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中寂静异常,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一句淡淡的:
“凤位。”
上首的帝王微微垂眸,浩瀚的威势刹时于殿内**开, 凌厉得仿佛叫人恨不得连心都给剜出来,“若朕不允呢?”
正使叩在地上, 看不清神情, 砖石上的血迹却扎眼的很。
“若, 若不如此, 大雍日后...”他缓了好一会儿,方才好似寻回一星半点气声:“恐有血流成河之难。”
众臣心思陡转,面上却屏着息,生怕引得人半分注意。
这时,一声分不出喜怒的轻笑落入他们耳中。
“朕倒有几分好奇, 正使口中的血流成河, 该是何等景象。”
在大脑尚还未曾反应过来之时,朝臣们腿一软, 已是先跪了下去:“圣上息怒。”
立后一事被即刻打回并不在臣子们意料范围之外,若是雍渊帝答应了他们才会觉得惊惧呢, 难道之前数年他们就盲了瞎了,看不到后宫主位空置?
自不是如此。
别说其余妃嫔, 单论赢面最大的四妃,谁敢说自己没有入主中宫的念头?又有哪个氏族, 不想自己族中出一位皇后?
一旦事成, 便是百年荣光。
可这是他们想想, 便能成的么?
想起那些被全然遮掩下的宫中密辛, 一些年事已高的老臣不由打了个寒颤。
当今从来不是良善之辈, 想要从君王手底谋求什么, 便要做好抵命的准备。
与其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荣宠赌上整个家族的命,还倒不如静观其变,免得到头来为旁人做了嫁衣。
可现在...
金銮殿砖面冰冷寒凉,纯色官服下,有的人的心却一点点染上了热意。
强埋心底的贪欲被人挖开一角,便再难压下。
天赐良机。
众臣虽是叩首,眉眼官司却是仍存,底下乌压压一片跪着,不知是谁颤声道了句:
“此事关乎国运,望圣上...三思。”
就像楼高欲坠,最中心那根圆柱却遭人倏地抽走,广厦将倾,不过瞬息。
朝臣先后一叩首,谨声言道:
“还望圣上三思——”
姜淮掩在人群里,一时也有些摸不清此事的底细了,只余心底越发浓烈的不安。
姜大人今日的谋算到最后也没能成。
安远侯快步追上神情恍惚的尚书大人,下意识压低声道:“尚书放心,不过暂且耽搁一阵罢,等观星监卜出那位吉星,我们两府的婚事便可继续了,没甚妨碍的。”
朝野上下为着后位一事翻了天,群臣跪谏,终是让圣上退了半步。
说是退也不尽然,只是因着观星监正使说自己力有不及,还需一段时日方能卜出星象所示的具体人选,圣上借以此为由,将其押后再议了。
此事总算是还留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虽然很难说得清这其中有没有正使想要以命染金銮的缘故。
不过因着此事,大雍女子婚嫁均需缓上一缓,京中尤甚。
在观星监作出论断之前,那关乎国运之人到底是何人,谁又可知呢?
那就都先压着罢。
那时朝上吵吵嚷嚷的,究竟是哪位官员提出的此策安远侯不大清楚,但是老侯爷觉得这话听着确是有些许道理。
虽然大家对吉星的人选都心知肚明,总逃不开宫中那几位去,但明面上该做的还是不能落下。今上择后,你府中却忙嫁娶,是何用意?
终究只是等上几日罢了,不妨事不妨事。安远侯这么想着,嘴上也就这么说了,甚至不忘宽慰几分脚步虚浮的亲家公。
其实看着这样的姜淮,老侯爷心中还是有些难言的欣喜的。
原来尚书府比他们家还要在意这门婚事些。自觉面上无光的侯爷倏地多了几分底气。
迎着安远侯老大怀慰的目光,姜淮的面色更复杂了。
他怕耽搁着耽搁着,他女儿就要没了啊。
朝会上所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被姜大人带回了府中,虞舒姣好的面容上满是严肃。
“朝中多少年未曾提过立后之事,怎么偏偏这时冒出来个什么劳什子吉星,还偏生就在今日!”
看着怒气冲冲的自家夫人,也曾舌战群儒的尚书大人顾不上理自己发皱的官服,小心翼翼地搭话道:“或,或许是几位皇子渐长,哪位娘娘买通了观星监正使,想借此搏——”
“夫君可莫要再开口了,”姜淮话还未落,便被虞舒拿起桌上的糖葫芦一把塞进了他嘴里,堵得严严实实的:“要是此事当真是四妃冲着后位去的,我就在佛前给她们铸个金身,日夜祝祷,也算还了她们此番大恩。”
“可夫君你仔细想想,这世间之事,哪有如此凑巧的?”
姜大人不说话了。
他此刻心里也虚的慌。
可这事奇就奇怪在,皇座上的那位除了惯常般将人驳了回去之外,什么也没有做。如今的局面...
似乎是众臣一起使力的结果。
为着自家的利益,朝中众人的立场自是不可能相同的,立场不同偏向定然便不相同,能走出什么样的局势又有谁能知道呢?
姜淮咬着口中的糖葫芦,只觉酸到他心里去了,还有些涩。
“圣上...”
“砰!”
紧闭的房门外,倏地传来道细微的撞击声。夫妇二人间的谈话蓦地一止。
“谁?”更靠近门沿的姜大人将手一伸,却是与一只试图藏起的兔兔对了个正着。
他涌到喉边的质问顿时堵住了:“岁,岁岁...”
眼见被逮住,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儿的人儿也不再躲了。
“爹爹,”姜岁绵抿了抿唇,没有提及之前的事,而是对着那厢正怔着的父母,软软道了句:“我出府一趟。”
说完,小姑娘也不待人反应,转身就径直往府门外走。
姜大人愣了几瞬,方才回过神来抬脚想追。虞舒意识到什么,把他推到一侧,对着女儿纤细的背影柔声哄道:
“岁岁,入宫需递帖,我们先等一等可好?”
少女急促的步子稍顿,却在见到门外停着的一辆马车时神情微晃。
她没多犹豫,提裙便走了上去。
追来的虞氏看着那辆淡墨色的马车,皱眉看向守门的小厮,问:“这马车什么时候停这的,为何既不赶走,也不着人来通报?”
小厮垂着头,有些心虚:
“马车停了有一阵子了,小人见夫人和老爷正忙着,没敢上前搅扰。赶,赶走...”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犹豫着道:“夫人只说宫侍一律挡回,奴等了半日,也没瞧见那位眼熟的嬷嬷...”
唯有一个赶马的车夫。
此时那位“车夫”见二人赶来,恭敬地微弓起身,朝两人颔了颔首,这才猛一扬鞭。
骏马扬起前蹄,清亮的嘶鸣声中,一人一马很快便消失在青石街道里。
虞舒闭了闭眼,几年前的记忆翻涌在她脑中,她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了。
那个侍卫...她曾见过的。
“老爷...”
姜淮被她唤的一愣,下意识应了一声:“夫人?”
虞舒缓缓吐出一口气,叹道:“老爷若得空,一同来想想岁岁的嫁妆罢。”
立后...
他们府上怕是招不了赘了。
*
这是小姑娘近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单独出府,在这段并不算太近的路程里,少女头一回连半分睡意都无。
她看着车帘下微晃着的珠花,清凌的目光有些涣散。
似是在想些什么。
大半个时辰后,小姑娘抬头望着那熟悉的匾额,长睫颤了颤,方才抬起腿,沉默地走了进去。
养心殿里,帝王正在如常般批着奏章。
后头的大太监甫一瞧见她,嘴角处便绽出一抹慈爱至极的笑来,“姑娘——”
但他这厢刚一开口,却见门边的小兔子并未像往日一样自顾自地找个位置坐下,而是站在那方御案之前,屈了屈膝。
雍渊帝手中的朱笔霎时停住了。
原想行礼的姜岁绵跪到一半,却是换了个姿势,直接坐了下来。
还有些凉。
小姑娘抿住唇,抬眸直勾勾望向那朝自己看来的君王,问:“那什么星象...是圣上的属意吗?”
正急忙想扶的曹公公心尖颤了颤,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动了,僵在那进退两难。
雍渊帝垂着眼,迎着少女盈盈如水的瞳眸,并未迟疑什么,答了个“是”字。
得到答案的姜岁绵轻眨了下眼,再开口时却不再是朝中之事。
她随意地坐在阶下,低低唤了句:“圣上。”
小姑娘唤完这一声,并不等人回应,只是稍顿了顿,就继续道:
“我要招赘了,圣上历来宠我,给我道招赘的圣旨罢。”
“啪嗒。”曹陌手里的拂尘落了。
他慌忙地抬眼看向那上首之人,竟是连规矩体统都顾不上。
熏炉里的冷香一点点燃着,帝王眼眸深邃,恍有暗色在其中**开。
“不可。”他道。
细数起来,这或许是这么多年,姜岁绵第一次被他拒绝。
之前哪怕是不许她饮冰,雍渊帝的言语也总是温和的。
从未如此直白过。
可此时的小姑娘并不想就此放弃。
“为何不可?”她扬起白皙的小脸,脆生生道:“是圣上亲口说,我若有想要之物,不必求神佛。”
“君无戏言。”
她落地有声,帝王从椅上站起,一步步走了下来。
看着逐渐逼近的雍渊帝,少女不知为何,不自觉地后挪了挪。
雍渊帝微俯下身,稍凉的指腹掐在人腰间,将试图逃离的小刺猬一把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