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苏吟儿亲手沏了一壶毛尖,给林氏泡了一盏。盏底的细嫩毛尖转着圈往上,混着寥寥热气在水面上绽放。
毛尖采自黄山峰顶, 曼入云霄最高的那座山。
每年的三月中旬, 清明节后的第一场春雨落下,簇在一起的毛尖长出了鲜嫩的新芽, 绿油油的,每一株都挂着晶莹的水珠。
那个时候采摘的毛尖, 泡出来的口感是最好的。
苏吟儿屏退了侍女, 贤静地抿了一口茶。
“我近来特别怀念父亲,想知道些父亲的消息, 若是您不介意, 可同我说道说道。”
林氏笑着拉过苏吟儿的手,放在掌心揉了揉。
两人同坐在贵妃榻上, 亲昵地依在一起。林氏长得比苏吟儿高些,神色温和,挽着苏吟儿的时候, 颇有几分母慈子孝的模样。
“说得哪里话?苏蛮能有你这般懂事的闺女,是他的福气。”
苏吟儿莞尔一笑,端起一盘果脯送到林氏跟前。
“年轻的时候, 父亲一定很沉稳吧?印象中,他不爱说话,凶巴巴的,总是吹胡子瞪眼,嫌我过于娇气。”
林氏挑了个最小的蜜饯, 浅浅地尝了尝。
年岁大了些, 没那么爱吃甜食, 对果脯也是浅尝辄止,喜欢熬养生粥,桂圆莲子羹、乌鸡红枣枸杞汤......倒是熟稔。
想起从前,林氏低头浅笑,被岁月氤氲的眸底碎着零散的星光。
“男人年岁大了多这样,又是在自个闺女面前,自是端出一副为人父的样子。当年你父亲不过十五六岁的黄毛小子,做事毛毛躁躁的、和沉稳完全搭不上边。”
苏吟儿端着果脯的手抖了抖,心口颤巍巍的,跳得厉害。
父亲十五六岁和林氏在一起的,证明三公主得来的消息不假。
她斜了一眼窗边的黄花梨桌案,桌案上摆着父亲在军营里的记录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父亲二十岁参军。
事实上,父亲在林氏这件事后,便去了军营。
当时他年岁小,不够参军的年纪,在军营的后勤处打了半年杂,岁数够了,才得以参军。
父亲骗她,连同陆哥哥一起骗她。
苏吟儿的心像是被针尖扎过,疼得她险些失了分寸。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果盘,如葱的玉指夹了颗奶糖。回味的甜暂时软了心神,她佯装沉稳继续和林氏说笑。
“其实,吟儿一直觉得和夫人有缘,若夫人当年和父亲没发生变故,兴许您就是我的母亲了。”
这句话暗示得不要太明显。
林氏却一点不激动,全然没有认回女儿的兴奋,笑了笑,拍着苏吟儿的手安慰。
“我倒是想要你这么个闺女。奈何身子骨差,同你父亲的那段过往伤了许久,在婚后好些年一直怀不上。好不容易有了苏婉青,寻思着头胎都这么苦,修养了好些年才为苏家诞下烟火。”
苏婉青是林氏的女儿,是老皇帝的妃子——苏婕妤。
因着老皇帝是前朝已死的昏君,他的妃嫔们不配再享有称号,故而旁人直呼其名。至于该如何处置,新帝陆满庭早已下诏,一律遣散,妃嫔们在陆满庭登基前需得离开皇宫。
当然,苏吟儿是个例外。
苏吟儿听到“头胎”两个字,忽地浑身发软,纤薄的肩抖个不停,捂住双眼,呜咽着哭了出来。
林氏以为苏吟儿是伤情了,拥着她,温柔地拍抚苏吟儿的后背。
“哎,在见到你之前,我心里对苏蛮一直是愧疚的。你不晓得他当年受过伤......我一直苦恼,没能为他生个一儿半女,让他这一脉没了香火。如今看见你,总算是落心了。”
苏吟儿抬起梨花带雨的脸,凄楚的眸子苦苦地流转着,满是哀伤地望着林氏,久久说不出话。
她不是林氏生的,也不是苏蛮的女儿。
她是谁?
她究竟是谁!
*
养心殿的书房,风离在向陆满庭汇报近来的事宜。
风离:“户部尚书被贬以后,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没再提立后的事。”
陆满庭要立苏吟儿为后,三大尚书竟联名上奏反对,说苏吟儿狐媚惑国,且为前朝昏君之妃,不配为国母。
陆满庭冷哼,随手将他们的奏折扔进废纸篓里,当场罢了户部尚书,以其年纪大为由,让户部尚书告老还乡。
挑什么吟儿的刺?不过是想往他身边塞几个妃子,他不同意罢了,便恼羞成怒,公然反对他立吟儿为后。
陆满庭双手负在身后,深邃的眸涌起狠戾的猩光。
“想用女人牵制朕?简直异想天开!对了,天牧族那边有消息了么?”
天牧族是靠近漠北的边陲小国,以游牧为主,族人信奉神女教,视神女为天牧族的仰仗,皇子需得和神女结合,得到神女的认可,方能继承皇位。
可惜他们的神女四年前消失了,三位皇子只能凭武力争夺皇位。
皇子们争相拉拢外朝势力壮大自己,都给陆满庭寄来了信件,希望和大庸国结为邻好。
风离:“据使臣来报,天牧族的大皇子已经动身,正在前往大庸国的路上,会亲自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
陆满庭不屑地勾唇。
想要讨好他?
他冷冷地展开一副舆图,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描绘舆图上的地理标识,眸光扫过从天牧族到大庸国京城所经过的每一处驿站、每一条栈道。
他沉声发问:“从天牧族到京城,需得多久?”
风离粗略地计算天牧族大皇子所带的人马、乘坐的马车,撇开极端的天气、险峻的山路等特殊情况。
“差不多一个月。”
陆满庭“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一瞥,在舆图中间某个标红的地方点了点。
“此处穷乡僻壤、民不聊生,常有盗民出没。大皇子一行耽搁了,恰好错过朕的登基大典。”
风离瞧了一眼标红的地方,是大庸国的巴县,拱手应下。
“是,属下遵旨!”
*
苏吟儿送走林氏,独自一人在腊梅园赏花。
下了整整一个冬的白雪化了,露出褐色枝头上的黄色花骨朵。浓郁的腊梅花香飘散,晕着阳光的味道,洒在苏吟儿纤长的眼睫毛上。
关于么么出殡的日子已经定了,就在下个月的初六。
苏吟儿想起么么临终前对她的交待,心口一阵阵抽搐,疼得就快喘不过气了。
若是可以,她真想化作一片清风,随着老么么去了,远离这世间的纷扰俗事、远离陆哥哥的欺骗和掌控。
一道熟悉的男中音响起。
——“萝卜头,你在这呢?害我找了许久!”
金少穿着一席绯色官袍,圆领宽袖,袍上的圆团花纹约有碗口那般大,胸口处绘着彩色的孔雀。桀骜的少年笑地夺目,往后退了几步,在她跟前转了个圈。
“怎么样,好看吗?我现在是大理寺正卿,位列正三品,文官呢!”
金少甚是得意。
他自小书画极烂,四书五经背不完整、几个字写得极丑,用陆满庭的话说——“浑身上下,没一处人样,唯那心眼还算实诚”。
他现在是“破格升官”,光宗耀祖呀!
苏吟儿坐在凉亭的长凳上,斜靠着背后的朱红色木栏杆,缓缓睁开迷蒙的眸子,抬头望向他,扯出一个温婉的笑,点头。
“嗯,好看!”
金少唇角勾起的弧度瞬间就僵了。
那张娇若芙蓉的脸,美则美矣,水润眸子里的星光却没了,似一个破碎的玉娃娃,不再有活的生气,木然地回应着。
金少握紧了大掌,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听说你晕倒了,我特意来看看你。放心,我和皇上请示过了,他没反对。”金少顿了顿,“萝卜头,你......到底怎么了?”
苏吟儿不回话,眸底的哀伤却愈发的浓郁。
下午的阳光正好,金辉弥漫,穿过枝条摇曳的腊梅树,将斑驳的光影洒在苏吟儿莹润如脂的粉颊上。她长吁一口气,望向没有未来的天空,瞧着自在漂浮的云,强压下心中的酸涩。
金少久久不说话。
半晌,他从凉亭的后方扯了几根枯黄的杂草,变戏法似的,编出几个好看的蛐蛐,用手指勾着,在她跟前晃。
“你看这蛐蛐,都笑话你呢!多大的人了,总喜欢哭鼻子,还不肯告诉别人,总是憋在心里一个人难受,讨厌着呢!”
苏吟儿忽地笑了,伸出冻红的小手去捉晃悠着的蛐蛐,却在即将碰到蛐蛐的前一刻,缩回了手。
曾经,陆哥哥也这般讨她欢喜,折了好多个蛐蛐逗她玩。
她心下酸楚,没了贪玩的心思。
金少沉默了一会儿,冷着脸将蛐蛐一个个串起来,串成长长的一条,再用力弹了一下,将蛐蛐弹到凉亭后方的杂草堆里。
因着太过用力,直接将杂草堆弹出了一个小坑。
“我不管,谁也不能欺负你!就算是恶鬼,我也把他的头给拧下来!拿给你出气,拿给你当蹴踢!”
苏吟儿抬眸,恍然间发现面前的少年在生气。
见惯了他玩世不恭、痞里痞气的样子,忽地听到他说这般的话,心头涌起一阵暖意。
她望向金少的眼睛。
“你为何总唤我萝卜头?”
金少咬紧了牙关,犹豫了片刻也没回答她的话,只是扭捏着,白净的耳尖红透了。
“反正,反正你是我的小婶婶。若是你需要,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替你办了!”
苏吟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水泠泠的眸底却泛着晶莹的水珠。
她忽地觉得没那么冷了。
她捡起金少扔在角落里的蛐蛐,绕在指尖掂了掂,又摸了摸蛐蛐的身子,像个不染是非的孩童,蹙着春天般的浓艳。
“谢谢你。”
*
日子过得很快,明日就是初六——老么么出殡的日子。
老么么是陆满庭的亲小姨,这些年为陆满庭付出了许多,更是将生命献给了苏吟儿。陆满庭会亲自为她扶棺,按照太后的规格厚葬,请入东郊的皇家陵墓。
这些日子,苏吟儿浑浑噩噩地过着,每日以各种借口躲着陆哥哥,白日里几乎不与他见面。
许是新帝登基,事情太多,他忙不过来,也不强求她去养心殿陪着,只是每日会派他身边的小太监过来,守着把他规定的饭菜都吃了。
一日三餐,该吃什么,何时用膳,他都牢牢记着,一日不曾落下。
到了晚上,亥时之前,无论他在哪,都会回到她的慈宁宫,从身后拥住她,将她锁在怀里亲吻。
有时候只是亲吻,吻她白净的额头、菲丽的双眼、红润的唇......然后贪恋地盯着她瞧,唇侧勾着醉美的弧度,能静静地瞧上许久。
最难熬的是逢九的日子。
那些热切的夜晚,她的身子滚烫似火,无需他碰触,便光是想着他灼热的视线,她便羞耻到不行,如同风中飘零的落叶,颤抖着承受他的暴风雨。
她恨死了这般的自己,却情难自禁地沉溺在他的狂热中,由他索取、由他欺I凌。
那个时候的他,会咬着她娇嫩的后颈,喘着粗沉的气,强势又霸道地让她唤他,让她逃无可逃。若是唤错了,便会惹来他更加无度的折磨。
她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黄昏前,久不见面的严公公来了。
不过数日未见,严公公似老了许多。
鬓角的发白了,眼角的皱折子也多了。
他还是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衣,怀里抱着一把佛尘。青衣有些大了,被寒风一吹,勾勒出他孱弱纤瘦的身子。
严公公朝着苏吟儿拱手行礼。
“老奴来向夫人辞别。”
苏吟儿一愣,“公公是要回乡吗?”
严公公笑了:“算是吧。”
他这把身子骨,没有多少时日了,也伺候不了谁,不想叨扰亲戚徒增麻烦,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渡晚年,于是向皇上要了请辞,去东郊皇陵守陵墓。
苏吟儿寻思了半天:“皇上同意了?”
严公公:“对,同意了,明日老奴就随送葬的队伍出城,入了皇陵就不回来了。”
苏吟儿猛然一怔,后知后觉今日这一面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她哽咽着,示意严公公先等等,从她的嫁妆箱子里,取了不少的金银珠宝,用布袋装起来,捧在手心送给严公公。
“一点心意,还望您收下。”
严公公说什么也不收,可终是抵不过苏吟儿的执着,选了一支缀着珍珠的金发簪,笑了。
“多谢夫人,我替她谢谢您。”
苏吟儿不懂何意,却也没多问,同严公公说了几句家常后,目送他消失在火红色的夕阳里。
东郊皇陵有祈福的寺庙,以往太后去世,常有宫中妃嫔被派去寺庙,替皇上守孝。青灯佛塔、檀香相伴,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苏吟儿双手合十,朝着桃花庵的方向拜了拜。
对不起,么么,答应您的事,她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