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岁绵一个愣神的功夫, 原本神采奕奕的小郎君像被折了脖子的孔雀似的,一点点挪出了他们二人的视线。
仍叫人捏着后颈的小姑娘鼓了鼓腮,不解道:“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之前那位好歹还说了些不中听的, 揍了也就揍了,这个连名姓都没报完就叫圣上折了扇子。
有点亏。
雍渊帝垂下眸, 轻描淡写地评了句:“计谋低劣, 又胆小怯懦, 没什么好让岁岁听的。”
姜岁绵:“...?”
今日的圣上真的有一点点凶。
但此时的小姑娘未曾料到, 这只是个开始。
半柱香后,被碾成粉末的玉石如常般没入盛夏的清风之中。
这是掉在姜岁绵眼前的第三枚玉佩。
在它之前一同被毁的还有五把折扇、两本诗集。
姜岁绵乖乖跟在人身侧走着,神色却似有困惑,怔愣着差点走出了伞外。雍渊帝神色未变,指尖却不着痕迹地动了半分, 兰竹做的伞骨略往旁一倾, 顶上的日光便被尽数遮了去,半点没落在小姑娘身上。
少女鞋上的琥珀穗子轻轻晃着, 姜岁绵微垂着头,仿佛自说自话般地嘀咕道:“他们怎么都认不出圣上呢?”
不过多了个面具, 她瞧着也没挡着什么呀。
更何况...进士不是当初不是要殿选的么?
小姑娘百思不解,步子却还下意识往前迈着, 连自己身侧的人是何时停下的都没有察觉,对着殿槛就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嗯?
还未等姜岁绵多感受几息失重下的眩晕感, 一只修长的手便亘于她的腰间, 将她牢牢的护住了。
小姑娘怔怔抬起眼, 映入她视线中的却不是什么禅房, 而是寺中宝殿。
殿中的佛像泛着金光, 庄严肃穆。
梵音从远处缭绕而来, 淡淡的燃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和雍渊帝袖口上的冷香混在一起,反倒有些好闻。
“这世间能到朕面前的,甚少。”雍渊帝垂下眼,等人借着力站稳了身子,这才收回手,言语是一贯的温和:
“岁岁不是想上香?去罢。”
姜岁绵望着眼前显得尤为空**的大殿,以及在旁侍立的僧人,不禁愣了瞬,念道:“我娘亲和哥哥...”
“他们在山下等你。”似是知晓她记挂着什么,帝王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姜岁绵闻声点点头,提裙往前走了几步。佛像高大,殿也空阔,衬得走上前的小姑娘愈发纤柔了几分。佛身上的金色泄下来,洒了些在嫣红的绒花枝上,像一副缓缓挥墨的美人画。
自始至终,雍渊帝的视线都从未从人儿身上移开过。
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她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
“圣上?”跪于蒲团之上的小姑娘蓦地回头。她望着依旧站在殿外的男子,抿了会儿唇,又起身朝他跑了过去。
她逆着光影,似是黑夜中不期而落的流星。
姜岁绵跨过殿槛,在人跟前站定,轻声问:“圣上不拜么?”
雍渊帝定定瞧着再一次折返的少女,神色难辨。
几息之后,他轻轻启唇,唤了她一句:“岁岁。”
姜岁绵:“嗯?”
“神佛之说不过世人妄想借此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可岁岁若有想要之物,却是不必求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的。”
只需她开口。
雍渊帝伸出手,拨走了她耳侧跑散的一缕发丝。
小姑娘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帝王,仿佛明白了什么。
姜岁绵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什么音节来,而她对面之人也丝毫没有催她的迹象。
雍渊帝所有的耐心,估计都倾尽在了一人身上。
“圣上...”小姑娘手指拧紧,犹豫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凑到了人耳边,小声道:“有些愿望若是拜佛,那便是祈愿,可若是讲给圣上你听,我二哥便是舞弊了,更何况...”
“圣上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到的。”
雍渊帝侧眸,姜岁绵温热的呼吸堪堪打在他衣襟之上,还有些烫。
“那岁岁求的什么?”他问。
这题小姑娘会。可是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眨眨眼,没有说话。
清风拂过山间,雍渊帝随手挥了挥袖,原本向内而开的大殿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裹挟着,猛然阖上。
“砰——”满殿神佛再无踪影。
殿上的匾额颤了颤,些许灰尘落下,却无一落在了二人肩上。雍渊帝看着身前的人儿,诱哄道:“岁岁但说无妨。”
???
被哄的小姑娘有些懵,她望着不远处紧闭的殿门,平白生出了种掩耳盗铃的错觉,“我...”
在帝王温和的目光下,姜岁绵最终还是答了他。
“一乞我爹娘常健,二乞我兄长夺魁,三...”
小姑娘顿了顿,声音霎时小了几个度,几乎是用气声答的,换了旁人怕是要听不清的。
可雍渊帝听全了,她说:
“三乞圣上长命百岁,万岁无忧。”
圣上便是要活得久久长长的才好呢,这样哪怕萧祈当了太子,那也是没什么用的。姜岁绵心虚地低下脑袋,想。
雍渊帝神思一颤,目光却是慢慢冷起来,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淡漠。
他隔纱看着她,一如三年前的勤政殿里,看着那只傻乎乎闯进内殿的猫儿。
“岁岁。”
雍渊帝屈起指,抵在小姑娘的眉心,迫使她抬起头来。
他面上的温和之意骤然一消,青白玉面具下只余满目的平静漠然。还是那身常服,可周身敛去的气势却倏地变了,恍有帝王之威。
仿佛此刻身处的并非空寂的山林,而是辉煌的殿宇。
他端坐于那方高座之上,俯瞰众生。
似乎在审视着什么。
可让他审视的众生,却只剩下独独一人。
两人相对站着,所隔不过半尺之距,雍渊帝一垂眼,目光所至之处便全是小姑娘。
是人身上那身若有流光的衣裙,是她颈侧的金色小蝶,是她眉心那点小小的花钿,是她衣上淡淡的梨香。
灿烂绚丽,美得像黑夜中流淌的星河一般。
近得仿佛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拥入怀里。
他望着小姑娘发上在风中瑟缩的绒花,言语里平静得没有半分情绪:
“朕之帝位,建于枯骨,长于血海,却是不该为神明所容的。”
姜岁绵叫他抵着,有些怔怔的。远处传来的梵音越发轻了,她仰头望着他,两厢无言。
四周过于寂静,静的仿佛让小姑娘听到了心跳声。
像她的,又不像她的。
雍渊帝沉默几息,却是先松开了手。
罢了。
他神色变了变,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好似一切都未曾变过。
在他将手移开之际,他身前的小兔子倏地从袖口摸出一大叠东西来,攥在手里,然后踮起脚,像做什么坏事般凑到他耳侧低低嘀咕道:
“愿望难办的话,等会我多捐些香火钱给佛祖便是了,它收了我的银子,自然是要做事的,要是还是不成...”
“我就砸了这寺庙,再建一座新的,总有一方神明会庇佑圣上和哥哥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鬼神也是神嘛,大抵天上那些正经的神仙也是如此。
雍渊帝罕见地怔了瞬,只觉胸口有些闷闷的疼。
小姑娘没察觉到帝王的异常之处,嘀咕完,转身一把推开了宝殿大门,攥着银票跑到了殿内的僧人那儿。
这门虽然看着沉的很,倒是很好推呀。正往僧人手中塞银钱的少女心道。
就是眼前的住持怎么好像有点紧张似的。
姜岁绵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待捐完银钱,她又规规矩矩地上了几炷香,这才对着年迈的僧人软声道了句:“叨扰师父了。”
住持勉强平稳的气息一乱,行僧礼的动作也带着些微的慌乱。
“施主言重,言重。”
大殿里的气息莫名沉重,僧侣们低眉站在一侧,却是多一个字都不敢说的。入寺不久的小沙弥懵懵懂懂的,心里虽有不解,但也照着诸位师父的动作双手合在胸前。
看着姜岁绵就要往殿外走,他挠挠头上的戒疤,不由出声问了句:“女施主不求个姻缘签么?”
今日日子特殊,之前来寺的女客都是求了的。
小沙弥以为她忘了。
“姻缘签?”小姑娘步子顿了顿。
小沙弥见姜岁绵朝自己看来,错以为她是想求签的,便将不远处的签筒拿了递了过去。
那筒厚重,他要两手合力抱着才行。小姑娘看着递到自己跟前的诸多竹签,浅浅笑了下,拒道:“我不求姻缘,多谢小师父了。”
她要留在娘亲身边的,才不求这个呢。
“咔嚓——”
雍渊帝抵在殿门上的手一颤,原本完好无损的朱红寺门却是直接裂了大半。
小沙弥只觉自己脚下的地似乎震了震。
他一时没抱稳,签筒里的竹签颤巍巍地晃了个出来,正巧落在了少女脚边。
姜岁绵见状并未多想,直接弯下腰将这支平平无奇的签拾起,递还给了小沙弥,方才转身走了。
求完了,也该下山了。
哥哥他们还在等着她呢。
回到帝王身侧的小姑娘没瞧见,在她身后,小沙弥看着那支签上所篆的签文,眼睛一点点瞪大了,“住持——”
山阶蜿蜒,日光渐柔,暮色在天边慢慢晕染开来,打在沿阶而下的二人身上,竟恍惚让看客生出几分岁月安然的滋味来。
金色佛像前,朱红色的殿门吱呀几声,终究是支撑不住倒了地。
可惜并无僧人注意到它。
寺庙后院,已算的上年迈的住持紧紧攥着手里的物什,健步如飞地走到某个禅房前,急急叩响了门:
“师叔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