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有了盼头, 苏吟儿秋水般的眸子不再晦暗,说话有力气了、爱笑了、也不挑食了。

往常她食量小,每顿吃不下半碗饭, 现在也能勉强喝些滋补的汤药。

日子稍长些, 她不盈一握的腰间竟也长起了肉,纤瘦的粉颊圆润了, 水灵灵的,美得让人心颤。

也不知陆哥哥给她喂的什么东西, 她不过呕吐了两三回, 之后再无孕中女子泛酸、厌食的毛病。

这日上午,金辉遍洒。

春日的阳光晕着暖意, 拂过红墙黄瓦的粉色樱花。

樱花漫漫, 簇在褐色的枝头上,层层花瓣间缀着黄色的花蕊, 偶有踩酿的蜜蜂落在上头,被风一吹,花红润了满地。

苏吟儿懒懒地倚在樱花树下晒太阳, 手中拽着一截白色的长绳。

陆哥哥给她做了蜻蜓纸鸢,飞得高、飞得远,飞到了华英殿的宫墙外, 不知落在哪位妃嫔的院子里。

苏吟儿也不找,葱葱玉指夹了颗酸橘子,悠闲地喂进樱桃小嘴里。

华英殿的樱花开得正盛,是整个皇宫春日里景致最美的地方。

陆哥哥并不限制她的自由,但凡是皇宫里她想去的地方, 他都不拦着, 只是叮嘱她仔细些, 莫要摔着、冻着、染了风寒,同时加派了好些御林军守着。

他总说,孕妇多走动些,生产的时候许更容易。

苏吟儿缓缓抬眸,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身旁伺候的小宫女,暗自记下华英殿的位置、距离宫门到底有多远。

一道红色的曼妙身影徐徐而来,行至华英殿的大殿门口时,被守门的侍卫拦下。

女子在殿外俯身行礼。

“罪人潇氏无意捡到皇后娘娘的纸鸢,担心皇后娘娘着急,特意送来。”

苏吟儿没有回头,听声音就晓得是谁。

潇淑妃是前朝皇帝的妃子,在这宫中已是无名无份,只能自称姓氏。故人相见,不过一月有余,身份已是云泥之别。

潇淑妃垂首跪在地上,手里托着翅膀折坏了的蜻蜓纸鸢。

苏吟儿接过纸鸢,不甚寻常的重量让她错愕了一瞬。纸鸢坏了的翅膀下,隐隐露出一截册子的边角,毛乎乎的,泛着陈年的旧色,应是年头不小。

苏吟儿扶起潇淑妃。

“多谢了。许久不见,同本宫说说话吧。”

苏吟儿屏退了随行的小宫女,挽着潇淑妃往僻静的樱花林里走,不远,恰能让小宫女瞧见她,又不至于听见她和潇淑妃说什么。

苏吟儿拿起泛黄的册子。

这是一本多年前的宫中御医记录的病情。

被反复翻阅过的地方有着明显的折痕,苏吟儿很容易找到了。那是苏蛮受伤之后,久治不好,请宫中御医诊治留下的记录。

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苏蛮“已无男子之风、实为遗憾”,那一年是庚几年。

前朝皇帝的庚几年,苏蛮恰是十六岁。

苏吟儿水润的眸底没有半分的涟漪。

她轻飘飘地合上旧册子,不甚在意地看向潇淑妃,声音冷冷的。

“你这是何意?”

潇淑妃愣了愣,诧异地盯着苏吟儿瞧,似没想到苏吟儿的反应如此平静。她顿了顿,犹豫道。

“皇后娘娘对苏副将的事情,就不好奇么?”

“好奇什么?”苏吟儿的声音轻飘飘的,“苏蛮不是本宫的生父,本宫早已晓得。”

潇淑妃震住了。

她想过苏吟儿拒绝她的无数种可能,毕竟现在苏吟儿是六宫之主,又怀了龙种,正是得宠骄纵的时候,有用不尽的法子收拾她。

她能成功的希望委实渺茫得很。

可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苏吟儿竟是个通透的。

既然都这样了,也没必要绕圈子。

潇淑妃:“皇后娘娘好雅兴,明晓得皇上骗了您多年,也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苏吟儿嗤笑,不恼,从袖子里慢腾腾地拿出一块褐色的令牌,令牌上写了个“陈”字。

“这是本宫于初三那日,在桃花庵后山的小竹林里捡到的。你可识得是哪位郎君的?”

潇淑妃狠狠一怔,惊恐地瞪着苏吟儿手中的令牌,捂着颤抖的双唇,许久说不出话。那是她情郎的令牌,便是弄得脏兮兮的,她也能认得。

可她是来有所谋的,怎料反被苏吟儿将了一局。

苏吟儿笑着,轻晃手中的令牌。

“素闻守城门的陈护卫大方至极,常常请同僚在桂香楼饮酒。他家境并不富裕,每月的俸银少得可怜,何来的钱财潇洒玩乐?他夜夜留宿你玉华宫,却不急着给你一个名分,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

此话可谓说到了潇淑妃的痛楚。

但凡她还能有一丁点旁的去处,也不至于百般哀求一个不能扛事的男人。

潇淑妃气极,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发火,抖着腮帮子问苏吟儿。

“你到底要做什么!”

苏吟儿浅浅一笑,桃腮蹙着春天般的浓艳。

“你我同是可怜人,何苦为难彼此?不若做个交易。”

金色的阳光穿过粉色的樱花,斑驳的光影洒在苏吟儿粉嫩的脸颊上。

那双水泠泠的美目,娇媚地流转,却已不再怯怯,恍然中多了几分坚韧和倔强的力量,像是历经冬雪破壳而出的种子,“砰”地一声,在春雷的滋养下,长出绿色的藤蔓,开出绚烂的花儿。

潇淑妃不由看得痴了,诺诺道:“......什么交易?”

苏吟儿不回答,笑着指了指折了翅膀的纸鸢。

“你以为你能轻易见得着本宫?”

潇淑妃往后退了一步,思索片刻后终是明白苏吟儿话中的深意。面前这个娇滴滴的女子,已不再是刚入宫那会,不染是非的小可怜了。

潇淑妃握住苏吟儿的手:“但凭娘娘差遣!”

*

送走潇淑妃,苏吟儿长长吁一口气。她坐在樱花树下的软塌上,小手儿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

初春的天寒得很,穿得厚,她身子纤薄,不似寻常孕妇那般臃肿。但她知道,那儿,有一个小生命正在雀跃着。

侍女洋桃瞪了一眼潇淑妃离去的背影。

“皇后娘娘,当初她那般待您,您怎就不记仇呢?您忘了,是她给老皇帝吹耳边风,把您关进笼子里的!”

苏吟儿笑笑,拉着洋桃说话。

“她现在已是可怜,所求的不过是出宫后的安稳日子,又何苦落井下石?”

潇淑妃该受的折磨,陆哥哥早已罚过。亲眼瞧见父亲被鞭成肉泥,这其中的滋味,定是难言。或许,潇淑妃心里头对自己和陆哥哥,总该是有恨的吧?

只是这悲凉的恨意,在生存面前,不堪一提。

于苏吟儿而言,奢华的皇宫里,委实没什么值得留恋、也没有什么是她必须带走的。若是有的选择,她最想带走的是两位侍女——洋桃和清秋。

清秋是陆哥哥的人,她自然不能带在身侧;至于洋桃,远在漠北的时候就伺候她,和她情同姐妹,虽是现在听陆哥哥的,但对她,从无二心。

她想起藏在袖子里的令牌。

“洋桃,我想让你去做一件事,”

苏吟儿顿住,止住话头,如玉的手指挑了块红色的柿饼,拂去柿饼上的白色糖面,轻咬了一口。

“......我记得你说陆哥哥不喜吃甜食。很久了么?”

“很久了呀,起码有十来年了。不管什么甜食,皇上都不吃,尤其是糖!不过,皇上虽不爱吃糖,却总爱买漠北的一款果糖,黄皮纸包着的,一颗颗的,不大,酸酸甜甜的。娘娘要是想吃,奴婢托人去宫外买!”

苏吟儿浅浅地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十年。

洋桃认识陆哥哥有十年了。

那就说明......在漠北的时候,洋桃是陆哥哥安排在她身边的。

洋桃也是陆哥哥的人。

苏吟儿藏好袖子里的令牌,眸子里碎着的光暗了许多。

洋桃自是不明白的,还以为苏吟儿是嫌她话多,吐了吐舌头,调皮地笑。

“皇后娘娘,您要让奴婢做什么呀?”

苏吟儿斜躺到踏上,拉过白色的狐裘被搭在腰间,拢了拢,懒懒地缩进狐裘里。

“无聊,闲得慌,想听人说说话。”

洋桃乐了,折了枝樱花说起宫里宫外的趣事。她旁的不在行,论嘴皮子功夫还是不输人的。

——“御林军统领陈立勇,娘娘记得吧?那个冷面冰山,可招小宫女们喜欢呢!别瞧着他平日里一副正经模样,见了穿得清凉的妃嫔,脸能一直红到脖子根呢!”

“听说他还是个处呢!”

“有一回去花楼执行任务,被一姑娘瞧上,非得同他快活。他死活不肯,出来的时候衣裳被抓破了,脸上有三个唇印。自此被花楼的姑娘们奉为冰山。”

“热不起来的冰山呢!”

洋桃眉飞色舞地说着,苏吟儿却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皮,似更困了。

洋桃:“您不喜欢呀?那奴婢再给您说一段?就说落魄书生和千金小姐的爱情故事?”

洋桃讲地乐呵,说到精彩处,惹得周遭的小宫女们笑个不停,苏吟儿始终无动于衷;洋桃又挑了民间的趣事讲,都是她从前没跟着陆满庭的时候,走南闯北在小巷子里听的。

可惜了,苏吟儿愣是没什么反应。

洋桃寻思了半天,脚一跺:“皇后娘娘,我知道谁能逗您笑!金少,他可是个妙人。等着,奴婢这就去给您寻来!”

苏吟儿细长的柳叶眉挑了挑:“行呀!”

*

金少被洋桃逮着的时候,正从大理寺出来。

大理寺府衙位于长安街的正中间,距离皇宫只有一条街道的距离。金少被提为大理寺正卿后,除了休沐,得每日准时准点地去府衙办案。

这个时辰,恰是他离开府衙的时候。

今日没什么案子,该办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他望了一眼慈宁宫的方向,想起萝卜头毫无波澜的眸子,压下心头的那股子酸涩,打算今晚找兄弟们不醉不归。

他已经连续好几个夜晚喝得烂醉如泥了,还好,他第二日总能准时醒来去府衙,否则就丢面了。

洋桃拽着他的袖子:“走走走,同我入宫一趟!”

金少拂开洋桃,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

“别闹,我约了人呢,改日再陪你玩。”

洋桃瞪他一眼:“约了人也得推了!皇后娘娘闷得很,想听人说说话,奴婢方子都用尽了,实在没招了,只有来求您。”

金少心神一顿,握着缰绳的手松了松,不确定道。

“皇后娘娘?”

洋桃点头,“可不是么!皇后娘娘前段时间心情不佳,这段日子好不容易有了兴致,奴婢不忍她失望。”

金少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小厮,一边往皇宫的方向走,一边问洋桃。

“萝卜头好了?不闹情绪了?爱吃饭了?还长胖了?”

洋桃将苏吟儿的近况大差不差地讲给金少听,金少嘴里衔了根野草,走路吊儿郎当的,便是穿着正三品朝服,也没个当官的样。

“先说好了,是你求着我去的。我不想去,你非得拉我去,我才去的!”

洋桃一个劲点头:“知道知道,您忙嘛,耽误不了多久。”

金少吹了个口哨,心头上那根尖锐的刺,扎了他好些时日的刺,就这么凭空地没了。

华英殿的樱花树下,伫立着一身姿娇柔的美人儿。

漫天的粉色樱花飞舞,在夕阳的余韵里打着转,绕过她小巧耳垂上缀着的白色珍珠,落在她大红色的披风上,润了她脚下的泥泞。

苏吟儿回眸,金辉从她身后洒下,火红色的,美得刺目。她莞尔一笑。

“金少!”

金少缓缓走近,伸手摘了她发髻上的一朵樱花。

桀骜的少年,此刻却是拘谨的,站在苏吟儿对面,紧张地双手握住腰间的佩刀,指尖夹着的樱花却是不忍丢掉。

“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苏吟儿笑着,算是应答。金少本是个话多的,记得洋桃的交待,讲了许多趣事给她听,还折了蚂蚱、蛐蛐,但凡是小女生喜欢的玩意,他都愿意送给她。

“看见你现在这样,我总算放心了。你都不知道,上回瞧过你以后,我......”

金少微红了耳尖,没再往下说,苏吟儿却接过他的话头。

“我知道你担心我。你上回说,纵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帮我。这话,还算数么?”

“算,当然算!如何不算!”

苏吟儿拿出一个玉制的小白兔,不及巴掌大,长长的耳朵,红红的眼睛,通体玉色。

那是苏吟儿还在安国君府的时候,金少送给她的。

她将小白兔放在金少的掌心,侧过头,望向宫外蔚蓝色的天际,指着群山间自在漂浮的云,朱唇轻抿。

“想请你帮个忙。不急,你想好了再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