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太子仍如平日里一般协理政事,接待臣子和下属,天宜帝给静王和宁王的一道道旨意与封赏像是并未对他造成影响,言谈礼数间,仍是一贯的谦和大度。然而回到东宫寝殿,关上房门,他的心情只能用阴霾密布形容,这一点唯有太子妃知道。

洛文箫感觉,天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表明了对自己不信任与制约的意图。几年来,他作为太子的地位越是稳固,越是赢得臣子们的支持拥戴,皇帝这种猜忌与牵制就愈发严重,宠爱云王,赏赐加封宁王,在在都是明证。洛凭渊在寿辰当日制住金使,夺下明珠,初现锋芒倒还在其次,皇帝赐下的那柄纯钧宝剑却是意义非凡,年轻的宁王拿在手中,无异于得到了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没过几日,靖羽卫也归了他管辖。

洛文箫知道自己在文臣中的势力不小,除了得到辅政薛松年支持,六部中也颇有人脉,他的薄弱环节主要在军方。虽然鼎剑侯算是己方阵营中的人,还有安王妃的娘家亦是将门,但目前全都没有带兵,禹周军队数量虽多,州府兵马分散各地,并无作战经验,真正的精锐之师半数随云王在北境征战,其余巡防九边。天宜帝对武力看得极重,宫城大内有李平澜,将禁军和御林卫都管得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负责奉旨巡查、处理解决各种特殊事项的靖羽卫如今又交给了宁王。

但所有问题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静王还朝、重新与天宜帝修好带给他的内心震动大。听到旨意的一刻,洛文箫强烈地后悔,在过去六七年中,即使会令皇帝大怒生疑,或是引起各种难以估量的后果,也该全力下手除去洛湮华。如今,天宜帝把静王召到御书房密谈了一个时辰,就颁旨厚赐。他无法相信父皇能摒除心中对静王的成见和恶意,然而这一切似乎就是发生了。一念及此,他更加恨透了璇玑阁主所做的偈语。

太子心中焦虑,但又不想在眼下档口做出任何反常举动,以免被人看出心事,按捺着仍然每隔五日才去后宫见一次韩贵妃。

韩贵妃经历过多少宫中大风大浪,远比他镇定,见洛文箫心神不定,立时敛去了平日的温柔关爱,冷斥道:“区区一点事算得了什么,何必惊慌?亏你还是一国太子,这般经不起事。”

洛文箫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稳定了一下心神,说道:“儿臣只是后悔当初没斩草除根,让他缓过这口气来,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母妃看,要不要现在……”他比了一个向下切的手势。

韩贵妃抬起一只保养得如同春葱般的玉手,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带在指上的嵌宝护甲,说道:“这些年,我们已是尽了全力,元气损了不少,既然仍没能杀得了他,如今已不是时机。他是否真的缓过了气,依我看倒也难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父皇,静王如今还剩下什么?而你却已羽翼渐丰,何须慌乱。”她停了停,又问道:“庄世经怎么说?”

太子见她如此沉得住气,心下稍安,答道:“他说,情势未明,最好静观待变,行事一如平日即可,且看父皇和静王接下来还有什么举动。”

韩贵妃点了点头:“庄先生确是谨慎之人,说得在理。宫里的事你不用担心,待母妃再去设法看查,最好能弄清楚你父皇当天找洛湮华说了些什么,前后情形到底怎样。”

洛文箫闻言应是。蕴秀宫中的宫人在太子来时都已退去,只有韩贵妃的心腹宫女织锦在几步之外随侍,太子又说道:“父皇把五皇弟放进了静王府,母妃,您说洛湮华会不会对他说起当年的事?”

韩贵妃淡淡道:“若是你担心这点,倒是不必。当初凤仪宫出事时,他并不在场,洛凭渊却是亲眼所见,他能说什么,越描越黑。就算宁王少时与他有些情分,也抵不过同如嫔的母子之情,如今长大成人,心中徒留怨恨,任凭静王再怎么解释也不可能听信。我若是洛湮华,就不会开这个口。”

她见太子虽仍若有所思,但神色已明显放松,语气转为慈爱:“你若沉下心来,早已自行想清了其中的关窍,也不用来问我了。等下就在母妃宫里用膳吧,已经让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菜。”

洛文箫出宫时,虽不至于吃了定心丸,心情也恢复了很多,反而有些好笑之前的自乱阵脚。的确,就如韩贵妃所说,静王还剩下什么呢?如今府里又被安插进了一个心怀旧怨的洛凭渊,这日子,未必比先前好过到哪里去。

洛凭渊住进静王府,已有两三天。他初进府时,静王说身体不适,没有出来与他相见,只派了杨越安置住处,倒也免去了一些不快。宁王看到居所上方悬挂着含笑斋三字的簇新木匾,认出是静王的笔迹,很是无语了一阵。

他的东西不多,让几名侍卫搬进房内,自己动手收拾。屋宇虽有些陈旧,但应是修葺过,格局敞亮,处处纤尘不染,家什用具自然一应俱全,但见桌椅古拙,床榻舒适,正是静王的风格,应是用了一番心思。

换作安王,该会嫌布置清寒,但洛凭渊在翠屏山住惯了,目下条件相形已好上许多。他在房里转了一圈,只觉很是怡然,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居所十分符合他的喜好。又想到进来时,园里牡丹方谢,湖内莲叶亭亭,院中树木参天,静谧的静王府倒是处好所在。

过了不久,来了两个小侍从,说是杨总管拨过来服侍的,名字分别叫白露和霜降。

洛凭渊还是初次见到静王府中的下人,两个小侍从都只有十三四岁,长得干净清秀。他心想名字应该都是静王取的,府中多半还有春分、立夏之类,不知有没有凑够二十四节气。

因天宜帝准他先熟悉情况,六月初再正式接手靖羽卫,洛凭渊每日便分出半天时间到靖羽卫所,另半天待在静王府里。

府中衣着饮食,给人感觉都与住处相同:远非奢华,胜在自然,在在令人惬意。果然有一群小侍从,侍女就比较少,只有厨娘和几个负责缝补浆洗制衣的女子,不要说与东宫和安王府相比,连鼎剑侯府都远远不及。

三天下来,洛凭渊已差不多习惯了,只是他有种感觉,尽管杨越招呼得极是客气周到,但这府里的人都不怎么欢迎他的到来。白露和霜降才进府三四个月,对府中往昔的状况说不上多少。看得出他们说话做事训练有素,不像外面随便能找来的,而且,对自己似乎有种戒备。

宁王多年来不管是在寒山派还是回到洛城后,都没这般不招人待见过,进出时难免郁闷。他独自思忖,静王是真的身体抱恙,还是借口避着不见面,但听说他在自己搬来前一天还曾进宫见驾,即使生病,也不该有多严重,想到此处,不由得有些不悦。似乎每次和静王打交道,总是与料想中不同,就没一次是令人愉快的。

含笑斋与静王的住处离得并不很远,只是隔了数道院墙,进出时见不到里面情形。这样不尴不尬下去总不是办法,他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过去看看,至少和静王打个招呼。

还没下定决心,杨越却过来相请,说静王好些了,请五殿下到主院一起用晚饭。

此时已然入夏,洛凭渊跟着杨越走到澜沧居,见到院中树下摆着一张楠木方桌,洛湮华坐在桌畔椅中,见了他并没有起身,只微笑着说道:“凭渊,你来了,坐吧。”

他如初见那次般穿着一身青衣,洛凭渊上下打量,发觉他精神尚好,然而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应是的确生过病。他在客位落座,淡淡道:“皇兄,你得了什么病,身体可好些了?”

“只是有些咳喘,不妨事。”静王答道,对他冷淡的态度已多少习以为常,“这几日,是我疏于安置你了,你刚搬进来,想必有不惯之处,住得可还好么?”

洛凭渊听他答得简单,皱了皱眉,并不太信,他见过静王咳的样子,但也不想再问,以免显得好像很关心他似的,说道,“住处已然很好,杨总管甚是能干,我只是不明白,你府里的侍从怎么都刚进来几个月,以前的人呢?”又望了望四周:“秦肃在哪里?用不着躲在暗处,搞得神神秘秘的。”

话出了口,他又觉得偏于尖刻,从归来重逢起,自己见了静王每每如此,大概是没心情和这位皇兄寒暄。

“阿肃没在,我让他出去办点事。凭渊,你是个念旧的人,阿肃那天见你还记得他,虽没说出来,我想他心里是高兴的。”静王悠悠说道,“至于这府中的侍从,早先的旧人都不在了,别人派给我的,我也都打发走了,所以只能找些新人进来服侍,你若是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或者,问杨总管也行。”

洛凭渊略感语塞,若是承认心里在意静王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可不乐意,但要说是天宜帝授意他多观察静王府的情况,更为不妥,只得冷冷道:“我没兴趣,不过随口问问,你想多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团白影,一溜烟地奔向静王的位置,转眼蹿上了膝盖,又朝怀里拱。静王有些吃惊,咦了一声,伸手捞住看时,却是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狸,长得圆滚滚胖嘟嘟,他还没见过这么憨态可掬的狐狸,失笑道:“这是从哪里跑来的?”

宁王这才发觉小狐狸珍时不知何时缀着自己跑到了澜沧居,此刻正乖乖待在静王怀里,不住用脑袋蹭他的手,并且亲热地试图继续往静王身上钻。洛凭渊又皱了皱眉,对狐狸道:“珍时,回来。”

小狐狸侧着脑袋,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静王不由微笑:“原来是你养的,长得还真可爱,是叫珍时么?好名字。”说着,摸摸珍时的皮毛,笑道:“都说宠物随主人,它和你小时候还真有点像。”

宁王的脸难得地黑了一半,低喝道:“珍时,你再不给我回来,今晚就把你做成狐狸皮!”珍时除了对他,与旁人并不亲近,林辰等人逗它抱它,都是爱理不理;到了静王府后喜欢园中山石草木,如同回到绮霞峰,整天东奔西跑不见踪影,只有要吃的或者睡觉时才回房。如今见了静王怎么这副一往情深的架势,生生给他这个主人丢脸。

小狐狸听到威胁,明显迟疑了一下,才扭了扭身子,从静王手中脱出,垂着耳朵和尾巴,恋恋不舍地溜下地,蹭回主人身边。洛凭渊把它捉到自己腿上,看到珍时缩成一团,很委屈的样子,差点想把它拎着脖子丢还给静王并且说:“送你了。”

被小狐狸这么一打岔,气氛还是缓和了一些。静王让从人把饭菜摆上桌,又说道:“我有时吃药,珍时应该只是喜欢我身上的药草气味而已,不要责怪它。”

他请洛凭渊过来用餐,既有接风之意,又有些话要说,饭菜比平时丰盛许多,六荤六素,虽无甚珍馐美味,也还清爽可口,桌上没有摆酒杯,静王道:“我现在不饮酒,若是凭渊想喝几杯,我就以茶代酒陪你。”

洛凭渊听他如此说,冷声道:“独酌无趣,若是不喝酒,这饭不吃也罢。你不用和我来虚的,真想陪就同喝几杯,否则提也别提。”

洛湮华心知他故意为难,想了想,就让谷雨去取酒:“拿一壶梨花白。”

谷雨犹豫了一下,方待转身,却被宁王抬手拦住,说道:“梨花白淡而无味,我只想喝烧酒,皇兄不会说府里没有吧?”

静王约略停顿,就对谷雨说道:“那就拿烧酒,我记得有。去。”

谷雨听他语气中有种不容违抗的意味,只好低着头出去了。不一时,桌上就多了一只酒壶,两盏烧酒。

洛湮华拿起其中一杯,心中淡淡想到,最近难道是与酒犯冲,从天宜帝到洛凭渊,个个都这么乐意看他喝酒,说道:“五皇弟归来后,我与你还未好好说过话。这杯酒就当贺你艺成出师。”言罢举杯就口。

他本拟一饮而尽,然而烧酒性烈,喝了两口,就觉得从腹中到喉间都如刀子划过,火辣辣地疼痛。他的病才刚好了些,一瞬间几乎有些眼前发黑,只得停下缓了口气。正要再喝时,握杯的手却被按住,耳边只听到洛凭渊清朗淡然的声音:“不用了,皇兄,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他顿了一下,自己拿起另一杯酒喝下去,又说道:“我只是讨厌你心里明明该有那么多事,背了那么多债,却总是表现得若无其事,什么也不在意似的。”

静王唇边不知不觉多了一丝无奈的笑意,原来洛凭渊是这么想的。他被酒劲勾起了难受,顾不上说话,低头咳了起来,起先还勉励压制,后来实在忍不住,伏在桌上咳得喘不过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隐约又有一丝安慰,洛凭渊毕竟与天宜帝以及安王是不同的,自己从小看着他长大,终究没有看错。

宁王起初不以为意,然而见他咳得厉害,半晌抑止不住,也有几分失措。他没想到静王的咳症这般重,似是丝毫不能沾酒。于是伸手去搭住他的脉息,又试着想输入一丝真气。

洛湮华好不容易才停下,他也没料到会被两口酒和宁王的话激得如此狼狈,有些后悔今晚这顿接风安排得太急了,应该多休养一天的。方定了定神,却见到洛凭渊盯着自己,神情有些诧异不解:“你的内功全废了,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有,究竟是何病症?”

宁王略通医理,搭脉时,觉出指端传来的脉象异样地微弱紊乱,内息更是难觅痕迹,似是比之不练武的常人还要不如。

他还记得当年洛湮华所修习的上乘内功,名为清心诀,是他的舅父江恒远亲传,常常赞他根骨禀赋上佳,日后定有大成。洛凭渊这些年在寒山派修炼时,未尝不曾有过好胜之念,想着日后盖过皇兄。

“我练功走火了,你没听说过么?”洛湮华说道,同时发觉小狐狸在洛凭渊靠近时,顺势又溜上了自己的膝盖,他抽回手,拿过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神色已回复了平静:“你追问这些往事又有什么用呢,静王府多年来过得如何,我是怎么练功走火的,即使知道了,对你又有何意义?我的情形就如你所见,还是你觉得不够,想多了解些我过得究竟有多不好,才能觉得安心?”

洛凭渊被他问得无言,返身坐回原位,一时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想问出什么,想听到的又是什么,还是纯粹为了对静王说几句刺心的话,作为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