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牧族的皇城外, 绿色的胡杨树隐在苍茫的天际。盛夏骄阳刺目,干燥的北风拂在人脸上,偶有细小的砂砾滚过, 火辣辣地疼。

大红色的喜轿里, 一个满眼嗪着晶莹泪花的柔弱姑娘,嘴里塞着一大团棉布, 惊恐地望着众人。她肤色白净、面容姣好,怯生生的模样我见犹怜, 远远望去和神女颇有几分相似。

但不是就不是, 假的真不了。

王将军看愣了,粗鲁地掏出姑娘口中的棉布团, 一把锋利的大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怎么回事?娘娘呢!”

那姑娘端坐着不回话, 热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王将军一把推开她,钻进轿子里。

“不可能啊, 我亲眼瞧着娘娘上的花轿。这轿子有机关,肯定有机关!”

王将军四处搜索,就是顶再普通不过的轿子。便是有什么, 娘娘从轿子底下逃了,也该有个影。他和金少一直跟在花轿的后侧,没道理发现不了。

金少也蹙着眉, 围着花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查探一番,确实没发现异样。

这可就怪了。

陆满庭紧抿的唇线咬得死死的,逆着光,俊朗的五官愈发显得朦胧,看不太真切他眸底的神色, 只依稀瞧着那根根分明的长睫气得发抖, 周身的气势又急又烈, 似在强烈地隐忍。

他冷冷地看向三皇子:“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三皇子蒙住了。

这几日一直是陆满庭的人守着吟儿,去紫菱殿之前,王将军和金少是亲眼瞧过吟儿梳妆的,见着人从内殿走出来。

从紫菱殿到皇城外,距离并不远。慢悠悠地走,按照习俗特意在街道饶上几圈,到了城外,也不过堪堪行了一个多时辰。

这活生生的人,去哪了?

三皇子扣住花轿内姑娘的手腕,放柔了音量,用胡蛮语同她说话。

“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为何扮成神女的样子?你且将过程讲给我们听,我不会为难你。”

姑娘咬着唇,几番犹豫,似是不愿多讲,直到三皇子再三确定不会怪罪她,她才俯身向三皇子行了一礼,泪眼婆娑道。

“是神女让奴婢这么做的。”

姑娘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叠的信签纸。信签纸有些皱,表面有细微的汗渍,应是被这姑娘握了许久。她哆哆嗦嗦交给马背上的陆满庭。

“神女让我转交给您。”

陆满庭接过米黄色的信签,沉着脸打开。信笺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已出宫,不许为难我的族人。”

字迹秀丽,是无数个清晨和黄昏日落,他执着她的手,亲自教她习的正楷。

她起笔处总是偏右,落笔处回旋,圆嘟嘟的,不工整却别有一番纯稚的美。他时常逗她,吟儿的字还没长开,鲜嫩地很。

陆满庭将信签纸捏了个稀碎,斜勾着唇,深邃的眸底流转着看不透的危险。

“好,很好。”

他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上一次离宫,她用“假死”来骗他,走得一声不吭;这回好了,还晓得留张字条给他!

他气得腮帮子疼。

少顷,汹涌的怒气归于沉寂,陆满庭眼中重新浮现出温和,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畏惧。

他看向花轿中的姑娘,沉声道。

“可有人逼迫神女?你何时同神女换的身份?”

那姑娘解释,一切都是神女自己的想法,无人强逼她,她们也是给神女梳妆的时候,才晓得神女的计划。也是在那个时候,悄悄换了衣裳。

王将军愣道:“那岂不是从内殿出来的人就是你?不是娘娘?那娘娘去哪了?”

姑娘摇头:“奴婢不晓得。奴婢们走的时候,神女尚在内殿。”

三皇子派去调查的侍卫急匆匆地赶回来汇报情况。

“启禀三皇子,属下多方寻找,紫菱殿空无一人。”

自三皇子带着假冒的“神女”走后,负责看守紫菱殿的天牧族侍卫一直都在。中途大皇子来过,独自一人入了内殿。

许是有一会儿没出来,大皇子的近侍亲自入殿去寻。几人出来的时候,大皇子面色很难看。

“......大皇子?”

三皇子蹙眉,斜倪到花轿中的姑娘神色颇有些闪躲。那姑娘的锁骨下方有一道小小的凸起,形似虫子之类的脚。

在天牧族,能被蛊虫操控的紫菱殿侍女,多是天尊的人。

三皇子温和的眸暗沉了几许,问禀告的侍卫。

“你确定大皇子出来的时候,神女不在其中?”

侍卫抱拳:“属下确定。”

王将军反手一刀刺入滚滚黄沙中:“那就怪了。既然大皇子没掳走娘娘,那说明娘娘人还在紫菱殿,怎会凭空消失?”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也想不出是为何。

陆满庭眸色深深,望向侍卫的眼神如同刀锋般可怖,带着压迫的口吻。

“三皇子离开后,也无人再从紫菱殿出来?”

侍卫垂首:“没有。”

漫天的黄沙飞扬,淹没了喜庆的唢呐声和胡琴声。夏风蔓延过胡杨树的树梢,带着令人窒息的闷热,将所有人压得喘不过气。

就要变天了,暴风雨即将来临,一如陆满庭低沉压抑、翻滚不断的气息。

忽地,陆满庭挑眉,魅惑若桃花的丹凤眼微眯。

他随手一指,指向茫茫的天际。

那是天牧族和若水城的交界处。

茂盛的密林深处蜿蜒着一条漠北河,哺育了千万个华夏儿女。在那人烟罕至的密林,掩映着一座小小的尼姑庵。

他不禁笑着:“我知道她在哪。”

*

苏吟儿走在一条昏暗的密道内。

密道在紫菱殿置物柜的后方,约莫六尺宽,能自由通行三个壮汉或是一辆简易的马车。两旁石壁上隐隐有湿润的水渍,从凿痕上看,应是没几年。

凉风从前方吹过来,苏吟儿手里燃着的火折子忽明忽暗。她不晓得此密道通往何处,但不管通往何处,前方的路在她的脚下,全由她来掌控。

外头隐隐有低沉的雷鸣声,佛在她脸上的冷风有些许的凉意。因着有了身孕,易疲惫走不快,苏吟儿每走一段路会歇上片刻。

饿了,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兜里拿出一串黑紫色的葡萄果腹,顺带解渴。

她也不知自个究竟走了多久,纤细的两腿已有些发软。终于,眼前亮起一束光,愈来愈亮、愈来愈刺眼。

苏吟儿来了精神,先前的疲惫一扫而光。

密道的尽头,是一片人烟罕至的密林。黄昏渐晚、残阳隐入浓云中,林中雾蒙蒙的,似是刚下过一场大雨。

苏吟儿抬眸,看这天色,还有雨要下,得尽快在天黑前找到歇脚的地方。林中野兽虫蚁多,她柔弱无依,碰上可该麻烦。

不远处走来几位身着素衣、头戴青帽的尼姑。她们弯着腰,左臂弯挂着一个简普的竹篮,右手拿着一根半人高的竹竿,在灌木丛里翻找着什么。

苏吟儿上前行了一礼:“敢问师太,这里是何处?附近可有歇脚的地方?”

师太停下手上的动作,回了一礼。

“阿弥陀佛。此处是漠北林,地势偏僻,歇脚的地方甚少。施主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看你衣着富贵,不像是贫苦人家,怎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深山老林?”

苏吟儿愣愣地望向繁盛的红杉树,绿色的枝叶卷着雨滴,被风轻轻一吹,落在低矮的鼠尾草上。

她竟已来到漠北林么?

漠北林位于天牧族和大庸国的交界处,植被繁茂,山路崎岖。

这座密林,蜿蜒着一条常年不息的漠北河。河水源自天山,汇过小溪、流经密林,滋润两人天牧族的每一寸土地,被称为天牧族的母亲河。

四年前,她就是在这片密林里惨遭毒害的。

苏吟儿掩下悲切,水泠泠的眸子蒙着一层浓浓的水雾,戚戚流转。

“还请施主原谅,我不想提从前的事。若是不麻烦,请施主为我指条出山的路或是歇脚的地方,感激不尽。”

几位尼姑同时叹一口气。

“罢了,出家人当普度众生。后山有一座尼姑庵,施主若是不嫌弃,可在那歇上一歇,等明日天亮了、雨停了,再做打算。”

苏吟儿赶紧谢过几位师太。

师太们原是来此处采摘蘑菇的,不大的竹篮已装得半满。见天色不早,面前的女子又似赶了很远的一段路,神色疲惫,遂收了竹竿,领着苏吟儿回尼姑庵。

殊不知,不远处的大树后面,一双琉璃色的眼眸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

*

后山的尼姑庵建在山脚下,不大,共前后两个院子。

前院是礼佛和讲经的佛堂,小厨房建在最右侧;后院除了几间尼姑们居住的睡房外,剩下的两间寮房是留给香客的。

入了灰扑扑的木质门槛,一顶硕大的钟立于正庭。钟乃万物之始,在佛家有镇宅安神之说。苏吟儿先去了佛堂,虔诚地跪在菩萨前,喃喃低语。

“幸得菩萨保佑,吟儿和腹中胎儿一切平安。”

她褪去皓白手腕上戴着的金手镯,比了比面前功德箱的入口,镯子太大,装不进去,改为交给身旁的师太。

“献给菩萨的一点心意。”

师太:“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

拜完菩萨,苏吟儿随着师太去了后院的寮房。

寮房质朴,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房顶上、床底下、窗旁的木质置物架,一层不染。

师太简单地给苏吟儿介绍一番后,让她放宽心,暂且住下,菩萨不赶受苦受难的人。

“施主先喝杯热茶,晚膳就快好了,稍后给您送来。”

“多谢师太。”

有些泛旧的木门被轻声合上,苏吟儿坐在小方桌前,暖茶入喉,暖了胃,也暖了心窝。她轻抚隆起的腹部,柔声低语。

“孩儿,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她轻撩云锦广袖,卸下戴在手腕上的白玉珍珠手链、脚腕上的九天回旋珠、腰际缠绕着的流苏金链,将其放在从紫菱殿带出来的小布兜里。

小布兜里,装着的奇珍异宝、名贵首饰,全是举世无双、稀罕至极的宝物,每一样都可卖出天价,尤其是那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能买一整栋三进三出的院子。

那是陆满庭从前送给她的。

她本不想带出宫,嫌重、麻烦。

可一想到往后的日子,花钱的地方多了,手头总得有些值当的东西。

之前有金少一路护着,她不担心钱财过多惹来无妄之灾。眼下就她一人,总得多个心眼。

她寻思着,得拿去信得过的钱庄存起来。

窗外细雨绵绵,美人儿明亮的瞳闪着雀跃希翼的光。

那厢,刚刚从苏吟儿房间出去的师太,敲响了隔壁寮房的木门。

得到允许后,师太恭敬走了进去。

这间寮房与苏吟儿的寮房仅有一墙之隔。

木质小方桌前,陆满庭悠闲地坐在木凳上,手里握着一盏褐色的茶,来回轻晃。

绿色的茶叶打着转儿,伴着寥寥雾气从盏底升起,氤氲了他深邃的眸光。

师太:“启禀皇上,娘娘已在隔壁歇下。属下听过娘娘的脉象,凤体和小皇子一切安好。”

陆满庭微微颔首。

从紫菱殿到漠北林,他用上轻功最快也得半个时辰。那条密道昏暗潮湿,常年不见阳光,凉飕飕的,有风从脚下钻过,阴恻恻的。

自小怕鬼的人,有点动静就往他身上爬,也能大着胆子走那般远的路。

他斜勾着唇角:“倒是小瞧她了。雪蛤粥熬得浓些,笋子炒清淡些,油别放多了。”

师太应下,垂首离开。

陆满庭起身站在窗前。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破旧的房檐上落下,落在檐下的廊角里,溅起的水花折弯了青石板缝隙里的杂草。

杂草青翠却细嫩,明明被青石板压得死死的,偏要从缝隙里倔强的冒出头。

一如他的吟儿。

犀利的眸闪过一抹寒意,却转瞬即逝,很快被他掩下。他淡笑着,温润的眸底是一如既往琢磨不透的危险。

“吟儿,今日初九。”

他声色暗沉,沙哑中透着痛楚。

他强压下眸底翻滚的欲,负手望向遥远的苍穹。

尼姑庵的四周,布满了弓箭手和武功一流的暗卫,纵是一只细小的蚊子,也莫想飞出去。

尼姑庵是他的,整个大庸国是他的。只要他愿意,整个天下都能是他的。

她若是要逃,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只能是他的人。

不过,他再不会给她逃离的机会。

“听说某些事做多了,会让人上瘾,”

他醉美的唇侧勾着凉薄的笑,内心深处所有阴暗的想法被撩拨得一一外溢。

“吟儿,你不该再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