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膳, 陆满庭陪常国公在书房里下棋。
半圆形的雕花月门旁,红木色的棋桌古朴雅致。窗外芭蕉翠绿,仲夏时蝉鸣声切, 恰有暖阳从半掩的竹帘洒进来, 遒劲好看的手穿过金辉,落下一颗白棋。
脊背挺I直的常国公大笑, 抚摸半长的白须。身后墙面挂着的松竹图傲骨,隐入长者眼尾的皱纹。
“庭儿有心了, 让了老夫这些回。”
“并非, 是外祖父棋艺过人,庭儿自愧不如。”
陆满庭提了梁壶, 倾身, 手腕轻斜,给常国公蓄满茶水。绿色的茶叶从黄地粉彩盏底缓缓升起, 袅袅热气升腾,氤氲了他俊美昳丽的五官。
他拂袖轻握茶盏,却被常国公按住盏口。老者的视线犀利, 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
“女人的心不在你这,留不住的。”
陆满庭眸光微暗,被金辉拂过的手指轻颤。少顷, 他淡笑着,神色怡然,清冷的眉眼尽是睥睨天下的势在必得。
“我认定的人,绝不会放手。”
帝王的声线暗沉,多年来偏执的心思已是病态, 容不得她有半分退却或是逃离的心。便是她恨他入骨、怨他至深亦或是心如死水, 他亦甘之如饴。
常国公久久不曾言语。
面前的年轻帝王, 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瘦弱的孩童。他同他父亲一样执着,却比他父亲更能忍得,开疆拓土、谋划人心,历经磨难爬上权力的巅峰,只为还惨死的父母一个公道。
他所求的,千军万马也拦不住。如此铮铮男儿,却是心甘情愿栽在一个女人手上,为她狂、为她癫。
常国公起身,清瘦的脊背隐在阳光里,白发灼灼、青衣飘飘。
他掐指静算,忽地眸色大变。
“她四年前就该是个死人。你为她逆天改命,惹了一身的伤,已犯天机。如今她命中大劫将至......庭儿,外祖父早早同你说过,你命中有子、无妻。”
常国公对八卦风水、凡人命理颇有研究,可谓是深藏不漏的高手。这些年,暗中为陆满庭规避了不少的祸事。
陆满庭修长的手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桌边的将军罐白底青瓷,瓷面双龙飞腾,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可又如何?再昂贵的东西,与他而言,不及苏吟儿桃颊绯红,更不及她垂眸的莞尔一笑。
他不禁冷嗤,似宣誓。
“她若是没了,我亦不独活。”
“你!”年近古稀的老者大怒,枯槁的手直抖,“混账!堂堂一国天子,岂可因为一个女人寻死觅活!这些年了,你怎就还这般糊涂!”
四年前,陆满庭为了苏吟儿险些丢了半条命,甚至不惜堵上余生,甘愿做她体内蛊虫的药引。常国公千般劝、万般骂,就差将大刀横在亲外孙的脖上,也没能阻止他一意孤行。
四年了,他对那女人的执念有增无减。
陆满庭也不解释,只恭顺递了茶水给常国公。老者气不过,唾骂一番,终是不忍接了陆满庭的茶。
暖茶入喉,老者气消了些。
“此趟回漠北,可有拜访你师父?他是个有本事的,或许能想到解救的法子。”
陆满庭淡淡“嗯”了一声,“庭儿会的。”
殊不知,在来漠北的路上,他就书信问过。当时,师父老人家仅回了两字——“无解”。
陆满庭垂下根根分明的眼睫毛,将晦暗的情愫深掩。再抬眸,又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常国公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玉佩,净手焚香,拿着玉佩双手合十,虔诚地在胸前比划了一番,才郑重地交给陆满庭。
“你今晚有祸事,将此物戴在心口处,可保你平安。”
陆满庭想起苏吟儿藏在袖摆中冰冷的匕首,幽邃的眸渐寒,将玉佩握得死死的。
*
苏吟儿在后院的东厢房歇息。
有了身孕后,她时常犯困,加之上午被陆满庭狠狠怜爱过,疲乏得很,一觉睡到了日落前,无人敢进来打搅她。用晚膳的时候,老夫人随意多了,不再给她夹菜,提前为她备了可口的清粥。
今晚就宿在常国公府。
沐浴后,苏吟儿披着一件薄纱斜躺在床畔,洋桃和清秋侯在了门外。斜对面的桌案上,泛黄的宣纸被清风吹起一角,绘得详尽的暗道图若隐若现。
窗外银辉遍洒、月色浓郁。
庭院池子里的荷花正盛,暑风从半掩的窗子里吹进来,带着淡淡的荷叶清香。
头顶的轻纱曼曼,郁郁光火中,明黄色的纱幔笼罩出薄如云烟的恍惚。
她单手撑着小巧的下颌,露出一截雪白的无暇肌肤,皓白手腕上带着的血红色翡翠玉镯,色泽莹润,更显得她雪肤柔嫩。
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隆起的腹部上打着转儿。
紫菱殿置物架后方的暗道是陆满庭修建的,这也是为何他能在尼姑庵堵到她。那条暗道的尽头有些什么、她会在哪里落脚,他甚是清楚。
她想不明白的是,四年前他们到底是何关系。
他既已认识她,为何要刻意隐瞒她神女的身世?独占?偏爱?她当时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又岂会懂得情I爱?
阿卡说她是逃出去的。
她究竟为何要逃?为了逃脱天尊的控制?还是另有隐情?
苏吟儿揉了揉太阳穴,头疼。
玉枕下锋利的匕首掩了寒光,把手处的雕花精美繁杂。苏吟儿托在掌心悠闲地把玩,听到门外洋桃和清秋的声音——“皇上安康。”,她小心翼翼地藏好匕首。
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修长的双腿跨过八扇苏绣屏风,越过袅袅薄烟升起的金鼎。陆满庭缓缓走近,不疾不徐地解开腰间玉扣,华裳和中衣悉数落在厚实的绒花地毯上。
他白净的脖颈上,吊着一枚巴掌大的玉佩,恰好挡着他紧实的胸膛。
许是饮了酒,他的耳尖蹙着浪漫的红,那双魅惑若桃花的眸子微眯,醉美的唇侧斜勾着,似愉悦。
他俯身,半躺在拔步床的外侧,捉了苏吟儿的唇,亲昵地碾磨。
齿尖酒香袭来,苏吟儿来不及推却,已被他牢牢地拥入怀中。今夜的他似是多情,不复往常的霸道和强势,温柔至极。
他与她额头深情相抵,吐出的每一个字符晕着酒香。
“你同外祖母说什么了?”
苏吟儿侧眸,纤细的藕臂急急挡在他的身前,他似看不见,柔情似水地抚过她的眉眼,自说自话很是怡然。
“老人家很喜欢你,留你在府上多住几日。你可愿意?”
苏吟儿不回答,陆满庭取下脖子上的玉佩,在苏吟儿跟前晃了晃,甚是无所谓地扔在了床角。他亲密贴在她的耳畔,咬着她的耳垂,溢出的呼吸滚I烫。
“朕不愿意,朕舍不得。”
他自嘲般一笑,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却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无奈和酸楚。
“外祖父说,朕此生无妻。朕不信。”
苏吟儿猛然一怔,似被戳中心事,后背泛起一阵恶寒。她咬着娇艳艳的红唇,伸出如葱的玉指,抵在他宽厚的肩头。
“皇上醉了。”
若是没醉,他不会孩童般向她讨饶,更不会带着满身的酒味与她缠绵。他亦没回话,将身子大部分的重量覆在她身上,一点没顾及她腹中的孩儿。
她薄怒,冷冷道:“起来,你压着我了。”
与她痴缠的人不为所动,耳畔的呼吸声渐沉。苏吟儿气鼓了桃腮,半晌后,费劲力气将他推开。
她抚着心口气喘吁吁,他躺在身侧酣睡沉沉。
他极少这般毫无防备。
在她的印象里,他比她睡得晚、起得早,纵是陪着她同迎朝霞的日子也是不多。
她的心“砰砰砰”直跳,小手儿伸到玉枕底下,摸到那把精致且锋利的匕首。
这把匕首是她的希望,给了她活下去的动力;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练习多次,只为能够“快、准、狠”地刺入他的心脏。
水泠泠的眸子里,再没了从前的纯稚。那被压抑的恨和哀怨痛苦地疯长。
她高举起匕首,往事一幕幕在她脑中闪过。那些曾经受过的伤、望不到边的黑暗,全化作疯狂的快意绽放,扭曲了那张绝美的容颜。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满庭藏在薄裘下的手紧握成一团,那双紧闭的双眸,眼角隐有淡淡的湿意。
苏吟儿盯着他跳动的心口,毫不犹豫地刺进去。
——“噗!”
暗红色的鲜血从他心口处飚出来,溅在她娇嫩的粉颊上。浓浓的铁锈味充斥整间卧室,她不自觉舔了舔唇,竟有一种想要饮他血的冲动。
这种冲动让她惊惧不已。她从惶恐中回过神,愣愣地看向面前的人。
陆满庭缓缓睁开眼。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没有半分的惺忪睡意,亦没有被刺杀的惊慌无措或是恨意。他淡淡一笑,覆住她颤抖的双手。
“吟儿刺偏了,”
他捉着她的手,拔起匕首,再次向着他的心脏用力一刺,用了狠劲。
——“啊!”
苏吟儿退缩着惊叫,他不禁笑着,似一点不疼,目中却带着瘆人的凉意,周身的气息瞬间阴沉,喉间滚动着嗜血的无情。
“而且力度也不够。得像这样,才可能杀了朕。”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渐寒。她惶惶然意识到后怕,想要松开手却被他捏得紧紧的。他掌中再次用力,拔出了匕首。
鲜血顺着他的心口往外涌,打湿了他和她的手,打湿了两人相缠的衣襟和同盖的薄裘。他望着苏吟儿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像是烙印一般印在她的心头。
“对待敌人绝不能手软,一旦失手,再无第二次机会。”
凶猛的野兽是绝情的,纵是面对自己,也能毫无畏惧地直刺心脏。那股凌厉的狠劲,比草原上围着猎物盘旋的秃鹫还要危险残忍。
苏吟儿被吓坏了,瑟缩到床尾,艰难地环住自己。那双水润的眸子,没了先前的憎恨,流转的全是惊惧和害怕。
“你,你没醉。你刚才,刚才是装的?”
陆满庭俯身吐了一大口血。他取了一张织荷花的绢子,不甚在意地拭了唇侧的血渍,过分白净的脸此刻更添一种病态的美。
他轻飘飘道:“就这般想我死?”
门外有急切的敲门声,是风离。
“皇上,可是发生了何事?”
陆满庭快速在心口处点了几下,暂时止住喷涌的鲜血。他双腿盘曲立在床头,开始打坐调息,门外的风离似意识到不对劲,陡然提高了音量。
“皇上,您再不回话,属下就硬闯了。”
陆满庭一道掌风劈下,窗边的桌案无风自动,牢牢抵住就要被推开的木门。
“没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门外渐起的琐碎脚步声齐齐停下,却是不敢离去,守在了廊下。
苏吟儿终于从惊惧中苏醒。
她茫然地看着手中的匕首,气恼地丢弃,抓住陆满庭的衣袖,大哭着推搡。
“你个疯子!你应该下令杀了我,杀了我!”
陆满庭不理,似一蹲无法撼动的雕像,任凭苏吟儿如何打骂也绝不睁眼。
苏吟儿气极了,数月来的委屈和不甘通通化作最恶毒的言语和伤害。
“陆满庭,我恨你,我恨你!你是个骗子,你欺负我,你对我不好,一点也不好.....你别以为你这般我就会原谅你。绝不,永远也不!”
苏吟儿使劲地捶打陆满庭,将她脸上沾着的血渍报复似的擦在他的身上。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痛诉他所有的狠毒。
“你明知道老皇帝好色,还故意把我送入宫,就为了让我离不开你;你明知道我是神女,明知道阿卡才是我义兄,你还联合这么多人一起骗我......”
“我不爱你了,陆满庭,一点也不爱你,再也不要爱你!”
陆满庭幽幽地睁开眼,温润的眸底似有藏不住的笑意。
他挑眉。
“吟儿何时这般话多?呱噪得很。”
他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不由分说地堵住她红润的唇,将她痛苦的呜咽和呢喃悉数吞下。他明净炳然的眸中多了一丝玩味的光,热切的欲浮动很快又消失不见,殷红的薄唇斜向上。
许久,他意犹未尽地松开她,沉重的头磕在她的左肩上。
“衣柜的最下方有金疮药,吟儿得替朕上药,否则朕活不过今晚。莫要声张,他们晓得了,不会饶你。”
苏吟儿瞪了他一眼,鼓着粉颊不吭声,抗拒的意味明显,他亦不恼,捡起床榻边上的匕首交回她的手中。
“自然,吟儿可再刺朕几刀,朕不会还手。”
末了,他无力地瘫倒在床榻上,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