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许是昨儿个睡多了的缘故,姜岁绵一早就醒了。

守在榻侧的宫人怔了怔,随即便立马缓过劲, 如常般捧来热水衣裳等。

小姑娘眼里还有怔松之意,青棠握着裙上的系带, 两厢交叠, 系了个精巧的结, 又拿过压袍的玉禁缀在系带处, 禁步上玛瑙和玉珠依次串着,少女一动,便是缓急有序的悦耳叮咚。

待丫鬟拾掇完,像瓷器一般任她们摆布的姜岁绵也彻底没了睡意,此时外头的宫人捧进一碟子桃花软酥和半盏温茶。

“姑娘醒得早, 膳房那还估摸还需一阵儿, 姑娘先用两块点心垫垫罢。”

姜岁绵点点头,随意拈起一块, 边吃着,边往侧殿外走。

宫人对此也不感到奇怪, 只端着点心,又轻车熟路地取了伞, 给遮住并不大的日光,跟在人后头低着眉说道:“圣上这时许在校场, 姑娘若在养心殿中觉得无趣, 奴婢去给您寻些话本。”

她说起帝王行踪, 竟是一点也不避讳着小姑娘的。

第二块点心尚未下肚, 姜岁绵便走到了殿阶前。

却不成想有一人早早地侯在了这。

看着对方略显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舔舔唇, 将嘴中糕点咽下,“三殿下在这做什么?”

那人闻言陡转过身子,瞧那面容,不正是萧祚?

两人一前一后的正对着,萧祚面上明显一怔,“姜姑娘?”

他说话的声音扬了几分,似有几分得见故人的惊喜,相比起他,姜岁绵的反应便平和许多。

萧祚身上还穿着那件宽大素雅的外衫,袖口却是有些不自然的白色,像是被水多次浸洗过般。他浅浅一笑,道:“父皇昨夜遣了太医给我诊脉,我来谢恩。”

这便是在答小姑娘先前的话了。

“那你还要等等,”姜岁绵又咬开一块酥卷,“今上不在里头。”

萧祚笑着嗯了一声,并没有问这等事情她是如何知晓的,只是那目光却不着痕迹地从打伞的宫人上掠过,随即轻巧地落在了后头的养心殿上。

他眼底恍有暗光闪过。“说起来,我还未曾谢过姜姑娘昨日送来的那副汤药。”

萧祚说着,悄然收回瞥向远处的余光,嘴角勾起的弧度始终未变分毫。姜岁绵并不在意这些,只敷衍地应了两句,甚至在对方提到“药”字时还显得有些恹。

将少女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萧祚却只当不察,拱手谢过后就从袖口摸出了个棕色物什,朝人温声道:

“萧祚没什么好答谢姑娘的,如若姜姑娘不嫌弃,可将这个木雕拿去玩一玩便罢。”

他垂手递到半空,姜岁绵看了一眼,却是有些惊讶,“咦?”

“这是小白?”

小姑娘被提起兴致,好奇地将木雕从萧祚手里接了过来。

海东青翅膀微展,羽毛尾处仿佛还有些细小的绒毛,眼睛处应该是东西磨了光,看着倒真有几分神似,可见动手雕磨之人的功夫不弱。

更何况距离昨日初见,不过一夜光景。

这么想着,姜岁绵便也这么夸了。得了夸赞,萧祚脸上笑意渐浓:“能得姑娘喜欢便好。”

话落,他顿了顿,又道:“这鹰雕得匆忙,属实是粗糙了些。若姜姑娘喜欢这些,想要什么只管再与我说便好,我给你做些旁的。”

“木头终归是木头,哪怕再多也不值得什么。”

姜岁绵正拿着木雕把玩,闻言抬眸看他。时间渐移,日光似乎比先前浓烈了些,叫小姑娘微微眯起了眼。

萧祚被她定定看着,面上镇定,心里却倏地起了些不安。

是他太过心切了吗?

“只要是木头,什么都行?”小姑娘歪着脑袋,似有所思地问了句:“弓也可以么?”

她耳侧的玲珑宝珠轻晃着,萧祚恍惚听到了什么响动,砰砰的,像是弓弦拨动之声,却又...

像心脏的跳动声。

“可以。”

他听自己道。

*

两刻钟后,一袭墨色轻服的帝王踏入寝殿,曹陌看着面前空****的殿宇,不由出声:“不是说姑娘醒了吗?”

“姜姑娘确是醒了的,”听他开口问询,原跟在姜岁绵身旁的宫女微一俯身,仔细解释道:“不过刚刚姑娘见三皇子等在外头,想是要面见圣上,便又带着丫鬟走了。”

“走了?”曹公公皱起眉。“姑娘可说要去哪?”

他没有提三皇子,只因刚才在殿外萧祚便已谢过恩退下了,还得了雍渊帝赐下的一瓶珍珠紫玉膏。

宫人低着头,不敢多觑雍渊帝的面色:“姑娘说她先在宫里逛逛,待会儿就回来陪圣上用早膳,还,还说今儿个的桃花软酥好吃,想多要一碟。”

曹陌皱着的眉倏地就松开了:“姑娘这是惦记着圣上呢。”

他悄声往雍渊帝那看去一眼,明明对方面上仍是惯常的平淡,甚至因为刚下校场,帝王周身的气势比往常还要冷厉,可大太监偏莫名觉得,圣上心情似有和缓。

就像是春日初融的雪,虽仍是冷,但又多了几分柔情。

怕也只有对着姑娘,今上才有这般的耐性。

“叫膳房给她备下。”雍渊帝淡淡开口,眉眼里却噙了丝浅到几乎无法辨明的笑。

曹公公心下大定,忙不迭地应了声:“奴才明白。”

这厢曹陌正忙着去膳房传意,那头的姜岁绵已穿过廊亭,顺着路上铺就的鹅卵石漫无目的地绕了小半个圈。

她往日虽来的多,但却待得不久,哪像如今府中空着,自是有心思逛上一逛。

哪怕是上一世,她也没什么机会如此走着,左不过是永宁宫罢了。

现下却不是了。

皇宫里的各色花卉开的艳丽,暗灰色的假山立在四周,既是景致,又将偌大的空间切分开,给人种静谧安定之感。

小姑娘其实并未走多远,总归没多久就要用膳,太远了这一来一回便累着了。因而姜岁绵虽说逛了有一会,却是专挑那些僻静角落里去瞧,论起路程倒算不得远。

养心殿占地广阔,附近似乎就没有什么旁的殿阁,就连那舆图上也没多画,可姜岁绵穿过假山,却是发现了座废弃的宫殿。

说是废弃,是因那牌匾上结了厚厚的蛛网,大门也紧紧闭着,斑驳的锁链斜挂在殿门之上,是远远瞧着都能感受到的萧条。

可令小姑娘感到奇怪的是,那座殿宇分明比之前所见玄都阁大上太多。她微微走近,却见那匾额虽旧,但仍旧完好,看不出岁月侵蚀的痕迹。

想来是制时就费了不少心思的。

姜岁绵抬眼,仿佛在那蛛网下依稀窥得了个泛着金色的“宸”字。

这样一座与养心殿相近的宫殿,怎么会无人打理呢?

小姑娘蹙起眉,下意识想要再走近些,却被身后的青棠死死拉住了,“姑,姑娘...”

“嗯?”

丫鬟看着一脸无辜的自家主子,紧张地往下咽了咽口水,小声道:“姑娘不觉得,这地有些荒凉吗,像...”

她迟疑的顿住了声。

姜岁绵没反应过来:“像什么?”

“像冷宫啊姑娘!”

青棠咬着牙,小心将答案挤了出来,似乎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她将声音压得特别低。

她摸着手臂上乍起的鸡皮疙瘩,颤着声劝道:“我们走吧姑娘,我听秦妈妈她们说这些地方阴气很重的...”

“青棠。”

被突然打断的小丫鬟显得有些懵懵的,姜岁绵看着一边抱住自己手臂一边还不忘侧身挡在她跟前的人,无奈地提醒道:“冷宫上头的牌匾会写宸字么。”

宸,借指帝位。

青棠缓慢地啊了声,也回过味来了,脸顿时红了泰半。

被她这么一扯,时间稍稍耽搁了些,姜岁绵望着门上厚重的锁,也歇了去推门的心思,干脆领着人往回走。

只是路上碰了个洒扫的内侍,小姑娘便好奇地问上了一嘴。

小太监倒是没表现出什么害怕的情绪,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最后还是他看出姜岁绵身上这身宫装似乎不是寻常衣裙,这才含含糊糊地告诉她们,那是先帝赐给宸皇贵妃的居所。

至于为何会废弃,他也只道是总管的吩咐。

姜岁绵略一点头,便叫人走了,临走时还叫青棠塞了颗银果子给他。

知道不是冷宫,青棠重重呼出口气,而小姑娘踩着地上的石子,慢悠悠地走回了养心殿。

而养心殿里已然摆好了一桌子小点。

归家的小兔子往那一坐,便被人摘了新鲜炸好的酥卷喂了过来,等一同用完了,还有宫人帮着揉了揉有些撑住的肚子。

姜岁绵懒洋洋地倚在案旁,看着御案上又多了一叠的折子,她只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小姑娘没坐多久,便再次起了身,蠢蠢欲动地想往外头走,桃粉色的裙边从桌案边划过。

她转身转的干脆,正批着奏本的雍渊帝却是眉心一皱。曹陌侍在旁边,适时开了口:“外间日头大了,姑娘又要出去吗?”

“嗯。”姜岁绵毫无所察的点点头。

试图将人留下的曹陌一顿,一时间万般心思涌过,他笑着道:“可是要去哪玩,奴才让底下人备好轿辇。”

姜岁绵摇头,但随即又点了点,“去玄都阁。”

雍渊帝微抬起眸,似是不经意地开了口。

“岁岁为何去那?”

小姑娘抿抿唇,道:“去找三殿下呀。”

话落,姜岁绵不待他细问,飞快地溜出了殿内,腰间的玛瑙清脆叮当。

帝王望着少女纤细的背影,暖色的日光洒落在门沿,似薄雾拢住一方秋雨,镀在人身上,如春华明媚。

却离他越来越远。

雍渊帝指尖微蜷,却只攥住了一缕碎阳。

帝王皱起的眉愈发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