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 待再上朝时,所有大臣都不若往日那般泰然,他们一应敛着眉,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那殿上瞥去。
仿佛在等着什么。
可直到朝闭,也再无吉星有关的半点消息。
众臣就这么等了许多日。
因为事关女子姻亲, 吉星一事的流言很快就传了出去。市井街头、酒楼茶肆, 时不时便能从哪儿听得一二。
其间还有不少关乎几妃的赞誉之词。
但除此之外, 却又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观星监迟迟没有拿出那天定的皇后之选, 就好像那日之事只是臣子们的南柯一梦。
朝照样上着,日子照样过着,中宫之位仍旧空悬于上,无人再敢提及。
风平浪静。
甚至静的有些出奇。
一切都与之前别无二致,恍若何事都未曾发生过。
若非要说与之前有些什么不同, 大抵只不过是观星监正使府中上到妾室, 下到灶台烧火的小仆,这些时日都总能碰到一两个与自己沾亲带故之人。
这边采买的管事刚从曲府名下的酒楼走出, 那厢洒扫的下仆就从满园落叶中捡了张皱皱巴巴的银票,不多时后, 他便出现在了赵府的钱庄。
但弯弯绕绕,终归就是几个下人的去向罢了, 又有谁会在意呢?
反正萧饶安他们是不在意的。
安亲王府里,一群年岁相仿的少年郎君坐于一处, 神色个顶个的繁复。
这堆天之骄子遇到了一个老大的难题。
前些时日总是会因各种奇奇怪怪的缘由无法踏入姜府大门的他们, 总算是于不久前又一次进到了尚书府中。
但要萧饶安说, 这门还不如不入呢。
一觉睡醒, 发现自己守了三年的宝贝突然被人给偷了, 这任谁能遭得住?
“你们说, 我们把人劫了揍他一顿如何?”萧饶安拿着自己顺来的藤条,十分认真地开口道。
坐他不远处的两个小公子点点头,应声说:“先礼后兵,若是他保证离岁岁远些,我们就轻些打他好了。”
在几人已经开始考虑用多粗的棍子好时,另一个气质温和,充满著书卷气的少年郎摇了摇头。
“打便打了,可你们想过没有,万一他凭着那伤跑到岁岁跟前博同情,又该怎么办?岁岁瞧着可待他极为不错。此举过于直接,又容易落入下风,不可取。”
主张武力威慑的世子一派沉默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先开的口,说:“那...给些好处,让他去选别家?”
萧饶安没有接话。
他父王书房暗格里的字画...好像很值钱。
说着要先礼后兵的小公子默默地解下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日光透过窗,从外头洒了些进来。一直皱眉沉思着的宫家少爷边抬手挡了挡一桌子金银玉器折射过来的阳光,边沉声道:
“安远侯虽无多少实权,可银钱府上应是不缺的,再者陈容入赘便是连爵位都不要了,又哪里是——”这么轻易就能动摇的了的。
他话音未落,那厢的萧饶安已然愤愤插了话,藤条摔在地上,啪啪作响:“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难道我们就这么让他娶了岁岁?”
姜家兄长不在,他们便是岁岁的兄长,怎么能如此眼睁睁看着呢!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都显得有寂静。
“柿子,”旁边从未献策过的浔阳郡主捧着脸,望向自己哥哥,颇为认真地纠正他道,“是岁岁娶他,不是他娶岁岁,小侯爷要嫁进岁岁府上呢。”
这两者区别可大了。陈容嫁予岁岁,就代表着岁岁仍会留在姜府,自己就能和从前一样想什么时候寻岁岁就什么时候寻岁岁,可若是岁岁嫁与了旁人...
记起母妃说的那番关于婆母的话,珠珠晃晃脑袋,不愿再想这个可能。
她觉得陈容入赘就很好嘛。而且...
小姑娘撇了撇嘴,似乎有些嫌弃,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柿子,你为什么就不能入赘给岁岁?”
这样岁岁就是她的了。
被珠珠驳了一通、又被嫌弃没法入赘的世子:“……”
萧饶安嘴角抽了抽,放弃了让珠珠出谋划策的念头。
小世子敢保证,若他妹妹是男儿,现在怕已是带着母妃准备的嫁妆一刻不停地在姜府住下了。
两兄妹的争执并未持续太久,只因在萧饶安不慎将心中念想脱口而出后,被男儿身这个设想给紧紧套牢的小郡主那稍显肉乎的脸蛋一红,脑袋都成浆糊了。
还是烧开的那种。
屋内再次重归寂静。外头鸟雀叽叽喳喳的吵嚷声隔窗传了进来,倒与众人此刻乱作一团的心绪有些贴近。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有人又一次开了口,不过他话里的内容和之前所说又有点不大相同。
他道:“若陈容此志不改,姜陈二府注定结为姻亲,那我们眼下要做的便是要去试探出陈氏子的真心。”
“如若小侯爷果真一片赤诚,那此亲也不是全然不成。可若是他存了旁的心思...到时我们设法阻婚也算有了证据。”
不得不说,他这话听起来实在颇有几分道理在。
于是在座诸人的关注点从最开始的如何阻止这门亲事,悄无声息地转变成了——
如何试探陈家子的真心。
但这“试”,又到底该如何试呢...
“我们把人劫了,假装吓唬他一顿罢!”不改初心的小世子如是道。
“咳,咳——”眼见着又要绕回原点,刚打算喝口茶解渴的宫宴秋一时不察,呛出声来:“饶安你,咳,你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吗?”
萧饶安不耐地往人背上呼了下:“你聪明,你说,该怎么试?”
宫宴秋脑中倒确实有个模糊的设想。
“一来,旁敲侧击,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
他话到中途,旁边的小世子忽的一挥手,捂住了他:“你不要也。”
“说点我能听懂的成么?”萧饶安努力睁大变得有些迷离的双眼,诚恳道。
旁边同样文武兼备的崔家公子笑了笑:“宫兄是说,我们可以先从小侯爷身边之人入手,或是他书院的同窗,又或是陈家那些个家仆奴才,迂回探听,想来他们多少知晓他几分真实秉性。”
萧饶安和那他身侧那几个性子粗些的小郎君“哦”了一声,一脸明悟。
“便该这样说才对嘛,”小世子甩了甩自己被挣脱的右手,看向那头满是无奈的宫四,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那二呢?”
“兵者诡道,既要试探,自是要从最弱处下手。”
这次没等他问,宫宴秋就自己把话给摊明了:“醉酒昏沉之际,乃是问话的极佳时机。”
这就是酒后吐真言了,萧饶安懂。
可只有两策,是不是仍旧有些不保险,万一没试出来呢?
这时一个苦思良久的小郎君将桌上茶杯翻过,困住了一只闯入的飞虫:“三者攻心,岁岁引得陈容觊觎的可能是什么,那我们便给他什么。”
陈容觊觎的...
“岁岁的容颜!”
砰的一声,柳木的桌案都快被那群拍案而起的小郎君给震碎了。
而那能使人醉酒昏沉,美人环绕之处...
诸人对视一眼,都悟了。
崔小公子轻笑了笑:“看来还需郡主帮衬一二才是。”
旁边正想入非非的珠珠红着耳朵,迎着一众汇聚过来的目光,茫然无措。
你们看过来做什么?
她还在想和岁岁的大婚呢!
*
“圣,圣上...”养心殿内,观星监正使跪于阶下,略有些不安地叩首道:“可是臣之行事有哪出了错漏?”
他头发半白,竟是显得苍老许多,可那眼神分明不是耄耋之年该有的。此刻他话中虽有紧张,但不似金銮殿上那般气若游丝,好似一个错眼便会归了西。
香炉中的冷香静静燃着,上首之人却始终未曾有半字发落。
正使身子颤了颤,方才小心地抬起眼,试探着往上觑去。
却见那明黄龙椅上,正襟坐于高位的帝王指间正夹着张什么,那纸条窄却狭长,上头似乎还写了几个字。
力透纸背,显然是用了些力的,竟让他这么一瞥都给瞧了出来。
虽说这其中或许也有他为了禀事跪得近的缘故。
可是...
前几刹时今上手中的还是他的折子,怎么现在就...
恍惚看得一个隐约的“青”字后,回过神的正使赶忙又垂下头来,只是心中不由仍在思着——
那纸条是什么时候到圣上手上的?
可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却陡然听得一句淡淡唤声。
“关荀。”
那是他的名姓。
魂都丢了大半的人下意识一叩首,道:“臣在。”
皇座上的人神色是一贯的平淡,瞧不出情绪,可那幽深的瞳眸中却又好似敛着什么,不过是被人强行压了下去。
雍渊帝指尖微蜷,原本在他手中的纸条便再不见了影踪。
取而代之的是正使先前所呈之奏章。
他修长的手指轻移了移,镂花金丝灯台上,明烈的烛火霎时舔上奏本一角。
干透的墨渍下,端正的行楷就这么渐渐被火焰吞去。
火舌一点点向上蔓延着,可就在最后一个字都将没于烛火当中时,那只一直轻捏于奏本右下处的手却是微微一动。
焰火骤灭。
帝王淡淡揭开香炉一角,将手中之物随意扔了进去。
“你就坐于此处,两个时辰后,曹陌会送你归府。”
这便是对底下的观星监正使说的了。
殿内的宫人悄然搬来座椅,只是不知为何,旁侧还多了个柔软的蒲团。
关荀连忙俯身应是。
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竟是已被冷汗浸透了。
可等人再抬起头时,那高高的皇座上却早已不见君王的身影。
唯有负责燃香的小太监恭敬地拿起御案上的香炉,续上了新的冷香,然后悄无声息的走出了养心殿。
手里还托着什么。
炉里引出的香灰,自是要依例倾倒在他处的。
作者有话说:
注: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出自《孙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