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吟儿没想到老皇帝来了, 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
漆黑的夜幕下,残月渐上枝头,卷着萧瑟的寒风吹在破败的宫墙上。月色不浓、银辉浅浅, 绿瓦屋脊上覆着的白雪泛着冷冷的寒。
桃花庵的庭院里, 小太监们提着的八角灯笼被寒风一吹,忽明忽暗, 隐隐照出青石板上的血渍和不堪入目的狼藉。
众人齐齐跪下:“参见皇上!”
老皇帝顶着肥硕的大肚腩,走到庭院的水缸旁。犀利的视线扫了一圈后, 停在狼狈不堪的大理寺汪正卿身上。
老皇帝:“你说, 怎么回事?”
因着刚才被御林军统领陈立勇踩在脚下,汪正卿的后背贴在地上, 华贵的官袍被未化完的雪水弄得脏兮兮的, 官帽也歪了。
汪正卿瞪了一眼陈立勇,恨道:“启禀皇上, 臣奉旨行事捉拿妖妃,岂料统领大人不分青红皂白,诬陷臣假传圣旨!”
苏吟儿被两个御林军搀扶着, 渐渐回过神。
汪正卿想要劫走她,不管处于何意,当着老皇帝的面暂且不敢信口开河, 更何况他手里握着的御赐令牌,明晃晃的,甚是惹人眼。
这场阴谋到底谁才是幕后主使?答案已然揭晓。
一阵恶寒顺着苏吟儿的脚腕往上爬,浸湿她纤薄的后背。
她拢紧大红色的披风,裹住娇弱的身子, 似风中凋零的落叶, 彷徨又无助, 凄凄然望向御林军统领陈立勇。
陈立勇冷嗤:“皇上,属下没有冤枉汪正卿。”
陈立勇给出了数条理由。
一,苏贵妃入宫不足一月,被临幸的次数屈指可数,何以担得上‘妖妃’二字?
二,后宫事宜,素来由皇上亲自处理,便是仗刑,也是御林军执行,何时轮得着大理寺多管闲事?
陈立勇抬眸,宝刀横在身前,挺直腰杆,迎上老皇帝闪烁的目光。
“皇上,您可该想清楚了,确定汪正卿不是在胡言乱语?”
陈立勇的右手紧握着剑柄,大拇指覆在剑鞘上,似乎下一刻就能拔刀而起。
他身后的御林军们,各个神色闵然,警惕地观察着老皇帝的反应。
汪正卿上前一步:“皇上!”
老皇帝贼兮兮的小眼睛幽幽地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狠狠地踹了汪正卿一脚。
“朕何时说要捉拿苏爱妃?你怕是老糊涂了!”
汪正卿猛然一怔,少顷,跪着上前抱住老皇帝的腿,哭呛道:“皇上,您之前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您之前......”
“闭嘴!”
老皇帝恶狠狠地推开汪正卿,用力捶了锤心口,右手撑在膝盖上,喘了几口气,似被气得不轻。
“朕念在你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不与你计较,许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汪正卿“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张了张口,想再辩解些什么,被老皇帝一瞪,没了骨气,匍匐在地上。
“臣......遵旨。”
老皇帝看向陈立勇:“陈统领机智过人、立下大功,朕甚是欢喜,赐你黄金千两、宝马一匹。”
陈立勇不甚在意赏赐,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宝刀,似在分析老皇帝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半晌,他沉声应下:“谢主隆恩。”
老皇帝笑着朝苏吟儿招手:“爱妃,吓着了吧?过来朕这边。”
苏吟儿抖得厉害,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本能告诉她,她不能跟老皇帝走,一旦到了老皇帝的手里,她便是插翅难逃、任由欺I凌。
老皇帝:“今日之事是朕的疏忽。爱妃莫怕,朕护着你,任何人也不敢伤你。”
老皇帝边说边走向苏吟儿,苏吟儿急急拽住陈立勇的袖摆,哀求道。
“陈大人......”
陈立勇探究的视线扫过热切的老皇帝,想了想,对苏吟儿恭敬道。
“贵妃娘娘,皇上恩宠您,您放心地去。”
陈立勇目光坚定、语气似承诺,直直地望向哆嗦的苏吟儿时,仿佛给了她一种无形的力量,又似在暗示她什么。
苏吟儿适才缓缓走向老皇帝。
可她每走一步、心就沉一分,双腿似千斤重,整个人摇摇欲坠,仿若她要面对的不是老皇帝,而是吃人的地狱恶鬼。
老皇帝领着人离开后,大理寺汪正卿迅速回到汪府,连夜收拾行李,没来得及同妻室子女告别,带上银票、金子和少数换洗的衣裳,径直上了出城的马车。
车夫是他多年的仆从,问道:“大人,我们去哪?”
汪正卿愤恨地饮了一口茶。
那个老东西,被御林军一吓,竟然说话不算话、临时变卦,真是个怂货,没得救了!
这大庸国的天下,真正是便宜陆满庭了!
想起陆满庭说留他到正月十五,他的心莫明地怵得慌。
他不担心府上的家眷,陆满庭虽然狠辣,但是个讲信用的,说了不动他府上的人,自然不会动。
今日是初七,距离正月十五还有八天。
这八天,难不成他要掰着手指头、默默等死么?
汪正卿不屑一笑:“去关外。”
北仓国的国君是他妻子的亲弟弟,也就是他的小舅子。
他一月前修书给对方,言明了当下的处境,也早已料到恐会有今日,特与小舅子商定好会和的地点,并承诺在北仓国立足后,将妻室儿女接回北仓国。
汪正卿冷呵,陆满庭想要他的命?怕是没那么容易。
*
苏吟儿跟着老皇帝来到干德宫。
干德宫是距离承安殿最近的宫殿,自打昨日承安殿走水后,干德宫便被收拾出来,作为老皇帝的寝宫。
干德宫比承安殿小,但分外雅致,是老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居住的宫殿。
宫殿里多藏书画,除了一楼的寝殿,二楼和三楼全是藏书阁,放着老皇帝少时读过的书卷。
苏吟儿摸不透老皇帝的心思,明明他一直笑着,说话的语气也算和气,却愣是有一股阴冷的寒气围绕着她,让她惶惶然不知所措。
大殿门口的长廊下,苏吟儿小心翼翼地跟在老皇帝身侧。
昏暗的月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随着细碎的步伐,影子在蜿蜒的大理石阶梯上起起伏伏,被廊下的烛光一照,说不出的诡异。
——啊!
苏吟儿吓到了,似被惊扰的雀儿,捏着帕子抖得更厉害了。
一只邪恶的大掌掐住她的细腰,将她带至跟前,笑道:“爱妃莫怕,很快就到了。”
苏吟儿强忍下惧意,泪眼婆娑道:“请皇上恕罪,臣妾刚刚经历了那些事,还没回过神,怕是伺候不了皇上。”
美人儿水泠泠的双目不安地流转,垂首哭泣的时候,不经意间露出纤弱雪白的后颈,以及后颈处撩人的斑斑红痕。
那该是多激烈,才有这般可怜的凄美模样?
老皇帝“呵呵”笑了两声,眸光昏暗,不知在想些什么,扣着苏吟儿纤腰的力道却更紧了。
“朕今晚不碰你,就是同你说说话。”
老皇帝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御林军,笑着将苏吟儿往内殿带。
到了内殿,他先让贴身伺候的严公公站在门外,领着苏吟儿进去,又命人合上铜门。
内殿里面,只有老皇帝和苏吟儿两人。
老皇帝扣着苏吟儿细腰的手从未离开过半分。
老皇帝扬着的唇角瞬间就跨了。
他反手一巴掌打在苏吟儿的脸上,“啪”地一声,将她狠狠地扇倒在地上。
“你这个贱人,敢给朕戴绿帽子?活腻歪了!”
巴掌声响在寂静的内殿,格外地清晰,却也让人格外地心疼。
苏吟儿斜倒在绘着牡丹花的地毯上。
倒下的时候,她的左腿磕到太师椅,撞在椅把上,痛得撕心裂肺。她尝试着爬起来逃跑,却发现她的左腿似断了一样,完全撑不起来,只能靠着右腿的力量,艰难地往后缩。
身后是冰冷的墙壁,逃不可逃、退无可退。
她愤恨又委屈,抬眸望向老皇帝。
“你是装的?”
苏吟儿的唇角破了,娇嫩的脸蛋儿火辣辣地疼,口中涌起一股难闻的铁锈味,粉颊上更是留下五个手指印。
老皇帝凑近苏吟儿,在她跟前半蹲下来,有力的大掌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以一种屈辱的姿势面向他。
那满是油光的脸因为咬牙切齿分外地扭曲,眼角下的陈年伤疤随着凸起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毒辣的眸底尽是藏不住的凶光。
“朕若是不装,陈立勇能将你交出来么?”
老皇帝猛地一甩手,嫌弃地扔掉苏吟儿。起身,他走向立在龙床边上的红木色柜子,从柜子里拉出一根极长的铁链。
“滋——滋——滋”
铁链将柜子磨出了一道细长的缺口。
铁链是黑色的,一环扣着一环,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冰冷的光泽;铁链比老皇帝的手腕还要粗,沉甸甸的,拖出来很费劲。
老皇帝扛着铁链,一步步走向苏吟儿。
“陆满庭想要皇位?想要天下?放心,朕不会如他所愿。”
苏吟儿大骇,猛然间意识到陆满庭的谋反已经被发现了,尚未来得及细细思考,老皇帝已来到她跟前。
他打开铁链的锁头,一把拽过极力挣扎的苏吟儿,将她的双手、双脚全部扣死。铁链的另一头,则牢牢固定在柜子背后的墙壁上。
“陆满庭不是喜欢你么?在意你么?朕就拿你同他交换,看他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变I态的老皇帝邪I恶地笑,舔了舔铁链,宝贝似地抚摸铁链的每一寸。
“这千年玄冰铁可是朕花了大力气寻来的。你很庆幸,是第二个享受的。”
从前也有个不懂事的美人儿,他气极,用这条铁链锁了美人儿整整半个月,拭了所有新奇的花样,玩腻了,玩够了,才饶了她。
他将金色的钥匙扔进燃烧着的炭盆里,没多久,钥匙化成金水,没了形。
老皇帝笑得欢畅。
“朕倒要看看,陆满庭拿什么救你!”
苏吟儿绝望极了,蓄满泪水的美目不甘地轻眨。
困着她的铁链太重了,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倒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抖个不停。
朦胧中,老皇帝不知从哪抽出一根带着刺的长鞭,朝着她高高举起。
苏吟儿缓缓闭上凄凄轻颤的长睫。
——“皇上!”
大殿的铜门被推开,严公公领着一群小太监进来。严公公抱着老皇帝,恰好挡在苏吟儿跟前。
“皇上,时辰到了,您先把药喝了,龙体要紧。”
老皇帝瞥了一眼小太监捧着的托盘,托盘里温着一蛊黑褐色的药汁。
被拦了下来,汹涌的怒气暂时消散,破败的身子不争气地喘着粗气。他丢了长鞭,一屁股坐在小太监搬来的软椅上,歇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元气,却也是困得慌。
严公公一边给老皇帝拍背顺气,一边给不远处候着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将托盘高举过头顶,在老皇帝面前诚惶诚恐地跪下。
老皇帝端起托盘里的药碗,正准备喝,又突然放下,“砰”地一声,药汁溅了少许出来,弄脏了金色的碗沿。
“那个汪正卿,绝非什么好东西,竟然给朕下蛊!”
他正愁不知道如何拿捏那老狐狸,恰好借着今日这机会,将老狐狸赶出朝堂,省了一桩心事。
老皇帝说完,闪着精光的小眼睛意味深长地看向严公公。
严公公恭恭敬敬地垂首立着,没回话,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擦了药碗的边沿,递给老皇帝。
“皇上吉人自有天相,那些砸碎伤不了您。趁热,凉了药性就不好了。”
老皇帝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闷下。
“看着这个贱人,朕先睡会,睡醒了再弄死她!”
老皇帝将药碗重重地扔在托盆里,经过苏吟儿身边的时候,不解气地踢了她一脚,才由严公公搀扶着爬到龙**。
龙床距离苏吟儿不过十尺的距离,近到苏吟儿抬眸就能瞧见床头柱子上刻着的八爪龙纹。
刚挨着床褥,老皇帝便打起了呼噜。
严公公试探着唤:“皇上,老奴给您盖上被褥......皇上?皇上?”
老皇帝不回答,睡得沉沉的,严公公还是不放心,在床榻上守了半盏茶的功夫,确定老皇帝暂时不会醒来,才行至苏吟儿跟前,却是什么也没说,叹一口气,急急忙忙往殿外赶。
刚才老皇帝试探他,若不是他沉得住气,这条老命怕就丢了。
丢条老命不打紧,他这把年纪,该走了。可他还有没办完的事、还有未兑现的承诺,还有......
严公公不敢再往下想,唤来一个小太监。
“去请御林军统领陈大人过来,要快!对了,修书给安国君,马上!”
形势有变,之前的计划行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