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三天的水路才到江陵。

姜佩兮在船上很不好受,晕晕乎乎睡了三天,吐了一路。

她吐得脱虚,只靠在周朔的怀里才好些。

周朔看她狼狈成这样,一边顺着她的背,一边提议走陆路。

姜佩兮一口否决,水路比陆路快很多,何况马车颠得人也不好受。

到江陵的时候正值半夜,周朔把她送到姜氏府苑的山门前便止步不前。他理了理她的发髻,便让她自己进去。

姜佩兮问他,“你呢?”

周朔说:“我明日递了拜帖,再拜见姜主君。”

姜佩兮站在雪地里,看着裙角沾上的积雪:“你可以和我一起进去。”

周朔只是淡淡地笑,抬手抚过她的脸颊,指腹蹭了蹭她的眼角,声音疏淡,温和得像是捧在手心里的手炉:“去吧。”

她便自己走过一层层石阶,走到阔大的姜府门前。回头看时,已经看不见周朔的面容。

月光下的周朔一袭黑袍站在雪地里。

四周空阔,他一身黑色,在被白雪覆盖的天地里便格外显眼。他仪态又端正,便像是亭亭青松,满身都是庄重沉稳。

似乎有太多时候,他是一个人孤身立在那。

以至于姜佩兮每次试图给周朔下定义时,脑海里最先出来的印象,便是他站在空阔的地方,一身规矩的周氏制服,立得板正,任凭风卷起他的袍角。

他一个人,望向遥远的天际。

想要睡觉的姜佩兮再次翻了身,不知道为什么,她满脑子都是那些琐碎的东西。

周朔上辈子跪了一夜回来后就发热,那这次呢?

她按了按眼睛,最终还是坐了起来。

去看看他吧。

好歹他这次遭罪,完全是因为她任性。

姜佩兮起身后只披着外袍便向外走去,她就看一眼,很快就回来。

沿着回廊向书房走去,院子里走动的脚印已经被雪盖住。姜佩兮看着院子的草木陈设,有些不舍,怎么说也是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轻轻推开一个弧度,姜佩兮侧身挤进书房。书房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记忆伸手摸着去探路,挨到桌子,姜佩兮松了口气。

她很快就找到了蜡烛,将火点上。

火不大,她举着烛台,只能照开一小片黑暗。

她一边向屋里走去,一边拉紧披着的外衣。

奇怪,屋里怎么和外面一样冷?

直到走到床前,姜佩兮也没找到半块木炭。

她一口气憋在胸口,周朔已经节俭成这样了吗?连点炭都舍不得用。

姜佩兮恨恨地想,早知道他抠成这样,那白檀香就不给他用了。

她在这花着比金子还贵的白檀香给他散寒止疼,结果这小气鬼连炭都不用。给他再多白檀香也没用,活该他有寒疾,活该他疼一辈子。

姜佩兮举着灯,照亮周朔的面容。

他的睡相很好,他们一起睡的时候,他整夜都是老老实实的。

姜佩兮有时夜里醒来,会发现自己半趴在周朔身上。

她很不好意思,就往一边靠。

于是早上再睁眼时,周朔身上几乎就没有被子。她更不好意思地把被子还给他,一点点蹭着给他盖上。

所幸,周朔没发现过她抢被子的恶行。

姜佩兮摸了摸周朔的额头,感受着他的温度。

似乎有些发热,但好像不严重,都怪他不点炭。

给他请大夫喝姜汤,熬药沐浴,忙了一大圈,结果他自己却不在乎。

额头有一点烫,身上呢?

姜佩兮伸手摸向他脖子,但刚刚挨上,指尖感受到他的温度。

她的手腕就被握住了,温热穿透衣衫传到姜佩兮的皮肤上。

周朔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映着烛火,沉寂安静。

姜佩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被他攥住的手腕,意识到这是个奇怪的动作。像是她想掐死周朔,却被发觉,两人在拉锯一样。

“我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嗯。”周朔松开手,淡淡应了声,嗓子听起来就很干。

“嗓子疼吗?”

周朔摇了摇头,撑着坐了起来。

“你有些发热,你知道吗?”

“不要紧,等等就好了。”

姜佩兮看着他打马虎眼的样子就来气,她真金白银的白檀香就糟蹋在这种人身上了。

“为什么不烧炭,你这样睡不冷吗?”

“回来晚了,屋子里的炭刚好用完。我看他们都睡了,就没再叫他们起来。”解释完后,周朔看到面色不愉的姜郡君,连忙补充,“我平日也不怎么用,我不喜欢这个,烧起来太闷了。”

“现在叫他们过来点,你不喜欢也要点。”姜佩兮只能压制怒火。

周朔看了看天色,“算了吧,现在点,等到炭火烧暖,天也亮了。”

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

姜佩兮看向周朔,冷声道:“你既然不冷,就送我回去。”

周朔愣了愣,“回江陵?”

“回房间!”

姜佩兮气得摔门而走。

周朔披的外袍松松垮垮,紧跟出来,关上门就追了过去。

她走在前面,影子落在地上。

周朔放慢脚步,刚好和她隔了一个影子的距离。

他们的距离,这样就刚刚好。

姜佩兮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人,房间里的炭火昼夜不断。

跟到门口后,周朔却不再进来。

姜佩兮脱了外衣不见人,只好再出门找。

看见周朔站在门口,呆愣愣的,姜佩兮便伸手拉他进来。

“我马上回去了。”

哟,他还不情愿呢。

想想他遭这罪,是因自己而起,姜佩兮只能压住怒火。

“你就睡我这,你那太冷了。”

周朔立刻就退了半步,一副惶恐模样:“这于礼不合。”

“不合什么礼?我们还是夫妻。”

周朔被堵住了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姜佩兮问他,“你会对我做什么吗?”

周朔赶忙否认,“不会。”

“那不就成了?你睡榻,我睡床,我们俩互不干涉。”

周朔不回话,固执地站在那。

忽然意识到什么,姜佩兮抬眼看他:“你是不是怕我对你做什么?”

周朔神情一僵,仿佛那一夜实在是他的心结。

姜佩兮冷哼了一声,“放心,那样的蠢事我一辈子干一次就够了。”

“是你睡在我这,还是我叫人起来点炭,你自己选择。”

姜佩兮走到里间,打开柜门,捧出被子。

不用等待回答,她便知道周朔的选择。

捧着被子转身后,她看见周朔拘谨地站在那。

她把被子放到榻上,便不再管他。反正在这屋里,他不盖被子也冻不着。

姜佩兮躺下后,等了一会,才听到布被摩擦的声音,轻柔小心。

随后几盏明亮的灯被吹灭,屋子里暗了下来。

只有一盏小小的烛火在黑暗里摇曳,像是他们这场疏离关系里的一点不甘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着帘帐,姜佩兮看着那一点火光。

“子辕,你睡了吗?”她把声音放低。

寂静中的几息显得格外漫长,但她听到了周朔的回答,

“没。”

姜佩兮垂眸,抓着被角的手摸向小腹,那里还很平整。

他才刚刚三个月,是摸不到的。

“我很喜欢杏儿。建兴年末时也忙,周县公和秦夫人也顾不上照看她。等我去新宜后,杏儿能送到我那去吗?就年底各地方来建兴述职那几天,我会小心照看她的。”

上辈子,秦斓的女儿周杏于天翮六年的深冬,也就是明年的年末落水溺亡。

五岁的幼女,早上还红润的小脸被冰冷的湖水泡得惨白,她身上穿着的喜庆衣服湿透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秦斓哭得几近昏厥,周老三威胁大夫去救活他的幼女。

跪了一地的仆从侍婢,磕头求饶。

姜佩兮要过去时,周朔拦住了她,他那时面色苍白:“别过去。”

“那是杏儿。”她不理解周朔的做法。

“别去,已经……没救了。”

周杏下葬后,秦斓不再见客。

后来姜佩兮便听人说,秦斓疯了。

等她再见到秦斓,便看到那个曾经满身诗意的才女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没有一个侍女跟着她,她赤脚站在湖边。

姜佩兮吓得一把抱住她,连拖带拽才将她拉到一边。

“你也来看她了。”面色枯槁的秦斓看着她笑,手里攥着亡女的旧衣,“杏儿,姜婶婶来看那你了。”

姜佩兮那时也已是孩子的母亲,她知道宽慰的话没有用,但还是说:“秦夫人,还请节哀。”

“节哀?我不难过。”秦斓戚戚然一笑,随即脸上露出厉色,“我只是恨……”

“恨?”姜佩兮一愣。

“对啊,我的杏儿……”秦斓垂下眼,呢喃了一句。姜佩兮没有听清,便被她大力推开。

“周兴月,我不会放过你的。”秦斓神情痴狂,咬牙切齿。忽然又看向姜佩兮,抓住她的双臂,掐得姜佩兮直皱眉,“离开建兴,快,你也会被他们害死的。”

“秦夫人,你……”姜佩兮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佩兮,快离开。你以为周朔是什么好东西吗?”秦斓面上露出绝望,“别被他骗了。他们已经把刀磨好了,你也会被他们杀死的。”

“佩兮,快跑!”

姜佩兮听得心惊胆战,她拉住秦斓还想再问,便听到周老三的声音。

“姜夫人,放开阿斓。”

姜佩兮回头,看见了幸灾乐祸的周兴月,压着怒火的周三,面色僵硬的周朔。

在短暂的沉默后,周朔回答了她。

“我会和清正说,如果他同意,我就把杏儿送过去。”

姜佩兮攥住被子,揉成一团,“子辕,你喜欢杏儿吗?”

“喜欢。”

“柴桑和奉节这两个渡口,若是你们周氏不要。等杏儿大些,就一个给她。还有一个,等日后你娶妻有了子嗣,就给你的孩子。”

“杏儿的,姜郡君看着安排。但另一个,姜郡君自己留着就是。”

姜佩兮扯出笑,宽慰道:“我和秦夫人相处得好,也和你关系不错。你们的孩子,我一视同仁。杏儿有的,你的孩子也要有。”

“我不会有孩子的。”

姜佩兮一愣,“为什么?”

“我不喜欢。”

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茫然,手心按着小腹,再出口时她的声音有些艰涩,“你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我做不好一个父亲。”

轻轻的,姜佩兮松了口气,“你会是个很好的父亲。”

“我不是。”

姜佩兮翻了个身,看着床顶的装饰,给他信心,“你是。你耐心周到,会是很优秀的父亲。”

周朔笑了一声,那点笑意很快被黑暗吞噬,“我什么也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他。他长大后,会恨我的。”

“他想要什么,可以自己去争取,而不是盯着父亲要。”想到周朔对善儿的态度,姜佩兮决定劝劝他,“你是有些溺爱孩子的,别什么都纵着他,孩子也是要管的。”

躺在榻上的周朔看着那盏微亮的烛火。

烛火在他的眼睛里跳跃,那些被掩藏的不堪角落,被火光照亮。

“他长大后会恨我的,正如我恨着我的父亲一样。”

姜佩兮愣了愣,尝试去翻找关于周朔身份的记忆。

周朔是孤子,随母姓。

她没有去关注过这些,只隐约记得周兴月提过一嘴。周朔的母亲和夫家闹得很不愉快,便带周朔回了娘家,改姓为周。

至于他的父母为什么和离,又因为什么闹得不愉快,姜佩兮不知道,也没去调查过。

“因为他们和离了吗?”

姜佩兮等了好一会,周朔也没有回答她。于是只能自接自话,“如果他们相处的不好,互相耽误,和离又何尝不是解脱呢?”

“不,他们很和睦,很相爱,甚至……至死不渝。”

这下姜佩兮不懂了,“那为什么要和离?”

“大概就是如姜郡君说的,不合适。”

不合适是因为不相爱,相爱的算哪门子的不合适?

姜佩兮觉得周朔没懂她的意思,翻过身又面向帘帐,刚想说什么。

周朔却表达了结束谈话的意思,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