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太子宁珣即位。◎

衔池留在马车上, 掀起帘子向外望去。

雨势比方才小了些,但仍落得急。宁珣换上了甲胄,踏过泥泞, 率军直入。雨水不断冲刷着,洗掉地上的血迹。

一盏茶前,他迅速夺下了四皇子控制着的宣武门。

刀剑无眼, 是以衔池等在了宣武门外, 被团团护卫在中间——等里头尘埃落定,自会有人送信出来。

汉白玉长阶上泼了血, 混着雨水晕了一地。

宁珣抬眼望下去, 宁勉统共还剩下二三十人,皆带了伤, 围在他身侧。

困兽之斗。

他还是高估了宁勉——给了他这么多时间,他竟连乾正殿都未至。

宁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一身狼狈。逼宫不成,后果如何已经不言而喻。他抬头望向长阶之上不动如山的赢家,嘶吼出声:“宁珣!!”

宁珣抬手, 止住新一轮杀伐。

“我有话要说, 你且下来。你就不想知道,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吗?”

宁珣不为所动,“四弟伏诛后,孤自然会查清楚。”

其实自知道是宁勉后,先前的事儿大半也已经水落石出。

他身边既然有胡人,必然是同契丹有所联系,去岁里又一心议和, 那同他联系的, 多半便是坟前草已经生了一丈高的契丹三王子。

宁勉有夺嫡的野心, 自然不会是一朝一夕间生出来的。现下想想,从前多少回误以为是沈澈所为的,其实都是他的手笔。

譬如,在宁禛妄图借朝臣之口立娴贵妃为新后时,皇帝手边出现得恰到好处的糖霜杏脯——小福子应当是他的人,从李德贤那儿知道这糖霜杏脯是皇后昔年爱吃的,便特意借此去激怒圣人,以免宁禛当真一跃成了嫡子。

毕竟只有他和宁禛都非嫡非长,才能在太子位空下来时,争上一争。

后来小福子顶替了李德贤的位子,同他通信之事被人察觉,宁勉初时是想保住小福子,才叫小福子偷偷见了宁禛,想要借宁禛来同太子抗衡。

没成想太子比他所设想的还要快了一步,宁禛还未去东宫发难,太子便已经去了乾正殿禀告此事。意识到还是东窗事发,他便只能忍痛将小福子溺死在莲池,巧妙将此事嫁祸给宁禛。

再譬如,春猎时的那场刺杀。

当日宁禛势头仍盛,宁勉自然不能叫太子位那时便空下来,又不欲太子出席殿试丰满羽翼,便想着一石二鸟——点到为止地伤了太子,再顺势将刺杀一事推到宁禛的头上。

不止如此,宋弄影被送去荆州那天,劫镇国公府的车的人有两拨,后一拨是他们,前一拨,怕也是宁勉。

宁珣看着底下仍在垂死挣扎的宁勉,轻笑了一声。

还有暗箭。今日射向衔池的这支箭,在东宫书房射向他的那支箭,更早些时候,林参议在夺月坊被人射杀,他特意去见过林参议的尸首,也是一箭穿心——那时衔池尚在夺月坊,还未入东宫,他甚至为此怀疑过她,以为是她通风报信。

以及熙宁生辰宴上,他被下了药后,贴上来的那个婢女。

后来衔池同他描述过那个婢女的死状,同林参议那时一模一样——想来下药也是宁勉安排,只是后来见未能成事,杀人灭口,再故意闹出动静,让熙宁误以为有贼人在她的生辰宴上行刺太子,急急带人去寻太子。

如此一来,他自然会误以为熙宁带人来是为“捉奸”,而将这笔账记到宁禛的头上。

也难怪,“太子遇刺”的消息一出,所有人都赶了过去,唯独一心为太子着想的四皇子宁勉没露面——想来是正忙着处理尸体,抽不出身。

平心而论,宁勉做事算不上毫无痕迹。是他错信少时情谊,一直以来对他这个好弟弟戒心太轻。

说到底,宁勉做这些事,只有一个目的——制衡他与宁禛,让他们势均力敌,鹬蚌相争,好让他自己来做那个渔翁。

所以宁勉才会一心阻止他亲征北疆。如此说来,和亲之事一出,衔池被下毒,也是宁勉做的——只为拖住他,让他心存顾虑,不敢为出征而舍下衔池。

下毒,连带这次派人射杀衔池,已经两回了。

宁珣神色冷下去,朝一侧伸手。青衡意会,将阿娜尔那把鎏金长弓奉至宁珣手中。

阿娜尔就押在宁珣身旁不远处,因着她一路动作不断,青衡索性卸了她两只胳膊,再向后缚住。

阿娜尔似乎已经觉不出疼,只愤恨盯着宁珣。

“你放了她,我什么都告诉你!”宁勉看向阿娜尔,用契丹语命令:“阿娜尔!服软,让他送你走!”

一旁的将领译了这句,禀给宁珣。

宁珣勾了勾弓弦,“走?她的命要留在这儿,如何走得了?”

“不过如此说来,私通契丹的罪名,四弟是认下了?”

宁勉目眦欲裂,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再说什么也不会有用。

于是索性笑起来,嗓音嘶哑像淬过毒:“宁珣!你和你所爱之人,皆不得好……”

他话还未完,从头至尾皆气定神闲的那人果然失了平静,周身杀意暴涨。他难免因此生出几分快意,可最后一个“死”字却再说不出口——宁珣一箭贯穿了他喉咙。

宁勉睁着眼向后仰倒血泊。

阿娜尔眼睁睁看着她的那把长弓引箭,射穿了长阶下的那人。

她反应了一霎,猛地向下扑去,惊叫出声:“宁勉!”——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开口说中原话,话音荒腔走调,只似悲鸣。

她挣扎太过,全然不顾身侧为警示她已经出鞘的刀剑——一条腿断了,胳膊也被卸了下来,她身上早已没有哪里能够发力,这样一挣,便撞上了刀刃。

宁珣闭了闭眼,扔下那把鎏金长弓,“将他们葬在一处吧。”

乾正殿。

宁珣披甲入殿时,雨势才将将止住。

秋日里这样的大雨夜,皇帝是睡不安稳的。只是病体缠绵,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多,也难再有什么反应。

御医说,皇帝这病是因着被太子的死讯冲击到,伤了心脉。

这样的说辞,宁珣是不信的。

许是被四皇子谋逆一事惊扰,皇帝今夜竟难得有了些精神,着明黄寝衣坐在榻上,听到有人进来,咳了几声问:“可是太子?”

细听起来,话音还稍稍带了些颤意。

宁珣几步上前,似笑非笑:“父皇。”

皇帝抬头看他,看了良久才开口:“怎么成了这样。”

宁珣以为他说的是自己这满身血污,甩了甩配剑,随口道:“我杀了你一个儿子。”

“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宁珣不由得抬眼。

这便是天家父子。这些话自皇帝嘴里说出来,他竟已不太意外了。

“如此说来,我也是死不足惜了。”

皇帝却骤然咳起来,好容易平缓下去,嗓音已经沙哑:“朕说的是,我们父子之间何以成了这样。”

“父皇这话,倒有些稀奇了。”

“太子!朕已经病成这般,你还要出言顶撞?”

皇帝按着心口。自听到太子死讯至今,他无一日不心痛,奈何这么多年的习惯使然,有些话是再说不出。

宁珣笑起来,“父皇若是想父慈子孝,怎么不问问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太晚了?”

“你还在替你母后怨朕。”

宁珣脸上的笑淡下去,“原来父皇也知道,母后该怨你。”

他这话像是骤然激起了什么,皇帝急怒攻心,不自觉扬声:“你以为是朕不肯去见她最后一面?是她亲口说,她不想再见朕。这些年,连梦里她都不肯来相见。朕能如何?!”

“她见朕的最后一面,同朕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求朕不要亏待了你!除此之外,她没有一句话能同朕说。可你是朕的嫡长子,是朕最疼爱的孩子,她说出这话,是将朕当成了什么人?是将那些年的感情当成了什么?!”

所以他才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对宁珣。似乎顺了她的意,便是坐实了她认为的那些。

皇后薨逝后,初时他对宁珣苛责,是因着宁珣那时太好出头,容易沦为众矢之的。也正因此,后来他便默许了宁珣被逼去北疆。

可后来,宁珣回京后已经懂了收敛锋芒,他仍无法好好待他。

无他,只因宁珣长得同她实在是太像了,他每回见到宁珣,无可避免便会想起她。

而一想起她,便要心痛。

皇帝急怒攻心,一时咳得更重,捂住嘴的帕子上甚至见了血迹。

宁珣看着他,缓缓道:“是父皇先疑了母后,是父皇不听她解释,自以为是,不愿来见她,也是父皇宁愿被误解都不肯将当年之事说清楚。作茧自缚罢了。”

“好一个作茧自缚……好一个作茧自缚……”皇帝笑起来,却是难掩疲惫:“太子护驾有功,回去等赏吧。朕乏了。”

宁珣深深看他一眼,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而后便见衔池等在殿外。

她不知是来了多久,也不出声,安安静静等着。

直到看见他出来,她才迎过来,结结实实抱住了他。

拥她入怀那刻,宁珣长长呼出一口气,埋首在她颈间,似是疲惫到了极点。

衔池没有多问,只拍了拍他,柔声道:“我们回家。”

宁珣应了一声,同她一道,执手踩过浑浊雨水。

二人还未出宫,却听见了皇帝驾崩的哭喊声传来。

皇帝临终留下旨意,命太子宁珣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