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不同的扑克牌
宫部美雪
这一天,安永宗一忙碌无比。在JR旧御茶水车站附近的发掘现场,一台重型机械因操作失误发生了翻倒事故。宗一一直在忙着处理这件事,直到傍晚五点过后,他才终于看了一眼放在指令车上的私用手机。
大约有二十个未接来电,宗一吃了一惊。全是瞳子打来的,从午后开始,断断续续地一直打到现在。宗一的妻子是个很刚毅的人,除非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否则绝不会在宗一工作时联系他。
宗一慌张地回拨过去,这回却是瞳子迟迟不接电话。
“抱歉,我现在才看手机,我们联系一下吧。”
宗一发送完这条短信,正好有一辆接送大巴要驶出发掘现场,他便先上了车。车上坐满了发掘作业员、操作员、精细清扫员、修复员,他们因工作劳累了一整天,汗臭味充斥着整辆车。宗一感到双眼深处一跳一跳地疼,便用手指揉捏着睛明穴。
放在夏季薄款夹克胸前口袋里的手机传来振动,是瞳子打来的。车快要开到下一个停靠点了,宗一一边接通电话,一边按下了下车按钮[7]。
下车的只有他一个人,不过,在车站等车的乘客却已经排起了长队,四周是一张张疲惫焦躁的面孔。
“我下车了,现在方便说话了。发生什么事了?”
宗一一边走出人群,一边问道。
“是关于夏穗的事。”
妻子回答的声音莫名很小,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自己周围很安静,没有什么杂音,但还是只能回道:“有点儿听不清。你现在在哪里?”
“抱歉。现在呢?”
稍微能听清一些了。
“我现在在‘镜界人定管理局’,就是青山三丁目的一栋大楼里,属于中央派。据说夏穗的高中归这里管辖。”
听到这里,宗一总算明白了,妻子的声音之所以如此细弱,是因为此时的她内心充满恐惧。
“发生了什么事?”
在瞳子回答这个问题前的片刻,宗一脑海中浮现出独生女夏穗的脸。她目前十七岁七个月,这两年来一次也不曾在家中展露过笑脸,大部分时候要么在发火,要么在生闷气,总是对做着发掘现场监督员这一卑微工作的父亲,以及只知道“吊在父亲身上”生活的母亲,露出轻蔑的神情。
“你们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
“爸、妈,你们真的明白当今时代有多么糟糕吗?”
“真是缺乏危机感啊。”
她刻薄的话语中满是朝气和活力,还露出了小小的獠牙。
她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青春期情绪不稳定,若父母都无法保持从容镇静,情况只会变得更糟。因此作为父母,需得温柔地守护着她。宗一和瞳子都抱着这样的念头一直努力着。
然而,父母也是人,也会因徒劳无功而灰心丧气。瞳子说“就算这样,她也是我们的女儿”,依然继续努力尝试与夏穗互相理解。但宗一已精疲力尽,此后尽量与夏穗错开作息时间,两个人现在岂止是不说话,基本上连面也不见。当初那个每天晚上都要对宗一撒娇说“爸爸,给我读绘本吧”的小女孩,那个看到宗一生疏地表演扑克牌魔术时兴奋地忽闪着双眼的小女孩,在如今的夏穗身上已看不到半点影子了。
“……了吗?”
“什么?”
“那孩子是被拘留在那里了吗?”
瞳子嗫嚅着回答道:“前天晚上,在第二镜界的国会议事堂发生了一起恐怖爆炸事件,据说那边的夏穗跟犯罪组织有瓜葛。”
这样说来,他今天早上好像在发掘现场听到有人说起恐怖袭击的事,不,应该是昨天早上吧。因为是那边的世界的新闻,所以宗一不曾放在心上。
“那真是太糟了,不过这跟我们这边的夏穗没关系啊。”
“是啊,但他们说那边的夏穗有可能会逃到这边来。”
据说犯罪组织的基地里遗留着进行“协定外渡界”时所需要的装备、伪造文件和个人信息。
“她打算逃到这边来做什么呢?”
“可能想冒充这边的夏穗。”
因此,人定管理局做好了应对准备,抢先一步对这边的夏穗进行了人身保护,等第二镜界的夏穗一出现,就立即将其逮捕拘留。
“虽然他们口口声声说是把这边的夏穗保护起来了,但我觉得那是拘留。”
瞳子的声音沙哑着,宗一用手按着额头,眼睛深处的疼痛并未缓解。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夏天,一个如今年一般闷热的夏天。由于一场意想不到的灾变,世界发生剧变,发生了足以将普通人从日常中拉出来的巨大变化,以及影响平日生活的微小但不稳定的变化。
虽然这是一场全球规模的剧变,但并非世界各国都受到了同等程度的影响,有的国家的根基遭到动摇,而有的国家依然根基稳固。这一差异并非源自灾变所造成的损失的大小之别,而是由于这些国家原本的体制就存在差别。
七年前的八月十日下午一点四十分,位于北海道孤岛上的、世界最大的量子加速器“隆布伦”因不明原因发生爆炸,随后连同当时正在量子加速器内部工作的倒霉的技术人员和研究员一起,从地面上消失了。这就是最初的灾变。
当时,宗一和瞳子正值结婚第十二年,居住在东京都下辖的一片清静的街区里。宗一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夏穗尚在读小学四年级,一家三口租住在宗一公司租下的一间公寓里。夏穗正放暑假,常去学校的露天泳池游泳,除了眼睛和牙齿以外,皮肤晒得黝黑,看起来很是健康,充满活力。
“隆布伦”第一次发生爆炸是在下午一点四十分三十二秒,四分钟后发生了第二阶段的爆炸。在那之后,爆炸性破坏现象连续发生至第十七阶段。最终,在两小时八分钟后,也就是三点四十九分,爆炸终于停息了。
那一天,宗一因提前休盂兰盆假[8]而待在家中,刚开始感觉到微弱的横向摇晃时,只以为是地震,并未作声。而站在阳台的瞳子简短地说了一句“在摇”,便去关掉炉灶上的火。
夏穗刚从游泳班回来,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午睡。她留着短发,睡姿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右眼的眼角还贴着创可贴,好让伤口尽快痊愈。
瞳子从开放式厨房绕出来,走到夏穗身旁。宗一靠到妻女的近旁,很自然地把二人环搂保护着。
这时,“嘎嚓”一声响,让宗一立马回想起初夏时,全家一起去近郊的游乐园乘坐当地历史最悠久的过山车的事。当时,瞳子说:“差点儿要咬到舌头了。”夏穗笑着说:“尾骨好痛。”她那时刚学会“尾骨”这个词,便想赶紧用起来,倒挺好笑的。
宗一全身戒备起来,剧烈的摇晃马上就要来了。
然而新的摇晃并未发生。虽然挂在客厅窗边的热带鱼雕饰仿佛被小孩子用手拨弄了一下似的轻轻地晃动起来,但随后也逐渐止息了。
“嗡——”
他们的耳朵开始出现轻微的耳鸣。宗一看着妻子的脸,妻子凝视着宗一的眼睛,并单手覆上耳朵,摇了摇头,传递“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的想法。
在夫妻俩中间的夏穗从午睡中醒来,露出一副与十岁孩子不相称的愁容:“这声音好奇怪啊。”
自那以后,一刻不停的耳鸣成为一项具有代表性的镜界性自诉症状,但如今已很少有人为之所困。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比起耳鸣这种程度的事,人们还须适应更加巨大的变化。
那并非单纯的地震。剧烈摇晃着的、从根基发生动摇的,是我们对于现实本身的认识。
“隆布伦”爆炸事故导致次元出现裂痕,在裂痕的对面,存在着这个世界的平行世界。
由于平行世界如同这个世界映照在镜中一般,与这个世界如出一辙,因此两个世界互相认可对方为自身的“镜界”。虽然两个世界在出现时间上并无先后之分,但为了方便起见,促使人们认识到“镜界”存在,宗一所在的世界被称为“第一镜界”,而平行世界则被称为“第二镜界”。
自那以来,无论是谁都拥有了自己的分身。在第一镜界的人看来,对方是自己在第二镜界的分身;在第二镜界的人看来,对方是自己在第一镜界的分身。由于他们各自的人生道路不同,生存方式也会出现差异,其中一方去世的情况也并不罕见。即便如此,“存在平行世界”这一事实不会动摇。
不过,两个世界的人相见的可能性却十分有限,这是由于夷为平地的“隆布伦”遗址已受国际科学联盟管辖,该区域已被禁止进入,普通市民甚至无法靠近此地。只有在两个世界的国际科学联盟缔结的协定范围内,获得许可的国际团体才能够从这里往来于两个世界,而这样的团体少之又少。
但这些都只是表象。
对两个世界所拥有的市场和资源贪得无厌的资本家,好奇心旺盛的新闻工作者和冒险家,以及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状况下都不可或缺的、在黑市对物资和技术进行买卖的幕后交易推手,大量聚集在次元裂痕的两侧。这造成了一个局面——他们利用位于“隆布伦”遗址的十几处空置的“次元洞”进行协定外渡界的事情,已然成为公开的秘密。
两个世界的各国政府和国际团体在充分了解了这一情况的基础上,正式建立了人定管理局等组织以便开展工作。所谓人定管理局,就是辨别某个人原本是属于第一镜界还是第二镜界的机构。
据宗一所知,这边的世界的普通市民如果想在不为外人所知的情况下,从次元洞前往第二镜界,需要背负相当大的经济和社会风险。因此,想要邂逅自己的分身绝非易事。可夏穗却遭遇了这么罕见的意外事件,瞳子会感到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我马上过去。你现在一定很害怕吧,再忍耐一下,等我。”
通话结束,温热的雨点滴落在宗一的额头和手机屏幕上。
镜界人定管理局的中央派并非设立在瞳子所说的青山三丁目的大楼里面,而是直接接管了整座大楼,而这座大楼的建筑规模并不算小。也就是说,中央派处于第二镜界的势力范围内,其内部如同大使馆一样,具有治外法权,不受这边的世界的任何影响。
大楼正面出入口处的玻璃自动门的内侧站着多名警卫兵,这清楚地表明了这里拥有治外法权。那些警卫兵并非警备员,而是军人,他们戴着印有深棕色迷彩图案的头盔,身着迷彩服,冷峻的护目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除此以外,他们还手持枪支,是近似于动作片中常见的AK47型自动步枪,但枪身要更短。这边的世界认为军队不必使用实弹,因此禁止了能量枪的使用,而他们使用的正是这种枪。
宗一深吸了一口气,往正面的出入口走去。哨兵的头盔正面、迷彩服的胸口处、枪的吊带等显眼位置都以反白形式印着“THE MIRROR”(“境界”)字样。第二镜界的综合外交联盟似乎对于将这边的世界称为“第一”,而将那边的世界称为“第二”一事怀有不满,因此在所有与这边的世界相关的机构人员制服上,都使用了这一标识——不存在序号的“THE MIRROR”。
不过,并非第二镜界的所有国家态度都如此强硬。第二镜界里的美国与第一镜界的美国几乎拥有相同的历史(除了阿拉斯加州作为国家独立、墨西哥的一半领土成为美国的下辖州这两点以外),第二镜界的俄罗斯还维持着苏联的状态,成为一个多民族的经济大国。在第二镜界,中东并非国际纷争的军火库,而是成立了一个守护和传承着自身独特文化和宗教信仰的联邦国家。
只有一个国家例外——日本。在第二镜界,日本是一个典型的极权主义国家,八十多年来都由一个军事政权凌驾于国民之上。也正是因此,反政府武装组织的活动才十分猖獗,时不时在国会议事堂制造恐怖爆炸事件。
宗一在经过全副武装的警卫兵身边时,朝他们点了点头,以表示“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事,我是普通市民,并非危险人物”。尽管如此,警卫兵依旧扭身看着宗一,双眼藏在护目镜之后。宗一后背渗出冷汗,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恰当了呢?
好在,警卫兵动了动肩膀,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开了路。宗一赶忙往里走去,但刚才的心悸一时半会儿难以平缓下来。
自动门内,大厅里聚集着各色人等。有一身西装打扮的男女,身着配色协调的T恤和牛仔裤、脚踩凉鞋的年轻人,拄着拐杖的老人,牵着幼童的年轻妈妈,身穿衬衣和格纹百褶裙、领口系着蝴蝶结、一副校服打扮的女学生团体,人们像充满恐惧的小动物一般聚成几群,无一例外地红着眼,一副哭相。
有这么多人的父母、孩子、配偶、朋友或老师都被人定管理局给逮捕了吗?夏穗也是其中之一吗?宗一双腿有些发软。
“您办什么业务?”
听到背后有人发问,宗一回过头去,只见一副漆黑的护目镜直逼眼前。这不是刚才那个警卫兵,与人到中年、中等身高、中等身材的宗一相比,这个人的体格不论在横向上还是纵向上都要大上一圈。他似乎把浓密的胡须剃了个干净,鼻子下方、嘴唇四周,以及整个下颌线都隐约泛着蓝色。这个人简直就是蓝胡子[9]。
“有、有工作人员联系我们……”宗一一开口,脸上就直冒汗,“说我女儿被保护在这里……”
“请到二号服务台排队。”
蓝胡子说着,从能量枪上松开一只手,突然做出一个在空中横扫的动作。他的手套上配有结实的带扣,整体乍一看像是皮制的,但其实不是,而是由不会被任何化学物质腐蚀,即使放置于零摄氏度的环境下也不会受损,连高温岩浆也无法熔解的特殊纤维所制成的。目前,这种特殊纤维只存在于第二镜界,虽然这边的国际通商联盟多年来积极地进行交涉,但它依然被禁止出口,其原料和制作工艺都不甚明了。
这里在被人定管理局接手之前,原本是一栋普通的办公大楼,当时应该设有问询服务台,大厅里摆放着桌椅,还装饰有赏叶植物和花艺造景。而如今,这些办公用品和装饰物均被撤去,只在一览无遗的四方形楼层的一角设置了三个咨询受理台,分别用廉价的树脂制的隔板间隔开。
三名咨询受理员并排而坐,均为女性。她们把头发盘了起来,梳得像花样滑冰运动员一样一丝不苟,身上穿着卡其色的制服。她们接待咨询的方式迅速又高效,不带任何笑意和亲切感。
三个咨询受理台前分别放着“人定”“会面”“收押物品交还”的牌子。因此,因担忧被拘留的女儿而跑来的宗一应当前往第二个咨询受理台。宗一虽然理解了这一点,却无法理解眼前这片拥挤混乱的状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等待的人没有椅子可坐,现场也没有用来规整排队秩序的器具,也没有发放排号条,更没有在人群中四处询问“您办什么业务”的工作人员。宗一意识到,自己目前置身的这个场面,像极了一直以来只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过的别国的景象——为了逃离政局动**的祖国,力量渺小的难民们聚集在机场和国境线——他一瞬间义愤填膺,但这怒火又转瞬即灭,只留下不安与焦躁停驻心头,像是怒火熄灭后残留的一缕青烟。
遇到有人插队,宗一便委婉地规劝他们;遇到有人慌里慌张地前来询问情况,宗一便回答“真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情况,只有排队等着了”;遇到有人累到蹲在地上,宗一便狠下心来,对其视若无睹。等待了一小时十三分钟后,宗一终于听到了二号台咨询受理员的询问声。
“您办什么业务?”
宗一走近后才发现,这位咨询受理员看起来并不像花样滑冰运动员,年纪上更接近于资深教练,说话的声音也十分沙哑。
“今天午后时分,我女儿好像在这里被人身保护起来了,她十七岁,是个高中生,名叫安永夏穗。”
虽然双方分属不同的镜界,但只要来自同一个国家,属于同一个民族,那么双方所使用的语言便是相同的。正因为两个世界高度相似,如同映在镜子里一样,才得名“镜界”。宗一虽然理智上明白这一点,但依然不自觉地像对外国人说话时那样,一字一顿地清楚发音:“安、永、夏、穗。”
“穿过里面的入口,去三楼的等候室。拿上这个。”
终于拿到一个类似排号条的东西了,上面写着:127号。
“不好意思,我妻子应该比我先到了……”
“那就优先使用您妻子的排号。下一位。”
她所说的“里面的入口”设置在这栋大楼的电梯间的前面,指的是用于安全检查的栅栏。在宗一看来,这怎么看都是用来关家禽的栅栏。他需要从大厅一侧进入,穿过如同简易迷宫一般的栅栏后,来到位于电梯间的那一侧。通过此处入口的人们需要老老实实的,像马上要被剪毛的羊群,或是马上要被出货的猪群。
安全检查的方式与在机场进行的相同,但这里有武装警卫兵负责戒备,他们将能量枪的枪口举到与穿过栅栏的宗一等人的胸口等高的高度,这一点与预想完全不同。人们动作僵硬地从这里走过,似乎每经过一个人,设置在电梯间前的台式电脑般的机器上就会出现影像或数值,身穿白衣的技术人员片刻不停地监视着屏幕上显示的内容。扫描宗一等人的机器探头究竟是设置在天花板之上还是地板之下呢?只是这样走过是无法发现的,但这里又没有人有勇气停下脚步、仔细搜寻。
武力万岁!宗一在心里反复发出讥讽,嘴上却噤声不语,就这样乘坐电梯上了三楼。他保持着一种仿佛正在散步一般的、偏向明朗的表情,不让不满之意的一鳞半爪浮现在脸上。
“你总是一副悠闲自在的表情。”
为了尽可能地安稳度日,人有时是需要摆出这样的表情的,而夏穗还没能理解这一点。不知道这次的事能否成为让她摆脱泥沼般的叛逆期的契机?在另一个次元里,推崇武力的极权主义者占领了另一个日本,不知此时夏穗面对着他们的残酷无情和蔓延来的火药味,是否会感到害怕呢?
电梯门打开后,宗一感觉到一丝凉气,这里应该开着空调。电梯间正面是房间,里面灯光明亮,这里也设有咨询受理间。这层楼人很少,一眼就能看到并排放置的、树脂制的公共长凳。在最前面一列的长凳上,挂着通往洗手间的指引牌。
“老公。”
瞳子正等候在房间门口,此时朝宗一跑来。她穿着条纹衬衣、斜纹棉布裤和后空凉鞋,很有夏天的气息。
“我还没能见到夏穗呢。”
瞳子一开口,额角的汗和左眼眼角的泪便汇聚成一股,滴落下来。宗一握住妻子的手,一双带着潮气的温暖的手。瞳子的手总是很温暖,隆冬时甚至可以充当暖宝宝。
“如果一个人内心冷漠,那么他的手就是温暖的。因为我很冷血,所以手才暖暖和和的。”
这句玩笑话,瞳子只对相伴了近二十年的丈夫宗一一个人说过。瞳子性格腼腆,行事低调,无论在什么场合,她基本上都选择沉默不语。但宗一比谁都清楚,瞳子的内心和她的手一样温暖无比。
“抱歉,我来晚了。”宗一紧紧搂住妻子的肩膀,小声地说道,“只是单纯地因为人太多了的缘故吧。你看,咨询受理间前面显示着现在正在办理业务的号码。”
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号码牌需要人工手动翻页,而上面显示着现在正排到45号。
“竟然还在使用这种程度的东西,第二镜界的这个国家基本上还处于昭和年代吧?”
虽然宗一有意摆出一副语气轻松的样子,但瞳子依旧紧绷着脸。
“从41号到45号,用了大概两个小时呢。”
她手中握着的排号条是68号,比127号好太多了。
“总之,我们坐着等吧。要不我去买点儿什么喝的吧?”
说完,宗一发现,这里别说贩卖饮料的自动贩卖机了,连冷水饮水机都没有,能满足长时间等候的人们的生理需求的设备似乎只有洗手间。
“我不用。倒是你,一定很累了吧?脸色很差,眼睛也充血了。”
“今天早上在御茶水的发掘现场发生了事故,我一直在处理这件事,所以可能眼睛里进了粉尘。”
“隆布伦”在因大爆炸而从地面上消失后的第二十五小时开始,又逐渐回到了这个世界——第一镜界——这个过程耗时约七十九小时。量子加速器自身、建筑物的屋体、正好位于“隆布伦”内部的人体、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他们放在休息处的咖啡机……全都变成了超微小的白色粉尘,确确实实地从空中飘落到地上。虽然由于当时的气候和地理条件的影响,世界各地飘落的粉尘有浓度高低之分,但几乎所有位于北半球的国家和地区都观测到了这一现象。
人们称之为“隆布伦之雪”。实际上,这是如雪一般冰冷又纯白的粉尘。短时间内像骤雨一样降下的白色粉尘所覆盖的东西,无论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会变成半透明的结晶状矿物。
在第一镜界的日本,有四十九个地方遭受了这样的粉尘灾害。东京都内有十六处,包括位于茅场町的旧东京证券交易所、JR旧御茶水站周边、井之头公园一带、八王子市郊外、秩父连山的东南部等地,降尘规模极大,受灾程度也极为严重。因消失或部分消失而受损的建筑物的总面积远远超过东日本大地震(即3·11日本地震)中受损的建筑物总面积。人员伤亡方面也一样,由于出现了“消失”这一奇异的现象,即使过去了七年,如今依然无法准确统计出死伤人数。
宗一当时所供职的建筑公司没能乘上这突然到来的“镜界时代”浪潮,在爆炸事故发生一年后开始裁员。以此为契机,宗一跳槽到了一个专门发掘降尘受灾地和修复发掘物的半官方半民间团体。在受灾地,优先发掘的是遗体,其次是遗物。即使遗体和遗物都化作了蒙尘的玻璃般的矿物,这份工作也依然需要十分细致谨慎的态度。由于像宗一这样有土木工程相关工作经验的应聘者很少,于是宗一在递交简历的当天就收到了录用通知。
自那以来,宗一一直勤恳工作,应要求奔波于各个受灾地,目前正在进行的旧御茶水站周边的作业是耗时最长的。经过七年,终于完成了遗体的发掘和修复工作(多数情况下,矿物化的遗体会出现破损情况),现在正集中发掘机械类物品,这些物品会成为研究对象,用于寻找逆转矿物化进程的方法,因此需要细心处理。
隆布伦之雪只在那七十九小时内飘落,之后再未出现同样的灾害。然而在发掘现场依然存在大量微尘,这些微尘对人体有害,因此发掘作业员需身着重型防护装备进行作业。为了便于他们行动,另有工作人员会对发掘现场进行规整,必要时还会破坏掉除发掘对象以外的物品,并用重型机械将其搬运至别处。然而,这些工作人员并未获得如发掘作业员一般充分的防护装备。因此,宗一对于自己眼睛充血,以及手指上有轻微冻伤等损伤并未逐一留意。
即便如此,妻子的温柔体贴依然让宗一感到很开心。两人并排坐在有些硬的公共长凳上,一直紧握着对方的手,凝视着宛如昭和时代遗留物品般的号码牌被一张张翻转。
宗一和瞳子都很喜欢小孩,还曾商量过结婚后要生三个孩子,最好是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遗憾的是,这个愿望并未实现。夏穗是独生女,是夫妇二人的掌上明珠。
夏穗是个非常健康的孩子,从未生过什么重病,但相应的,她从幼时起便比身边的男孩们还要活力满满,而且十分不懂事,身上总是伤口不断。说起来,在隆布伦爆炸当天,夏穗之所以右眼角贴着创可贴,是因为她几天前在游泳班和一个爱欺负人的男生打了一架。那个男生跟夏穗同年级,身材魁梧,总是带着两个跟班,专门欺负老实的女生和胆小的男生,恶名昭著。
夏穗的好友在泳池边被那伙男生缠住,眼看着快要被他们脱掉泳衣之时,夏穗上前大声制止。于是那个欺负人的男生抡起泳镜,朝夏穗的脸砸去。泳镜的带子上有针状物,划破了夏穗眼角柔嫩的皮肤。
夏穗捏紧拳头回击,使出全身的力气朝那个男生打去。男生被打翻在地,晕厥过去,那两个跟班被吓得几乎要尿裤子。血滴从夏穗眼角的伤口滚落,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接到班主任的通知,瞳子立马赶去了学校。那个欺负人的男生醒了,正在保健室里抽抽搭搭地哭。至于夏穗,保健老师给她贴上了“战士的标记”——创可贴,她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那个男生的父母一看就不是善茬儿,虽然在后续处理时差点儿跟他们发生争执,但那个男生懊恼地说出了“没砸烂她的眼珠子,真遗憾”,正好证明了他打从一开始就瞄准了夏穗的眼睛,使得形势反而对夏穗有利。
夏穗的眼角从此留下了小小的疤痕,而那个欺负人的男生从此失去了威严,若只是在泳池边晕厥倒还好,糟糕的是他当时还尿裤子了。真爽!宗一在内心深处作此感想。而瞳子则一如既往地不予置评,只一脸笑吟吟的。夏穗在同班同学面前公然宣告道:“不管再来几次,我都照样揍他!”这导致她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来,还被要求写检讨书。
夏穗生来性格坚毅勇敢,十分厌恶欺凌弱者和不公正的行为,并且她足够聪明,深知仅凭干劲和气势去对抗只会招致危险,因此在升入初中后便加入了运动部,开始锻炼身体。她在学校的成绩属于中上水平,但朋友众多,也深得老师信赖,初中生活似乎过得很开心。
面对初升高考试,夏穗的目标院校是“凭我的成绩也能过得有趣的学校”,并且顺利地考上了。这所高中设有信息工程的基础课程,彼时流行音乐社的社团活动也搞得很热烈。夏穗自此开始打小军鼓,学习编程,在有学生优惠的健身房努力锻炼肌肉。
夏穗性格活泼,脑袋灵光,十分好强,极具行动力。宗一和瞳子无数次对夏穗的行为感到惊诧,又只好无奈地报以苦笑,还曾发出这样的感叹:我们怎么会生出这样个性强韧、脑子一根筋的女儿呢?她到底是遗传了我们的哪一部分基因?
从各方面看,宗一都没有这么坚韧,瞳子也没有这么聪明,夏穗实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即便如此,作为夏穗的父母,宗一和瞳子无论何时都深爱着这个女儿,并引以为傲,这当中不掺杂任何一丝虚情假意。
然而,夏穗在升入初中二年级时,迎来了叛逆期——说是叛逆期,但来得未免太晚了——这个果敢、强大的女儿开始厌恶自己的父母。她并非只是说“我讨厌你们”,而是“爸、妈,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懦夫的鸵鸟心态”,还有“为什么要替我道歉啊?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对那家伙发火呢”。
在夏穗心中,轻蔑和幻灭交织在一起,这无论对夏穗还是对宗一和瞳子而言,都是不幸的开端。
当号码牌翻到60号时,咨询受理间后面的防火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个西装打扮的中年男性,他叫了宗一和瞳子的名字。
“久等了。两位是安永夏穗的父母吧?接下来你们可以与女儿会面了。不过,如你们所知,一天当中能渡界的人数有限,因此请两位决定一下由谁前往吧。”
这是在使用国际协定的官方通道情况下,对二十四小时内往来于第一镜界和第二镜界之间的人数设置了上限。
“有限……”
或许是因为疲劳的缘故,瞳子的思考能力立马陷入了停滞状态,明明应该对别的方面感到惊讶才对。
宗一对西装男询问道:“接下来可以与女儿会面,是指不用去北极圈,直接从这里就能去往第二镜界吗?”
在这座人定管理局的大楼里,存在着次元洞,或是与之功能相同的“道路”。迄今为止,这项事实都未曾公开于世,这是因为这里也有治外法权吗?
西装男并未回答宗一的提问,他仅仅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宗一和瞳子的脸:“比起这个,两位打算怎么办?要去见你们的女儿吗?还是不用见也行?”
“老公,”瞳子疑惑不解,“北极圈?要去那种地方吗?”
“不,没这个必要。”宗一温柔地解释道,“不过,夏穗被保护在第二镜界。”
恐怕夏穗在被保护起来后立马就被移送到了那边,在那边的夏穗来到这边之前,先将这边的夏穗在那边保护起来。
“所以为了跟夏穗会面,我们要去到第二镜界。不过因为有人数限制,所以没办法两个人都去,虽然很遗憾,但这是规定。”
面对宗一顺从的言行,这位西装打扮、胸口别着“人定管理局涉外负责人”身份卡的中年男性缓缓地挑了挑眉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严谨的插科打诨。
咦,他这目光是怎么回事?宗一心想,自己明明没有说什么令人发笑的话。
“夏穗还不能回家吗?”
“这个问题请咨询那边的负责人。”
“有给她食物和水吗?之后我能给她送东西过去吗?”
面对声音颤抖的瞳子,负责人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个问题也请和那边商量。我们这边无法回答。”
“明白了。瞳子,我去吧。”
宗一注视着妻子的眼睛,给妻子打气似的点了点头。每当遇上忧心事或问题时,宗一总能这样平复瞳子的情绪,而瞳子也总是说“我知道了,那就拜托你了”。
然而,今天的瞳子像变了一个人。
她咬牙坚持要把宗一推开。
“让我去,因为我是孩子的母亲。”
负责涉外事务的中年男性的眼神变得越发冷漠,仿佛在说:我对你们谁去没兴趣,也没时间等你们争让,更没必要掩饰我的漠然。
“渡界有一定风险,让我去。”宗一赶紧对负责人说道。
“让我去。”
“那么,安永宗一先生,这边请。”
负责人已经开始往回走。宗一双手按住妻子的肩膀,笑着说:“我一定会见到夏穗的,说不定为了让我和夏穗能一起回来,我们还得在那边等你来接呢,所以瞳子你就先回——”
“我不回家,我就在这里等。”
宗一话还没说完,瞳子就立刻表示反对,还使劲抓住了宗一的胳膊。
“你们两个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带孩子一起回来,答应我。”
隔着薄夹克的布料,宗一感觉到妻子的指甲嵌进了自己胳膊的肉里,不禁惊愕不已。虽然他能理解瞳子的担心和不安,但瞳子反应如此激烈,这一点儿也不像她。
“是有什么原因吗?”
眼看着就要把这句话问出口,宗一又把它给咽了回去。瞳子会这样,肯定是有原因的。
最近一次认真看着夏穗、好好跟她说话,究竟是多久之前呢?三个月?不,比这更久,甚至连半年都不止。
宗一有意避开女儿,而夏穗也有意避开父亲,两个人通过避免与对方产生交集来保护自己,同时也是出于对夹在两人之间辛苦斡旋的瞳子的体谅。这样的父亲在这样的情况下去跟女儿会面,女儿会感到高兴吗?会感到安心吗?瞳子担忧的正是这个。
“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的。”
宗一把手覆上妻子的手,缓缓地将其从自己的胳膊上拿开。
“夏穗也是我的女儿,她比我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宗一说道。
宗一在第一个房间接受随身物品检查。房间里放置着类似X光机的机器,宗一向机器里窥视,机器对宗一的眼部进行了拍照(与做眼底检查的方式一模一样)。之后,他们又穿过了一个酷似金属探测器的拱门,涉外负责人只带路到这里。接下来,宗一将独自一人进入密封室。
密封门传来压缩空气的声音,中间分开朝上下开启,里面是一个充满纯白色荧光的四方形小房间。在房间的另一侧,也有一扇密封门。除此以外,里面没有任何办公用品或机器,这个四方形小房间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全都光滑无比,发着白光。
当宗一靠近另一侧的密封门时,门“咻”的一声自动开启了。待宗一穿过这扇门后,门又自动关闭了。眼前又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白色小房间,不论宗一穿过了多少个房间,都会来到一个新的相同的房间。刚开始宗一还计着数,但数到超过二十后,他开始觉得害怕,便不再继续往下数了。自己该不会渡界失败了,正在次元之间的通道里兜圈子吧?
现在是否应该呼叫工作人员呢?是要朝着墙壁呼叫吗?还是要朝着天花板呢?房间里的纯白色荧光仿佛要照进眼底,使得宗一对“上”和“下”的空间感变得混乱起来。
“咻——”
宗一突然来到一个新的房间,这个房间的构造跟刚才接受随身物品检查的房间一样。
“是安永宗一先生吗?”
一位青年走上前来,她身穿类似警服的衣装,手上拿着ID卡。
“请把这个别在胸口处。安永夏穗小姐就在这前面。”
已经渡界了吗?宗一突然脑袋一阵眩晕。
“那个,这里是……”
“无法告诉您具体地址,但可以告诉您的是,这里叫作‘公安局大楼’。”
公安局?不是人定局啊?
“第、第二镜界,对吧?”
“第一镜界的日本并没有‘国家公安保全局’这一组织,不是吗?您现在情绪还算平稳吗?那我们走吧。”
这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留着短发,后脖颈处的头发也剃得很干净。她带头走出房间,在错综复杂的通道里迈着笃定的步伐前行着。比起中央派的涉外负责人,她给人一种亲切得多的感觉。
“我女儿应该是由人定局保护着,但为什么她会在公安局呢?”
两人时不时地与其他人擦肩而过,那些人也都穿着类似警服的衣装,其中既有青年,也有老者,他们动作利落地与给宗一带路的警察互相敬礼。
走廊很长,天花板很高,房间数多到令人愕然。公安局是一个规模巨大的组织吗?
“为了确认您女儿确实为第一镜界的安永夏穗,我们需要通过当面指认的方式来对她进行‘人定测试’。”警察淡然地答道。
警察迈着轻快的步子开始爬楼梯,而跟在她身后的宗一却立马变得上气不接下气。
“当、当面指认?”
“我们已经逮捕了多名存在实施此次恐怖爆炸事件嫌疑的反政府组织成员,并让夏穗小姐与那些人见了面,通过夏穗小姐的反应来进行判断。”
宗一的步伐变得有些慌乱,警察回头瞥了他一眼,爽朗地笑道:“我们只是在她身上佩戴了测谎仪。当然,如果她的记忆遭到了篡改,通过脑电波扫描就能轻松查明。您不用担心,您女儿并不认识反政府组织中的任何人。也就是说,她确实是第一镜界的夏穗。”
终于爬完了楼梯,来到了平坦的走廊上。宗一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由于突然没那么紧张了,他一不小心就笑出了声。脑电波扫描?就算有这么不可思议的技术,到头来还是要依靠传统的当面指认(这个人是你的同伙吗?仔细看看他的脸!),这边的军事政权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当面指认上来了。
“辛苦您了,路很远吧?我们这栋大楼的缺点就是宽阔得要命。”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来到一处很短的走廊。走廊两侧各有两扇挂着房间号牌的门:1011、1012、1013、1014。警察敲响1012室的门,开口道:“会面者到了。”
门是木制的,看上去很古旧,门上的窗玻璃还是像舷窗一样的圆形。门把手是玻璃的,这让宗一回想起自己曾经念过的工业高中。
门开了,里面是一个仅四叠半[10]大小的小房间,房间中央设置着的东西让人想起在牙科就诊时用的椅子和医疗器械。夏穗正坐在椅子上,她身穿金黄色无袖衬衣和棉质裤子,头上戴着接有多根细电线的头盔,两只手的手腕上也缠着带子,上半身被座椅带固定住,脚踏板被略微升起。
椅子旁边站着一名身着白色衣服的女性,她手里拿着记事板和笔,正在与夏穗说话。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安稳,白衣女性的嘴角甚至还浮现出浅浅的微笑。
“爸——”夏穗看向门口,小声地喊道。
夏穗的头盔上连着的一根电线刚好横穿过她右眼上方,在这只眼睛的眼角处,有一个伤痕——夏穗七年前与那个欺负人的男生战斗后取胜的证据。
有那么0.1秒,宗一失去了意识。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被夏穗叫过“爸”了?宗一感觉自己此刻似乎正通过小孔窥视世界,现实在不断缩小,除了夏穗的脸以外,其余的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片。
从夏穗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起,就经常有人说她的五官轮廓像瞳子,眉眼像宗一。最近,瞳子剪了短发,她还说过:“我和夏穗真像啊。”“是啊,确实非常像。”
“这位是前来会面的安永宗一先生。”警察说道。
白衣女性露出和蔼的微笑:“正好,测试已经全部结束了。”
“非常感谢。”夏穗说道。
这是我的孩子的声音,真是个懂礼貌的姑娘。宗一对现实的感知急遽恢复,看清了眼前整个异样的光景。
这里的确是用于当面指认的小房间。固定住夏穗的椅子的正对面,也就是房间的前面,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在玻璃窗的另一侧,坐着一个行动受限的嫌疑人,虽然测试已经结束了,但他还留在这里。
恐怕他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吧。他被绑在折叠椅上,脑袋偏向一边,脸色青黑,脸上还有肿块和已经干掉的血迹。如果脸变成这个样子,就算是朋友也未必能分辨得出来是谁吧。
这个嫌疑人是一个年轻人,看上去和给宗一带路的警察年纪相仿。他上半身穿着一件被血和汗浸透的运动背心,下半身穿着一条卡其色的裤子,光着脚,两只脚的脚趾都沾满了血,让人不忍心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啊,不好意思。”
注意到宗一的视线和表情,白衣女性急忙操作手上的机器,玻璃窗另一侧的灯光熄灭了,已经看不见那个年轻人青黑肿胀的脸。即便如此,依然能在黑暗中看见一个轮廓——那个濒死的年轻人的轮廓。
“刚刚接到指令,这里马上要用来给下一个人做测试,因此两位需要移步到警备部的小会议室。”白衣女性对警察说道。
警察把脸凑到白衣女性跟前,快速地低声说了什么。白衣女性杏仁状的双眼一下子睁得老大,两个人都略微一笑。警察的眼睛深处散发出刚才不曾看到的光彩,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我说,跟这边的完全不一样呢。”白衣女性压着嗓音说道。
警察努力憋笑,尽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两个人都斜眼看着宗一,窥视着他的脸。这是什么不愿被外人听到的内部玩笑吗?
怎样都行。问题在于玻璃窗另一侧的那片黑暗,沾满鲜血的脚趾还在那里,只是看不见了而已。
夏穗把脸转向宗一的方向。女儿的脸上几乎没了血色,脸颊上还挂着泪痕。即使并非认识的人,即使不是同伙或朋友,光是目睹这个经历过逮捕和拷问的年轻人,被拖到这里来接受当面指认,十七岁的女儿就不可能做到平心静气。
宗一体内的血液在倒流。
夏穗,我们从这种地方离开吧,回家吧。爸爸会带你回去的,不论面对的是什么,我都会与之战斗,我都会抗争。我会把你带回你妈妈那里。
让这些见鬼去吧!
“请注意脚下。”
白衣女性向正要从椅子上下来的夏穗伸出手。
在她身后,是一台类似可移动式输液台的机器,上面挂着许多根被盘成圈的电线,电线上还夹着夹子。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输液台”的横杠上有光形成的线在流动,最初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光点,随后变成线,逐渐往下流动,现在转了个九十度的弯,变成了一条横线。
夏穗从椅子上下来,整理了一下全身的衣服。白衣女性把记事板展示给警察看,两个人又在说着什么。
光形成的线正在往上流动,宗一已经知道它正在构筑的形状了。
一个大小刚好够一个人蜷身通过的长方形。
这条线发出的光熄灭了,长方形完成了。
“安永先生,我们走——”
在说完“吧”字前,警察觉察到了异样。宗一屏住了呼吸,悬空出现的长方形的光消失了,从长方形里面绽放出别的光。
“砰、砰、砰。”自打出生以来宗一第一次听到了能量枪开枪的声音。三发子弹的其中两发分别击中了警察的右肩和右手手肘,另一发击中了白衣女性的左肩。
能量弹的冲击力巨大,两个人被击到墙边,晕厥过去。与此同时,长方形空间里出现了一双穿着粗糙的安全靴的脚。
宗一觉得十分焦躁,如同潜游在梦中一般。他把呆站着的夏穗抱入怀中,夏穗的脸上和胸口上都溅上了血。
穿着粗糙的安全靴的人抱着能量枪,腾不开手,便使劲儿地晃了下脑袋,把额前碍事的刘海甩了开来。这个人留着黑色齐颈短发,其中还夹杂着挑染的荧光蓝,身上穿着卡其色的夹克和工装裤,夹克相当破旧,领尖和手肘处已经泛白,工装裤上到处都是污点,不知是颜料还是油污。
虽然这个人发型和着装与以往不同,手上拿着能量枪,脚上还穿着安全靴,但这个人就是夏穗,与此同时,宗一怀中抱着的也是夏穗。证据就是,那个女孩看到宗一后目瞪口呆,叫道:“开什么玩笑,为什么爸爸会在这里?”
对不起,爸爸。
在我升上初中后,我就决定今后不会再用“爸爸”“妈妈”这样的称呼了。可是,那个时候一下子就喊出了口,可能因为我实在是太惊讶了,所以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对于这边的父亲,我和其他成员一样都叫他“Father(父亲)”。当我偶尔叫他“爸”时,他也会很开心。
我原本是第一镜界的夏穗,但今后,我将作为第二镜界的夏穗生活下去。
我在第二镜界的父亲是反政府组织的骨干,也是组织创始人之一。因为他最为年长,所以成员们都叫他“Father”。第二镜界的母亲也是组织的成员,但她在自杀式爆炸的恐怖袭击中丧生了。两年前,在我们两个夏穗迎来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她一个人驾驶着装有爆炸物的卡车撞向了国家军队参谋总部。在这件事上,我有一点儿——虽然只有一点儿——同情母亲。她既是“Father”的妻子,也是忠于组织的同志,因此有着无处可逃的立场。我不明白,或许母亲本人是发自内心地、狂热地撞上去的吧。
母亲留下的遗言是“希望女儿夏穗能成为自己的接班人”。这或许也是母亲作为“Father”的妻子,同时也作为诞下了夏穗——继承“Father”之血的孩子——的同志,不得不许下的愿望吧。然而,第二镜界的夏穗生性胆小,根本难担此任。
作为武装分子的父母,为何会生下这样的女儿呢?这只是碰巧运气不好吗?
就如同第一镜界的我——生来就是战士的夏穗,却生在了无欲无求地工作着,像绵羊般老实温顺的父母身边一样吧?
说不定我们是被放错了地方,或许我们应该互相交换一下才对。
爸,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曾十分痴迷于扑克牌魔术,您买了好多专业魔术师也在使用的“单车牌”扑克牌[11],练习过无数次后表演给我看。您工作变忙之后,自然而然地就不再表演了,留下的扑克牌多得堆成了小山,我好像和朋友用这些扑克牌玩过抽乌龟和憋七。
那些扑克牌上印制的图案全都一样,只是有好几种颜色。您使用过的扑克牌中,有的有破损,我把它们都剔除了出去,只留下崭新的扑克牌,并以此组成了完整的一套牌。有好几张牌虽然图案一样,但颜色不同,没办法用来正儿八经地玩,有点儿好笑。
第一镜界的我和第二镜界的夏穗不就像那副颜色不同的扑克牌一样吗?我们与自己所出生的世界里的其他人的图案是一样的,而颜色却不同,因此无法与其他人组成一副真正的牌。周围的人也明白这一点,而我们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清楚到觉得世事残酷,根本无法加以掩盖。
所以,我打算回到我应当归属的扑克牌之列。
那边的夏穗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第二镜界的夏穗因母亲丧生而颓丧不堪,“Father”看到她如此不争气,大失所望,放弃了对她的期待,便立刻开始寻找第一镜界的我。
“不管你属于哪个镜界,你都是我的女儿。”
很快,“Father”发现,这边的我才更有资格成为他真正的女儿,也有能力和野心去认真践行母亲的遗言,成为她的接班人。
我在升入高中前的春假[12]期间加入了组织。那时,那边的夏穗也一起过来了。她希望能在和平的世界里成为一个平凡的劳动者的女儿,而不是反政府组织骨干的女儿。我们因各自的需求达成了一致。
因为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训练,所以直到今年的生日之后,才和那边的夏穗完全交换了身份。虽然您给我准备了生日礼物,但您却没能在我醒着的时候回家呢。
我知道,是我不对,我总是说一些很过分的话,太恶劣了。
因为我觉得,被厌恶、像肿瘤一样被反感,这应该对以后的生活有利。
一旦那边的夏穗代替了我,她一定会成为一个温柔听话的好孩子,一个对父亲尊重以待、和母亲关系亲密的理想女儿。那边的夏穗渴望着这样的人生,而爸妈你们也会觉得“啊,夏穗漫长的叛逆期终于结束了”,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不过,在应对母亲时,我们没能考虑周全,在完全互换之前的尝试期间就在母亲面前暴露了。
母亲之所以对您保密,是因为我们两个夏穗一同苦苦央求她。这不怪母亲,为了让这边的女儿和那边的女儿都如愿地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母亲才保守了秘密,她并没有背叛您。
所以,请不要生气。您可以生我的气,但请一如既往地好好对待母亲,以及第二镜界的夏穗,她真的很胆小、很爱哭。
她右眼角处的伤疤是在我们正式互换之前,让这边的医生给做的。即使她明白,为了彻底成为我,这个伤疤是绝对有必要弄的,但她依然哭得很伤心。
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不像我这么不正常,我刚出生时就能把输液针给甩掉,完完全全就是“Father”的女儿。
但是啊,爸。
在第二镜界的这个国家,大多数国民的基本人权都无法得到保障,他们惨遭虐待,只有军事政权的高层和一部分特权阶层过着奢靡的生活,这是第一镜界的这个国家曾经可能存在过的另一种形态。
我应该把在第一镜界的这个国家中存在的自由和平等也带到第二镜界。
不论是哪边,都是我的祖国。
所以,我决定要斗争。
我要捏紧拳头,用浑身力气发出猛烈的攻击,直到第二镜界的这个国家有朝一日获得解放为止。
我希望你们将来能为我感到骄傲。
对不起,爸爸。“爸爸”这个称呼真好听啊,一想到我再也没有机会叫出这个称呼了,心里便有些落寞和悲伤。
再见。
作为“Father”忠实的下属,安永夏穗为了带回被逮捕和拘留的同伴,带上便携式次元洞生成装置和能量枪,和其他四名成员一起突袭公安局,并在达成目的后逃走了。
从第一镜界渡界而来,并偶然身处袭击现场的安永宗一及其女儿夏穗,在公安局处理完这一情况后度过了二十四小时观察期,获得了返回第一镜界的许可。反政府组织的夏穗射击出的能量弹擦过宗一的右肩,造成其负伤。
而实际情况是,那边的夏穗让宗一和这边的夏穗趴下。
“为了避免你们被怀疑,我接下来要开好几枪。”说着,她扣下了能量枪的扳机。之所以有一发擦过了宗一的右肩,是因为他为了牢牢记住女儿的背影,支起了身体。
“糟糕,抱歉啊,爸爸!”
这是宗一听到的那边的夏穗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那边的夏穗是“Father”的女儿,而“Father”是企图颠覆军事政权的一号危险分子,公安局时刻追踪着他的位置和行动。
这样一来,不管是顺利完成了交换、被认定为属于第一镜界的夏穗,也就是如今的这边的夏穗,还是作为父母的宗一和瞳子,今后都会以某种形式被紧密监视着。他们无法完全逃离监视,即使这边的宗一是一个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的角色,即使他顺从到甚至会被在第二镜界的公安局工作的那名警察和白衣女性偷偷揶揄说“完全不一样呢”。
因此,为了一家三口能充分交流这个话题,自夏穗被保护、宗一渡界以来,他们等待了一个月,等待这一社会话题热度减退。他们没有在家里谈论,而是驾着车出门兜风,随性地看着地图,临时决定了目的地。
瞳子选择了位于房总半岛[13]南端的别墅式度假酒店。
“餐食的评价很好,还有浸浴足部的温泉呢。”
住了一宿后,第二天早上,三人一边在海边散步,一边敞开心扉交代实情,互相道歉,解释缘由,而后互相原谅。
对于第二镜界的夏穗而言,亲生父亲如同恶魔一般令人恐惧。他虽是血肉之亲,心中却持有她无法理解的信念和热情,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并且还要求她也秉持同样的信念、热情和勇气。
正因为他的志向充满正义,所以才比恶魔还难对付。
像宗一和瞳子这般性格如绵羊一般温驯的普通市民,对于夏穗所遭受的恐惧和绝望,几乎只能做到以物理性痛苦的方式去理解。
“我想逃离‘Father’,想从有‘Father’存在的人生中逃出来。”
因此,原本属于第二镜界的夏穗为了实现身份交换,行动十分小心谨慎。在制订了具体的计划之后,夏穗预想到之后会陷入需要以当面指认的形式接受人定测试的困境,于是她极力避免接触“Father”的任何下属,避免了解任何关于反政府组织行动计划的信息。
尽管做到了如此地步,但对于那边的夏穗在突袭公安局时所使用的便携式次元洞生成器的构造,她却十分了解,因为她曾多次使用。
“那个生成器的动力来源,是隆布伦之雪。”
量子加速器在失控、爆炸后,迎来了悲惨的末路——化为有害的纯白粉尘。有人利用纯白粉尘开发出了便携式次元洞生成器,在由第一镜界的地下交易市场向第二镜界的反政府势力贩卖的物品中,它是最受欢迎的商品。
“所以,从用它生成的次元洞里钻出来时,身体会变得异常冰冷,甚至还会冻伤。”
“我想也是。毕竟我是发掘现场的专家,我很清楚这一点。”
宗一向夏穗展示自己手指甲上留下的淡淡伤痕,夏穗伸出手,覆上宗一受伤的手,继而瞳子也覆上自己的手,静静无言地微笑着。
“当身份交换暴露时,妈妈紧紧拥抱了我——拥抱的不是原本的夏穗,而是我。”已成为这边的夏穗、而原本是那边的夏穗说道。
夏穗忘不了,那时的那双手像太阳一样温暖。
“我能体会。”宗一说道。
夏穗与自己原本所在的世界并不协调,是一张颜色不同的扑克牌,最终选择去到与自己颜色相同的扑克牌中。
爱并没有消失。夏穗知道,虽然未曾说出口,但宗一在等着自己,瞳子也在等着自己。
不知那一天有多遥远,或许在两个夏穗在世期间都无法实现那个愿景,但那一刻总会到来。
当前往那边的夏穗和伙伴们一起打倒了第二镜界的军事政权,成功夺取自由和平等的那一天,便是宗一和瞳子能够堂堂正正地与那边的夏穗重聚,把两个夏穗都唤作女儿的那一天。
直到那一天到来之前,宗一和瞳子都会怀揣着这一秘密,低调地、平凡地、顺从地继续过着小市民生活,尽管这样的生活曾被女儿——一个无所畏惧的理想主义者——在离开之前嘲笑说“毫无危机感”。
“如果依照那边的法律,你和我大概都犯下了叛国罪呢。”瞳子言简意赅地说道。
“依照这边的法律,也违反了《镜界协定基本法》。”
“夫妻两人都是罪犯呢。”
“还没有被判决有罪,所以只是嫌疑人。”
“啊,不好意思。”
看着妻子安稳的笑容,宗一突然陷入了沉思。
“夏穗”这个名字是夫妻两人共同起的。在产科医院附近有一片广阔的稻田,青色的稻穗像波浪一般,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两人常常在此看入了迷,便希望女儿能成长为如此美丽、内心丰盈的孩子。
不过,宗一还有另一个想法。他问了一下瞳子的意见,瞳子说,若将其作为名字,会太过华丽,所以不太看好那个名字,宗一便立马打消了这一想法。
或许对于这边的夏穗而言,这个名字才更符合她。名字能够彰显出一个人的本质,会成为以之为名的人的人生指针。
确实如瞳子所说,这是一个十分华丽的词语,而且是一个任谁都知道的词语。不过,在人们真正需要它时,为了抓住它,人们将不得不克服众多困难。
这个名字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