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吟儿斜躺在柔软的贵妃榻上。
金秋的午后是温暖的, 庭院里争奇斗艳的蔷薇花不败,秋风拂过假山池下的晚莲,裹着淡淡荷香袭向苏吟儿, 却是激得她一颤。
拥着她的陆满庭眸光缱绻且柔情, 少了往日里的强势与霸道,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悲凉。
她鲜少瞧过这般的他, 便是两人闹得最凶之时,他扣着她手腕的力度也是发狠地紧。
她忍下心中莫明的慌乱, 拧眉瞪了他一眼。
“为何总说这种丧气的话?你近来说过好几回了。”
陆满庭抬眸, 魅惑的丹凤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明净炳然的眸底有闪耀的星辉。
“吟儿终究是舍不得的。”
“谁, 谁说舍不得?”苏吟儿拂开陆满庭的大掌, 粉嫩的桃颊气鼓鼓的,“我, 我不过是不愿孩儿可怜,一出生便没了爹爹。”
陆满庭不禁笑着,捉了她皓白的手腕, 虔诚地放在唇畔亲吻,恰有晚莲清香寥寥,顺着庭院花池下锦鲤急**的涟漪, 散在珠光玉砌的廊下。
陆满庭眸色微暗:“败了......再美的荷花也有凋零的时候。”
苏吟儿顺着陆满庭的视线望出去。
假山花池里,枯叶丛丛、埂茎折断,偶有几朵不算艳丽的荷花隐匿在淙淙流水间。
苏吟儿软了调子:“花开花落而已,明年的夏天,还会长出来的。”
陆满庭失笑:“吟儿何时学会哄人了?”, 揉了揉她软糯的头顶, 凝视着她的眼睛, 半是说笑半是认真,“眼下我只想看一场桃花雨。”
苏吟儿微恼:“皇上莫要说笑,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桃花雨?”
桃花生在春天,眼下正是深秋,纵是整个漠北林,也寻不出一朵桃花,更何况漫天的桃花雨呢?
苏吟儿全当是陆满庭在逗她,正欲问个究竟,腹中隐隐泛起一股疼意。
她赶忙扶住陆满庭。
纤细的腿间,哗哗滴落的水打湿了脚下厚实的绒花地毯,渐有增多的架势。
是羊水破了。
苏吟儿恍然一怔,片刻的呆滞后,细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怎么回事?明明还有一个月才......”
陆满庭唇线抿得死死的,撑着她腰腹处的手臂僵硬得厉害,那双暗沉的眸子翻涌着难明的情愫。他沉默着,一句话没说,俯身将她拦腰抱起,直冲向内殿。
*
生产的所需早早就备好了,产婆吩咐侍女去烧热水,几十个丫鬟抱着铜盆急急穿梭,忙得不可开交。
苏吟儿躺在黄花梨拔步**,疼得浑身直哆嗦,白嫩的额间大汗淋漓,两条纤细的腿儿抖成了筛子。产婆一阵忙碌后,忙不迭跪在地上。
“皇上,娘娘胎位不正,又是早产,恐费些功夫,还请皇上移步到殿外,静候好消息!”
女子生产,夫君多会避嫌,主要是担心女子的污血冲撞了夫君。皇家讲究颇严、忌讳更多,自史书上有记载以来,从未有哪位天子亲自守在床畔。
陆满庭一直在旁侧负手静立着。
听闻产婆的话,他阴沉的面色更浓了,褪了锦袍,卷起袖子,净手,走到床畔,伸到苏吟儿股下。
“吟儿怀的是双子,已是足月,算不得早产。”他探了探,用了些巧劲,正色道,“胎位确是不正。”
陆满庭娴熟地给胎儿易位,惊得几位经验丰富的产婆好生一阵不敢说话,愣愣瞧了半晌,才忙手忙脚地给陆满庭打下手。
苏吟儿疼得快要断气了。
剧痛一阵阵袭来,一次比一次强、一次比一次烈,疼得她压根来不及思考为何陆满庭做着产婆的事,还有条不紊、甚是从容。
两个多时辰后,苏吟儿绝美的容颜泛着不正常的白,毫无血色,喉间溢出的哭泣压抑哀婉,胎儿却没有半分要出来的迹象。
产婆:“皇上,娘娘的胎位是正了,可娘娘身子娇小,胎儿又大,怕是难产!”
苏吟儿乌鸦鸦的青丝胡乱地散在玉枕上,鬓间的发湿乱。她秋水般的眸子痛苦地望向陆满庭,美目不住地滴出水来。
“我是不是会死?”
“胡说!生双子的何其多,为何独独你有事?相信我,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陆满庭瞥向窗外廊下候着的风离,沉声道,“准备剖宫取子。”
所谓剖宫取子,是指产妇在难产的紧急情况下,不得已剖开腹部取出胎儿。寻常女子受不住这般痛楚,产婆也没这能耐,御医们也只在书上看过,极少有机会实际操练。
医书上记载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案例,也鲜有母子平安的。多数是小的保住了,大的没几个月便去了。
产婆惊得后背生凉,杵在原地愣是不敢妄动半分。陆满庭挥手让产婆下去,只留了洋桃和清秋在旁侧递刀具。
很快,锋利的小刀划在苏吟儿隆起的腹部上。也不知陆满庭给她用了何物,她分明听到肌肤被划破的声音,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天色渐晚,殿内烛火灼灼。跳跃的灯火下,陆满庭神色冷静,俊美的面庞蒙着一层朦胧的灰。
苏吟儿凄凄然笑着:“你是不是很怕?”
陆满庭没有抬头,专心着手上的动作,淡淡道:“不怕。”
苏吟儿落着泪缓缓闭上眼睛,蝶翼般的长睫戚戚轻眨,似一个破碎的玉娃娃,毫无活下去的生气儿,流转着哀伤与绝望。
“你骗我,你额头都是冷汗,手背也凉,你明明怕得很......不用管我,好生将孩子养大。”
陆满庭受手上动作一顿,却是没停,深邃眸底涌起的怒气很快沉寂,喉间吐出的字符硬邦邦砸在苏吟儿的心尖上。
“莫要多想,你若是死了,我不会独活。”
洋桃和清秋同时狠狠一震,强忍着哭意,一句话没说。
苏吟儿的手儿拽着身下的床单,将柔软的床褥子抓变了形。她明明已经感受不到腹部的疼痛,为何心尖尖却颤得让她发慌?
她含着泪撇开头,不敢看陆满庭的眼睛。
生命的流逝中,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几乎已经听不到洋桃和清秋的呼唤声了。与此同时,四年前的过往潮水般袭来,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翻涌。
她忽地笑了,无意识地喃喃低语。
“陆哥哥,原来吟儿四年前就喜欢你。”
“是大皇子推我下悬崖的......他不是好人。”
苏吟儿松开抓着被褥的手,蒙着迷离霏雾的双眼有流星落下。头顶的银蓝色纱幔层层,郁郁关火中,全是陆满庭俊美昳丽的笑颜。
“我不恨你了,陆哥哥,我不后悔这四年同你在一起。”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看桃花了。漠北林太远,吟儿走不动。吟儿乏了,想睡会儿......”
渐渐模糊的意识中,她仿佛听到洋桃的哭喊,以及陆满庭近乎崩溃的绝望。
——“吟儿!”
*
苏吟儿做了很长一个梦,梦里全是她的过去。
她五岁前的记忆似乎被人抹去了,能记起的儿时画面多是和天尊有关的。
天尊将她关在一座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教她待人接物和礼仪,若是遇上做得不合天尊心意的,便是一顿毒打。
五岁的女孩浑身没处完好的地方,常常饿得晕过去。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个月后,天尊将她送到了紫菱殿,说她是被天神选中的神女。
神女不用挨打,吃得饱穿得暖,只要乖乖听话,还有无数可口的糖果奖励她。可每到月圆的日子,体内的蛊毒就会发作,肆无忌惮地啃咬她,让她痛不欲生。
她在紫菱殿生活了近八年,接触最多的是三位皇子,其中和阿卡三皇子最是亲密。
长大了些,苏吟儿开始有逃离的想法,却是敢想不敢做。
一次皇宫里来了个刺客,好巧不巧躲在她沐浴的汤池里。
苏吟儿心下畏惧,惶惶然想要尖叫,却被刺客扣住了纤细的腰。她不敢妄动,寻了借口撵走伺候的侍女,谁知那刺客不仅不离开,还搂着她睡了整宿。
刺客并未对她作甚,可同睡一张塌已是破了男女大I防。
那刺客临走之时强行在她手腕上戴了个血红色的翡翠镯子,说是信物,会娶她为妻。
她自是不信的。她的手腕过于纤细,那翡翠镯子戴在她手腕上空落落的,一垂手便会掉下来。
那刺客似是无奈,叹了一口气,收回玉镯子,点了点她小巧的鼻翼。
——“等着,神仙哥哥救你出去,待你及笄了,再娶你过门。”
她不知刺客的身份,亦不晓得刺客的名字,却生出了异样的情愫。
那刺客身形修长、容止昳丽,便是温润的阿卡也比不得的,真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神仙;
最最紧要的是,他真的做到了,不过数月便在紫菱殿的置物架外修了一条暗道,还给了她一把打开暗道的金色钥匙。
为了避人耳目,钥匙做成了耳坠的样子,同梳妆台一起被送到了紫菱殿。两人一起约好,等出了紫菱殿,去漠北林看漫天的桃花。
变故总是来得太快。
就在苏吟儿准备逃离的前夕,大皇子说带她出去走走。她没有多想,随着大皇子到了漠北林,岂料大皇子竟想霸占她,她反抗不及,在剧烈的挣扎中被大皇子推下悬崖。
许是她命不该绝,她竟被那刺客捡到,却失忆了,全然不记得从前的过往。
苏吟儿从梦里醒过来,睁开迷蒙的双眼。
她不知道自个究竟在床榻上躺了多久,只记得自己晕死前陆满庭悲切痛苦的眸。
窗外秋雨声声,落在廊下的大理石上,溅起撩I人的水花。午后虫鸣声翠,庭院里繁茂的蔷薇花艳I靡不败。
有凉风从半掩的竹帘吹进来,冷得苏吟儿一缩,裹紧了身上的薄裘。
她婉转呜咽,水润的瞳全是受不住的思念。
那刺客便是十八岁的陆满庭。
她和他该死的孽缘啊,从一开始便已结下,又如何逃得开他?兜兜转转,她要寻找的所有的真相,不过一个陆满庭而已。
那些在京城皇宫里的梦魇,那些他编织的无数的欺骗,那些她所有的恨和哀怨,全部消散地无影无踪。
纵是他错过,他亦深爱过。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薄裘,扶着床头的玉I柱缓慢起身。
然,她腹上的伤口似没有多疼,那道细长的刀疤也愈合得很好,只余一道浅浅的痕迹。
她尝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没什么大问题,心下泛喜,不曾想恢复得这般快、这般好。
许是她起身的动静惊到了外间的人,洋桃和清秋一人抱着一个孩子,从月门外进来。
“娘娘,您怎地下床了?赶紧的,您还在坐月子呢,快回**躺好。莫在月子里留下病根,将来吃亏呢!”
洋桃一面碎碎念着,一面叫丫鬟关了雕花的窗子,生怕凉风进来扰了娘娘。
洋桃和清秋把孩子抱到苏吟儿跟前,笑道。
“娘娘,您生了两个小皇子,瞧这模样,白白胖胖的,多可爱!”
两个大胖小子都是琉璃色的眼眸,丹凤眼,高鼻梁,近乎和陆满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儿和母亲总是亲昵的,便是头一回见到,也睁着明亮的瞳,好奇地盯着苏吟儿瞧。
洋桃:“娘娘,小皇子认得您呢!您昏迷了整整七日,可苦了两个小皇子,饿着呢!幸得宫里早有乳娘备着,否则啊,奴婢真不晓得怎么办!”
苏吟儿亲吻着两个孩子的小手儿,声音嗡嗡的。
“老天爷庇佑,我们都活着。”
苏吟儿心下感慨,全然不曾注意到洋桃和清秋闪躲又悲伤的眸光。
苏吟儿抱了一个,还想抱另外一个,个个爱不释手,偏偏力不从心,只好轮着抱会儿。
不多时,两个小皇子闻着她身上的乳I香,张着红润润的小嘴巴,咿咿呀呀不知在说甚,模样甚是着急。
清秋:“娘娘,小皇子饿了,想着您喂呢!”
苏吟儿微红了耳尖。
她晓得该喂孩子,可她腹上有伤,喂孩子的时候不是很方便。她脸皮薄,不想旁人在边上瞧着或伺候。
她柔声道:“陆哥哥呢?怎地还不见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