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哪?

姜岁绵此刻是真的懵住了, 脑子里似乎是叫人用糖霜搅了搅,黏糊糊的,分也分不开。

守在她旁边的小太监弓了弓身, 在前面领了路。

姜岁绵髻边的步摇晃了晃,却是停在原地没有动弹。

她一动, 怕是就会被人听到响罢。脑袋已经宕机了的小姑娘不自觉想着。

“峥——”琤箜的琴声乍起, 伎人垂头抱着琵琶, 五指翻飞。

殿内众臣辨不明形势, 惴惴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姜岁绵听到琴音,抬眸定定望着殿上。雍渊帝便这么任她瞧着,又一次动了唇。

“岁岁。”他唤她。

“上来。”

姜岁绵眉睫轻颤,终是按着他的话动了。

集英殿的砖石上还散着桃花花瓣,沈菡萏被毁灭般的痛意席卷着, 已然晕死过去。

姜岁绵越过她, 在乐声里一点点朝着金阶走近。

周围的人俱跪着,小姑娘登上阶, 离自家娘亲越来越远,却离雍渊帝愈来愈近。

九为极数。

“圣上...”何故唤她?

姜岁绵停在最后一阶前, 迟疑地唤了他一声。

似乎是怕惊扰了底下的人,她的声音极轻极轻, 几乎是用气声说的。

雍渊帝看着娇娇的人儿,掩在冠冕后的眉眼里有了温和的笑意。

龙椅宽大, 帝王指尖一动, 落到了自己身旁, 轻叩两下:“坐这来。”

曹陌这时已经成了个石块, 是聋了也瞎了。

姜岁绵水盈盈的眸子倏地一缩, 雍渊帝仿佛都看到了那受惊竖起的长耳。

小姑娘抿唇未动。

今日的帝王似乎极为有耐性, 一曲乐毕,他的手依旧停在原处,未曾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鼓着腮帮子,低低道:

“这椅子看着就硬,会硌着我的。”

憋气憋得几近昏过去的大太监猛地破了功,险些咳出声来。

雍渊帝也是怔了瞬。

随即他向来冷薄的唇边却**开一抹轻浅的笑。

他站起身,主动向始终低了一阶的小姑娘那走了过去。

不知怎的,看着逐渐逼近的雍渊帝,早被他纵坏了的小姑娘头一回生出了退却的念头,脚不自觉地就往后退了一阶。

然后是第二阶。

第三阶...

可就在人儿将将要退出金阶范围内的那刹,她的手腕却叫人直接扣住了。

轻柔却强势。

高高在上的帝王不知何时走下丹陛,与人踩在了同一阶上。

小姑娘的手腕细腻得犹如玉石一般,又纤细的紧,雍渊帝虚虚圈着她,微俯了俯身子。

缠在姜岁绵腕上的青绿链条一晃,**起一阵清脆的金铃声,可随之一同的,还有一句似乎掺着笑意的话:

“岁岁不试一试,又如何知晓。”

冕上垂悬着的十二旒繁多,却丝毫掩不住帝王的容色。

望着近在咫尺的旒珠,小姑娘清凌的眸子里晕开一抹无措。她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越来越紧,仿佛每呼吸一次,便要更紧上半分。

她下意识攥住了人的袖口。

“硿”的一声,弦断了。

宫乐戛然而止。

底下跪伏着的人被这变故弄得怔了怔,一时之间不知是该继续垂着还是抬眸觑上一眼。

“押下去罢。”

押下去,谁押下去?

低沉的嗓音在空寂的殿中响起,朝臣们惊疑间猛地抬起头,只看得侍卫身上软甲折射出来的银光。

横抱琵琶的伎人腿一软,跌坐在地。而那曲颈的四弦琵琶上只独剩三弦。

最细的子弦已然断裂。

乐伎跪坐着,望着向她行来的士卒,喉咙像堵着什么,连求饶的话语也说不出了——

在她死惧的目光下,侍卫越她而去,将红绸上晕死的人拖走了。

像拎什么物件似的。

萧祈的视线却并未和众人一同。

大皇子望着高座之上,他父皇俊美却又极负威严的面容,拧着的眉松了松。

是他魔怔了,居然好似听见有人唤了“岁岁”二字。

夜间的风轻摇而过。帝王身旁那把华椅自始都是空****的。只是上头的轻纱竟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着,垂了下来。

乐声再起,随着帝王的“平身”一语,恍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可在场的臣子女眷却不自觉地倒吸了口气。她们确实是瞧不起这等献媚之人,但不过是场献舞...

她们身子一颤,仿佛连骨头缝里都冷了起来。

唯独虞氏几人面色稍霁。

虞舒心疼地向身侧一望,目光却倏地顿住了。“郡...郡主?”

珠珠迷茫地左右望了望,心中想法和此时的姜夫人高度重合了。

她那么大一个岁岁呢!

而此时小心跪藏在众人身后的小姑娘抿抿唇,膝盖还只刚触及地面,便又随着大家一同起了身,只得趁机悄悄躲到了相近的柱子后头。

皇子席上,萧祈看着被侍卫拖去的躯体,神色暗了暗,掌心一点点回握成拳。

在所有人都未曾料到之际,他径直跪至殿前,沉声开口:“沈氏此举实乃大不敬之罪,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还请父皇开恩,将沈氏赐予儿臣处置。”

好不容易缓回神的众臣又受了一波冲击,可这次众人面上的神情却是迥然。

赵相目光微闪,心底有了计较,笑着道了句:“大殿下向来纯孝,此心难得。”

萧祈直腰静静跪着,神色淡然:“宰辅大人过誉。”

什么劳什子纯孝,不过是保他心上人的借口罢了。

正观察时机往外挪的小姑娘在心里念道。

就是一时不慎,撞上了柱子一处。

雍渊帝舒展开的眉倏地微添几分皱意,他看着跪在阶下的大皇子,道:“你想要她?”

他语气平稳无波,丝毫辨不出喜怒。殿内稍稍缓和的气氛又是一凝。

不过这问话...怎么好像透着些许古怪。

萧祈无神多思,垂首应了声是。

雍渊帝没再与他说些什么,只是放在身侧的手微向下压了半分,侍卫向外走的动作骤然顿住。他将人往旁一丢,合手向上位弓了弓身子,紧接着便悄声回了去。

就是那位置,比先前稍稍要近上那么一点。后头留出的空间自然也就大了些。

沈菡萏最后是叫萧祈身后的近侍给拖走的。

看完这折戏,大臣们心里想的什么不得而知,明面上却是恢复了最初的安定祥和。

舞伎提心吊胆地上了台,足尖似是踩在刀尖之上,不自觉轻颤着,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有丁点差错。

集英殿里,觥筹交错。

上首之人的目光却不曾停留在此。

雍渊帝侧眸望向殿宇一旁,冷厉的眉间是道不明的柔和之色。只在某个逃跑的小兔子快要回到自己的坐席上时,帝王朝那边侍立着的兵卒那淡淡瞥了眼。

末处的几个侍卫悄然往后一退,原本平直的队列霎时变了个阵仗。

若此时有人从高处俯身看去,便会发现柱后原本四通八达的道路于刹那间被堵了个干净。

只余下独独一条——

通往那九五之尊的席位。

再温顺的人儿也是会生气的。

在绕来绕去却发现自己始终走不出去后,小姑娘看着末端那抹明黄色,鼓了鼓腮,直接背身过去,在柱子后头坐下了。

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刺猬。

雍渊帝倒不曾瞧见过此般的景象。

帝王望着连看都不想看过来的人儿,眉眼间的笑意一点点浓了。

叫他惹急了呢。

他微侧过眸,唤了一句曹陌。

一个三指厚的软垫兀地出现在少女眼前。

“此宴尚久,姑娘这么藏着也不是个法子,不如坐上一会儿罢。”话罢,说话之人还伸出手,遥指了指。

指尖所向,摆着一方华椅。

姜岁绵:“?”

有点不妙。

果不其然,在做完这一切后,不久前还僵得跟个石头似的曹公公像是想明了什么,抱着身前的物什,含笑低声道:“现下那椅子定不会硌着姑娘了。”

看着不为所动的人儿,曹陌顿了顿,又补充了句:“这纱质地特殊,有它挡着,是什么也瞧不出的。”

他先前还生疑,明明太后正居慈安宫中,今上为何还特意嘱咐了这一句。现下倒是明白了。

可惜警觉的小刺猬并不是这么好哄的。她藏在柱后,白皙如脂的手就这么趁人不备地向前一伸,曹公公怀中的垫子就这样被她揪了下来,然后径直压在了身下。

不听不听,别念了,不可能。

曹陌一怔,下意识往雍渊帝的方向看了过去,却见帝王眉眼含笑,满目纵容。

他侍在君王身侧数年,鲜少见到圣上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大太监敛眉退下。

这是历来宫中夜宴最久的一次,久到月色渐暗,久到杯盏尽空,酒浓人醉。

久到伎人力有不逮,换了一拨又一拨。

可众朝臣看着自己桌上已堪堪冻住的膳食,什么话也不敢说。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听得了一句声音略显尖利的:“跪——”

这便是圣上要离席了。

快要醉死过去的众人忙不迭叩首一拜。

刚刚睡醒的小姑娘打着哈欠,那方圆柱之后,犹犹豫豫地蹭出了一朵绒花枝子。

可还没等看清什么呢,姜岁绵腰上忽而一重,小姑娘尚未回神,整个人就像几年前那般被人单手拦腰抱近。

一如当年,她躲在那圆滚滚的雪球之后。

不过那时,她躲的是萧祈。如今却不是了。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这来的。

那柱虽广,此刻却半掩半藏,似乎什么也遮不住了。惊了一瞬后,少女下意识侧头往旁边望去。

不远处的侍卫垂首屈膝跪着,仿佛跟个石头似的,队列却重新变得平直。

而那殿阶之下,众臣伏身叩首于地,合规宜矩,也正是因如此,亦是没有谁能发觉这一切。

姜岁绵这才往后一退,从人手中挣出。按理说她是挣不开他的。

可此次却轻而易举地退开了。

雍渊帝看了眼她额上渐消的红意,面色如常地沿路向殿外走去。

只是在经过皇子席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小姑娘并未在意到这一细枝末节之处,只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生怕多闹出半点动静。

直到经过姜家席位时,兔兔突然一挪,再次将自己掩在了人群里。

帝王动作微滞了滞,却只轻笑了下,离了殿。

众人又跪了好一会儿,方才起的身。而这厢虞氏甫一抬头,就发觉了自己久寻不得的小姑娘,她压着声道:

“岁岁刚才去哪了?”

说来娘亲可能不信,她刚刚差点就要去坐今上的椅子了。

姜岁绵抿抿唇,朝人撒娇道:“阿娘我头疼。”

虞舒紧忙将手往小姑娘额上贴去,温的,还有些许凉意。

大抵是席间酒意太重,熏着了她。

虞氏张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大皇子径直向她们走了过来。她心思一凛,掩在桌下的脚轻轻踩在了姜大人的靴上。

尚有些醉意的尚书大人一个激灵,紧接着就瞧见了自家夫人递来的眼神。

他面容微肃,心领神会地主动朝萧祈那走了几步:“大殿下...”

虞氏就这么趁他们斡旋的功夫,带着小姑娘直接离了集英殿。

萧祈望着离自己愈来愈远的那抹湖水蓝,眼中神色讳莫如深。

“尚书无需多礼,”他侧身避开姜淮的礼,又回了一个,端得是一派温润如玉:“本殿先前寻得了些顾渚紫笋,尚书近来为着豫州一事宵旰忧勤,实在辛劳。茶叶养神,我改日送到大人府上。”

姜淮一听顿时领悟了他的意思,忙又拐着弯,给人推辞了回去。

殿中未空,两人这番言谈举止自是落在了有心人眼里。等诸事落定,萧祈再走出集英殿时,已是半柱香过去。

他看着外头浓烈的夜色,定定站了良久。

内侍见他站那,便唤了句:“殿下?”

其余两位殿下都已离开,主子这是...

萧祈回头望了他一眼,却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你之前说,姜府的马车在你去时已经被母妃的人接走了?”

小太监不明他意,怔愣着点了点头。

然后就见自己的主子侧转过身,吩咐了句什么。他弓身应是,慌慌忙忙地跑走了。

不过半盏茶,永宁宫的一个小宫女便被带到了人跟前。

小宫娥的喉咙里似有火烧,却仍不敢大声喘气:

“殿下,您...”

萧祈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待她将话说完,便冷声打断道:“母妃今夜派去接姜姑娘的人是谁?”

“是,是菱嬷嬷...”小宫女愣了愣,疑惑着道了句:

“但姜姑娘不是被殿下的人给先接了去吗?”

萧祈垂在身侧的手骤然一紧。

不是母妃,那接走岁岁的...

他默然良久,忽而出手打在了旁边的立柱上。鲜血顺着他攥紧的指骨处汩汩留下,宫人们俱是一惊,小太监想要上前,却被他那宛如藏着凶兽的目光吓得腿脚一软。

*

“回圣上,刚才大殿下派人领走了永宁宫一位宫女,亥时三刻方才出的宫。”

养心殿内,宫人低着头,细声答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得上首处一句淡淡的:“下去罢。”

分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