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街市里叫卖声不断, 车马从摊贩间挤过。

相较于吆喝声的热闹,临街的雅间中沉默安静。

透过大敞的窗柩,姜佩兮俯视对面人来人往的寿春堂。进出的客人多神色凄怆, 疾病对任何人都不是好事。

她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试图从里面寻觅到自己的丈夫。

杨宜在翻看从对面医馆里拿过来的医案, “寿春堂的大夫说,周司簿到他们那抓的是治肺痨的药。但他本人很康健, 行动如常。”

“郡君, 这是司簿的字吗?”看到不同的字迹, 杨宜将医案递给对方。

姜佩兮收回目光, 接过手。

是周朔的字,但……

李福顺?

他怎么留这种名字?好难听。

姜佩兮被这名字弄得皱眉,就算他不想让人找到,也该取个好听点的化名。

杨宜只确认周朔在苑门。

他在寿春堂出现过几次,被杨氏门客注意到。等杨宜知道后,杨氏遣侍卫来堵, 却再不见周朔的踪迹。

至此周朔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他不想让任何人找到他。

“近几日我通知了苑门上下所有守备,寻找周司簿。他除了三日前在这边的医馆出现过, 还在一个地方被人注意到。”

“哪?”目光从医案上移开,姜佩兮看向杨宜。

“赌坊。”

姜佩兮怔住, 他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司簿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杨宜问出她的疑惑。

可姜佩兮却回答不了。

为什么呢?

前后两世, 周朔明明从没沾过赌。

不, 或许他只是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姜佩兮意识到。

他有很多东西瞒着她。

毕竟他是连出身都能瞒的人,这种不入流的嗜好, 他自然也能瞒住。

可他看着不像是赌徒。

“司簿看着不像是赌徒。”杨宜说。

对上杨宜不解的目光,姜佩兮尴尬微笑, 她什么也不知道。

“有他写的欠条吗?”姜佩兮问。

“没有。”杨宜顿了顿,补充道,“他写过,每次进赌坊的时候,他都是写欠条才有赌资。”

“那怎么……”

杨宜拧眉,“他每次都能赢,然后把借的钱还上。”

看来还是个资深赌徒。

姜佩兮叹了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私生子非他能决定,这无关他的人品。一直隐瞒身份,不坦白,可能是怕她知道后会毁了他。

那么好赌又算什么呢?他为了去赌钱连身份都不要了?

姜佩兮觉得自己最近接受的挑战有点多了。

杨宜并没有姜佩兮的心理活动,她只是如实地将自己的所知全数奉告。

一边说,一边留神观察进出寿春堂的人。

收回关注后的一点余光让杨宜觉得不对劲,转眸再细看。

“郡君,是司簿。”

确认人后,这声不经思考就涌了出来。

姜佩兮下意识向窗外看去。

盛阳的照耀下,一切都亮堂极了,外头金灿灿的。

喧叫的叫卖,接踵的行人,琳琅的物品,繁杂地摆进视野。

但她只看到了他,在无数干扰之中一眼锁定。

似乎察觉到注视。

捧着昂贵药材的短衣农人,抬头看向对面茶楼的雅间。

姜佩兮第一次见到这样打扮的周朔,灰扑扑的。

肉眼所见,全是贫困下的窘迫。

他的目光与自己对视,又滑向她身边的杨宜。

很快便收回目光,混入熙攘的人群中。

走了?

姜佩兮睁大眼睛,她不可置信地起身靠近窗沿。确认周朔就是想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去,而非准备上来见她。

他们刚才都对视了。

周朔一定是看到她的,结果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这么走了?

快两个月的担忧牵挂,此刻全数化为被漠然忽视的怒火。姜佩兮立刻转头看向守在一旁的侍卫。

“刘恩,追。”

这道命令姜佩兮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了不得了,他真是了不得了。

当着她的面就这么跑了?

杨宜看着眼前气得脸色发白的贵女,便奉上茶盏,“郡君先消气,或许司簿是有什么苦衷。”

接过茶盏的姜佩兮试图平复心情,却不料越想越气。

最终还是“嘭”的一下,将茶盏重重搁到桌面上。

“苦衷?什么苦衷?什么样的苦衷,才能让他见着我就要跑?”

姜佩兮气得手发颤,只能用手按住桌面,又不禁冷笑,“我看他是不想过了。”

杨宜连忙劝和,“郡君消气,先消气。司簿只是一时想差了,等待会儿刘侍卫把他追回来,您再问他缘由。”

两位贵女,对刘恩的能耐都有着充分的信任。

她们都笃定,刘恩一定能追到周朔并将他带回。

而在等了一个时辰后,她们只见到孤身回来复命的刘恩。

“人呢?”姜佩兮问。

刘恩低着头,“跟丢了。”

她的面色越来越冷,刘恩没把人带回来,只能说明周朔是铁了心不想见她。

“追了多久跟丢的?有范围吗,就着他消失的地方,给我铺开来找,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他刨出来。”

杨宜颔首表态,“可以。”

刘恩觉得丢脸极了,他的能力第一次受到这样大的打击,“只追出去两里。”

杨宜诧异看向对方,“两里?那不就只有半条街?一转眼的功夫吧。”

“是。”他低下头,声音讷如细蚊。

“了不得了,他了不得了。”姜佩兮冷哼一声,怒意已完全磨去牵挂与担忧。

“走吧。”

杨宜拉住将要拂袖离去的贵女,“郡君去哪?”

“回江陵。”

“怎么回江陵了?”

“不然呢,这日子还过什么?还有什么好过的?他爱去哪去哪,爱怎么样怎么样。这趟就当我白来了。”

杨宜此刻才觉得小姜郡君脾气不小,一点就炸。

但之前在东菏瞧着,她明明是那样的温和仁爱,包容体谅。

怎么到苑门,见到了周司簿,好似就全然失去了耐心。

杨宜选择顺着对方当下的情绪劝人,“郡君回江陵也不急在今天。马上就晌午了,您第一次来我苑门,怎么着也得让我做回东道主,请您吃顿饭。”

“郡君舟车劳顿几日,必然乏得厉害,今日就在我苑门休息一夜。等明日准备好车马干粮,再回江陵也不迟。”

说着杨宜看向刘恩,向他使眼色,示意他也开口劝劝。

奈何刘恩是个木头,他只懂顺从,“姑娘若想回江陵,我现在就去套马。不需要准备任何东西,路上的驿站,会提供一切的。”

听到这完全拱火的话,杨宜眼前一黑。她闲着没事使什么眼色?

真是给自己帮倒忙。

“郡君,怎么说也得让我请您在杨氏做客一日。不然回头我族里的叔伯们知道您来了苑门,我却连您一日都没留下。还不知道要怎么骂我不成器呢。”

冲头的怒意被杨宜煦缓的怀柔劝住,姜佩兮勉强压下恼火,看向对方,“我明日再走。”

“郡君赏光。”杨宜笑着接话。

和小姜郡君出雅间时,杨宜回头看向刘恩,狠狠剜了他一眼。

只会拱火的蠢货。

姜佩兮确实累,在东菏精神紧绷地拟制法令,连续五日的路途颠簸。使她撑到这里,不过是想再见他的执念罢了。

如今见到了,他却是这么个态度。

再回首自从知道他失踪以来的悬悬在念,姜佩兮觉得自己又蠢又可笑。

这日子还过什么?

人家和离书都给她了,她还这么眼巴巴地追过来。

越想越没意思,当对他避而不见的怒意散去后,姜佩兮此外的情绪都淡化褪去,只剩下疲惫。

她被杨宜请进了杨氏。

在金门绣户的宅院里用膳休整。

杨宜没给她安排盛大的宴会,甚至没让任何杨氏族人拜见她。

给了她一个完全清净的休憩空间。

将就寝时,姜佩兮收到了刘恩私自查探的消息。

周朔出现在赌坊。

反正明天就要走了,以后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再见他一眼,问问他为什么沾上赌,也好不留遗憾。姜佩兮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刘恩御马车,带姜佩兮去向了周朔所在的赌坊。

他们没在赌坊前等多久,就看到高挂的灯笼下出来一个人。

他被暖黄而暗淡的光照着,面目不清。

但只一个大概身形,她便知道那是他。

他走入一条小巷弄中,姜佩兮刚欲跟上便被刘恩拦住。

顺着刘恩的目光,她才看到紧跟周朔从赌坊出来的一行人。

有六个。

手里提着刀,他们是打手。

眼看他们追着周朔进入那道尤为漆黑悠长的巷子,姜佩兮示意刘恩进去救人。

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月亮挂在天上,它的光仅局限于大道,而吝啬施予小巷。

姜佩兮站在月光下,她的周围一片寂静。

在这过分的安静中,她听到了脚步声。

这使她毛骨悚然。

惊悸回头,姜佩兮看到她身后的巷子里有人行走。

是周朔。

她又看向刘恩去向的方向。

背道而驰的两个巷弄,周朔怎么过来的?

他越走越远,马上就彻底隐入黑暗。

姜佩兮怕黑,更重要的是她在暗处看不见,跟个瞎子差不多。

估计等不来刘恩。

姜佩兮提着裙摆向身后的巷弄跑去,看不见就看不见,反正那边是周朔。

在奔跑中,她很快丢失了对周朔方向的预知。

空旷悠长的巷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姜佩兮心里开始害怕。

她感知不到周朔,视力也在迅速退化。

又走了几步,姜佩兮来到一个转角。刚想着是不是彻底走偏了,她需要原路返回。

便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扯住手腕。

下一刻,她的后背撞上墙面。粗糙不平的石墙有一块凸起,姜佩兮的肩胛狠狠撞了上去。

疼痛刺激她冒出冷汗。

然而危险并未截止,她的颈间被寒意抵住。

姜佩兮看到他平静无波的眼睛,比黑夜还要黝黑的眸子映着月光,映着她,映着闪着寒光的匕首。

你完了。

姜佩兮眯起眼睛,打算痛骂眼前的人脑子有病。

而他却在黑暗的寂静中开口,“夜已深,这位夫人,您为何要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