庆挑了九幅,量价给钱,会上公卿都赞东门公子有眼光,价钱给得公道!到了第十幅,东门庆一问来历,赫然是日本当代天皇知仁的手书,心想知仁是日本的国主,怠慢不得,又见这幅字写得认真,并非敷衍之作,便出了一百贯,与会宾客见了,无论公卿豪族,画匠画商无不窃笑,暗云:“不想这位中华公子也有骏马失蹄的时候。”

东门庆察觉到众人神色有异,心道:“我做错什么了么?”因对细川晴元道:“贵国国主之手迹,我未曾见过。请问这幅字画莫非是赝品?”

细川晴元笑道:“不是赝品,确实是真迹。”

东门庆一听更是纳闷,不知自己为何被取笑,心想:“莫非是我出价出得太低了么?嗯,也是,若是在大明,若能得当今天子亲笔字画,就算是一字千金亦不为过。日本国王虽然不能与我大明天子相提并论,但作为一国之主,我只出一百贯,大概还是显得轻率了。不过也奇怪,那个画商怎么好像很高兴一样。”

散会之后回到居处,还没进门就被一大帮人堵住,手里都拿着卷轴字画,嚷嚷着说要卖给东门公子,东门庆派人一问,才知这帮人手里拿着的都是知仁的手书!纷纷叫道:“东门公子!买我的吧!我的这幅比你刚才在花会上买的那幅好多了!而且只要八十贯!”“我这幅更好!只要七十贯!”“我这幅只要五十贯!”“我这幅四十!”

东门庆一听,心中若有所悟,知道自己在花会上出价不是低了,而是高了,所以被人嘲笑,当下一幅也不买,将围堵的人轰走,回屋后对李成泰道:“我虽知日本国王已被架空,可听说在国中还是很受尊敬啊。却没想到折堕至此!”

到了夜里,又有人来敲门卖画,东门庆已经睡了,李成泰前去应答,不耐烦道:“不买!不买!我们公子日间出一百贯是给你们天皇面子,你们还真把我们公子当肥羊了?”

来人道:“既然东门公子肯给我们天皇面子,为何不再给一次?这幅字,可是天皇刚刚写就的。”

李成泰道:“他就是在门口写好的,我们公子也不买!”

来人不住地哀求,求到后来竟哭了起来。

李成泰皱眉道:“哭什么哭!卖不成字画就要哭?真是奇怪?”

来人道:“这次是救命啊!还是请东门大人买了吧。”

东门庆在里面听见,披了衣服出来问什么事,李成泰三言两语说了,来人便跪下道:“东门公子,请你买了这幅字吧。”说着将字展开,果然墨香正浓,似乎写成不久。

东门庆笑道:“你们的国王可真悠闲,没事天天写字卖么?”

来人哭道:“不是的。实是若紫公主病重,天皇听说东门公子喜爱他的字画,所以特意写了一幅,希望东门公子笑纳。”

东门庆将字交还给他,道:“字迹这东西,贵精不贵多。日间我已买了一幅,这幅你就带回去吧。”

来人将字往桌上一放,不肯带走,道:“我说什么也得拿些钱回去给若紫公主治病。东门公子,请你买了吧。实在不行,也给我几个辛苦钱。”

东门庆听他说得可怜,便再取字细看,见上面写的是:“痛贯心肝,奈何奈何!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截的是王羲之《丧乱帖》之句,字亦是临摹其意境。东门庆日间才见过知仁的字,心道:“看来倒不像是赝品。”想想他一国之主,竟沦落到女儿有病也没钱医,心中怜悯,便对李成泰道:“取几贯钱,打发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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