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碎梦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像我们听到的开船大妈的梦话一样,她几乎被吓破了胆,冲上海滩拉住了马上就要被浪花卷走的儿子。

海洋中起起伏伏的阿爸还没有走,大妈原先还想着,是不是一直没有找到的尸体漂了过来?但是那个早已死去的人居然也向她招了招手,他是认识自己的女儿的!

开船大妈又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儿白水,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她回忆起那一幕来依旧是心有余悸。

但是大妈拿不出来关于那一幕的任何证据。自从那一夜,烈士父亲消失在碧波中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儿子逐渐长大,这件事情没有其他的见证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过,似乎就这么被全家人淡忘了。南海最不缺的就是怪事了,日子一长,村里人对于那段往事的印象,也就是这家的小孩子曾经撞过邪而已。

这里的人跟内陆的人,思想差别还是很大的,在我们那里提到什么鬼啊怪啊魂啊的,人们的反应是要么惊恐万分,要么封建迷信,而这里不同,这里所有人的命脉都是和大海紧密相连的,海里的怪力乱神他们也是照单全收、习以为常。一时间倒显得我们这些外地人阅历短浅,大惊小怪了。

“那大姐你作为当事人,你就对那个事情没有什么自己的看法吗?”冬爷听得津津有味儿,他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比我们这些小年轻更加了解有关西沙海战的事情。

大妈叹口气,语气是很无奈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自己的眼睛交待了……虽然我阿爸的遗体一直没有找到,但是算算时间吧,都三十六年过去了啊,南海有水鬼、有鲨鱼、有人鱼、有数不尽的稀奇玩意,怎么可能留着一具连面目都没有改变的新鲜尸体呢?”

“就算没有鱼吃掉他的肉,光是泡在水里头也够呛啊……泡一个月就肿胀的不成样子,别说那还是个死人,大活人也不行!”耗子捏了捏脸上的皮肤,接了一句。

“所以啊,我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那段时间只能认为那个阿爸根本就不存在,那是我和儿子一起撞了鬼了,他死了以后灵魂没有得到安息,就在这边的南海里头飘着。”开船大妈现在也已经习惯了重温那个噩梦,活动活动颈椎下了床,“海边就是这样嘛,我也不是唯一见过鬼的。”

这句话让我一下子立起了鸡皮疙瘩,她不是唯一一个,那么在南海生活的这些朴实居民中,还发生过其他人的亲人死而复生的事例?

“但是后来年纪大了,出海见识的次数多了,我就不再排斥那件事情了。”

开船大妈推开了窗户,呼吸了一口外头的新鲜空气:“不论我阿爸他到底是什么,他从生到死都没离开过这片海,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样,不管你是死了几百年,还是呆在肚子里没出生的,我们从始至终都属于南海,这样想想,哪有什么可怕的!相反,我还觉得有点开心,阿爸虽然死的早,但他到底还是见到了自己的外孙是什么样子呀,这样倒是没有遗憾了,他一直在我们脚底下的这片海洋里面陪着我们呢……”

我对开船大妈的好感在大幅度的提升着,我觉得任何一个人都是不能被小看的,即使她的外表再平凡,你也没法估量她的内心里到底是藏着什么能震惊你的思想!

清晨的光芒从窗户中倾泻而入,无月之夜的混战终于是被我们熬了过去。

大妈双手合十,朝着远方初升的太阳念叨着咒语似的祈祷,他们的信仰和我们不同,南海人心中的神明是妈祖和雷震子,开船大妈满面金光,表情十分的虔诚,她是在乞求着海中的父亲安息,是在乞求着超市打工的儿子长命百岁吧!

坐在窗边的林医生头发也被镀上了一层金黄,他的目光淡然眺望着,手指转动了几下林妈妈给他手腕上栓着的佛珠。

那一瞬间,我差点以为这个深受无神论教育多年的医学硕士,就要念出“南无阿弥陀佛”来,了无牵挂的出家去了!

我提醒他吃了几片药,又替怪人的安危念叨了几句,大家整整头发,揉了揉严重的黑眼圈,打开舱门走上甲板,沐浴着可爱的晨辉。

群群海鸟紧贴着我们的舱顶飞了过去,远处粼粼的波光中,永乐群岛终于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外围的永乐群岛跟小王爷的脑袋似的,显得有些光秃秃的,覆盖的植被很稀少,我们从十分和蔼可亲的船医那里拿了一份被不同颜色的笔描画的乱糟糟的西沙海航图。

“永乐”其实是一座超级古老超级庞大的环礁,所谓的“群岛”只是它露出了海面的那些边沿而已。从地图上看来,它的形状像个埋在海洋中的火山口,所有的岛屿都断断续续的围聚成环状,中间的部分是空心的,非常有意思。

突然一阵熟悉的二毛子最爱的乐曲声响起,小王爷沉寂了许久的手机此时拖着电源线,在窗台上振动了起来,我的神经一阵紧绷,蹦起来就去抓手机,看到“赵村长”三个字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我心里一阵失落,我在等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啊,一个会朝我们讨要赎金的电话号码啊!

我没站稳,窗台又那么窄,小王爷手机振动的跟得了癫疯一样从我手中滑落,我扯着电源线赶紧去拉,不小心碰到了免提接听,赵村长气喘吁吁的声音超大音量的喊了起来:

“各位外地的同志啊,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接到越南鬼子的电话?”

我一听就激动起来:“对啊,怎么等了那么久,还不跟我们联系!”

“我估计啊,你们可能是等不到讨要赎金的电话了,我这边刚从海里捞起来半艘破船,肯定是风浪打着触礁了,船底下的龙骨都断了,损坏的非常严重!”

冬爷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赵村长你是什么意思,那断裂的船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船插着中国国旗,乍一看像是我们潭门出去的,但是除去外壳,内部的结构和用具全都不对,记得我跟你们说过从外表上能伪装的很好的‘间谍船’吧,这就是一艘坏掉的间谍船,船体都断裂了,船员应该在触礁的时候都掉海里喂鱼去了,底下储物室是封闭的,里面只有一具尸体,看穿着和衣服里的东西,是越南人,而且极有可能是专业干绑架这行的!”

不是吧……我心里都凉透了,赵村长真的找到了外国绑匪伪装巧妙的间谍船,我们也已经准备好了赎回怪人的越南盾,可是……可是人呢?

绑匪没有了,人质也没有了?

我们之前还自嘲这趟南海之行是出身未捷身先死,赔了怪人又折兵,看来在绑匪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形,费尽心机的混进了潭门,费尽心机的绑了一个抓螃蟹的呆子,结果台风比预报中提前到达,浪花汹涌,没有机会撤退便撞上了地雷一般密布在南海的暗礁!

我回忆着那晚台风之夜所感受到的大自然的恐怖,脑海里不可控制的浮现出那艘间谍船遇难的情景:

按照时间来推算,当怪人登上海蟹岛感觉到天气不对劲的时候,间谍船就已经没有退路往他们家乡方向回退了,如果驶向潭门,他们必然会身份曝光,而且没有地方躲避,最后只得选择了一个能够固定住船只的岛屿强撑一阵子,那就是位置刚好的海蟹岛了。

以怪人那个傻样,一开始他大概还以为那些人是潭门的螃蟹捕手吧,绑匪们见到这种天气居然有人单独在岛上掏螃蟹洞,估计也是愣住了,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干休,还是顺便带走了这个人质。

结果他们的劣质船只没有经受住台风与海浪的考验,固定船只的绳索断了,他们狠狠的被抛回了海洋里,接着,在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时刻,又狠狠的撞上了深藏在水中的一块暗礁!

一旦龙骨断裂,船只所受到的损坏就不可能逆转了,一切就像赵村长所说的那样,船体开裂,甲板上忙碌的船员全部掉进海里喂了鱼,储物仓也渗了水,别管出来没出来的,最终都是溺亡了。

那么朝闻道呢?我还安慰过自己他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反捆着双手,被喂食着越南菜,现在看来越南菜他肯定是一口也没吃到,但手应该真的是被反捆着的!

那他掉进海里去以后,可就不能游泳了啊!

一阵头晕目眩,我连握住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了,赵村长叽里呱啦讲着什么我也听不到,我仰面朝天躺在甲板上,看着那么灿烂美丽的朝阳洒遍全身,红肿的眼睛居然挤不出来眼泪。

这一切一定是个玩笑,我宁愿没听到过赵村长的电话,闭上双眼在睁开,我还在无月之夜的海洋上提防着水鬼突袭,或者我根本就没有来到过海南,下一秒钟,我和剪刀一前一后的攀爬在悬崖峭壁上,刚刚才离开禹陵。

但是太阳那么无情的照耀着,我就连骗自己睡一觉都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