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夫人和姜佩兮过往接触到的世家妇不一样。

她似乎完全是个慈爱的长辈, 言行不拘谨,更不诚惶诚恐。

甚至于她会使唤周朔和姜佩兮,以一个长辈的口吻。

常夫人问他们是否给孩子做好了衣裳。

姜佩兮答都已购置好。

她面上便浮现不赞同的神情:“小孩子的衣物, 亲手做才是,外头买的多不尽心。”

姜佩兮当然知道, 可是她不会绣活。

因学绣艺时扎到手,姜佩兮跟母亲抱怨过一次。

姜王夫人就取消了她的女工课程。一切会伤害到幼女的东西, 她都会排开。

这就使得姜佩兮前后两辈子, 连个完整荷包都没绣出来过。

孩子的衣物前世都由阿青缝制, 可现在阿青不在她身边, 她上哪去弄尽心的衣物?

就只好先委屈孩子些,反正买的是好料子,也算补偿。

但常夫人不认可这样的敷衍,她决意让姜佩兮亲手做些。

姜佩兮只能尴尬承认:“我不会。”

这下常夫人才了悟:“我教你。不难的,跟着我一步步来就好。”

少时偷的懒,多年后再次偿还。

姜佩兮认命地跟着常夫人捻线捏针。

多年不碰针线, 她的技艺没有丝毫退步, 还是第二针就扎到了手。

“小心些。”常夫人看向她,又看捏针的手势, 不由叹息,“夫人这么拿针, 不扎到自己才怪。”

姜佩兮看到周朔望了过来。

他最近有些粘着她, 有点走一步跟一步的意味。

周朔本该在书房核账簿, 可因姜佩兮和常夫人在偏厅,他就把账搬到这边来算。

常夫人顺着姜佩兮的目光看过去, 不禁失笑:“孩子的衣物总是要父母亲手做才好。既然夫人做不了,那不妨司簿来试试呢?”

周朔站起身, 他答应地从容:“也好。”

姜佩兮不信周朔能做得比她好,她是怀着看周朔出丑的心思把手里的布料交给他的。

但她的盘算落空了。

姜佩兮看了眼缝制的线路,粗糙且杂乱。

可就这样,也比她缝得好。她缝的布都会揪成一团,拧巴成一条虫子。

周朔在跟常夫人学针法。

他拿针的姿势很别扭,显然是新手。

凭什么新手缝的比她好?

姜佩兮开口挑刺,“不好看。不如阿青,阿青绣的比这个好看多了。她会弄很多花样。”

周朔愣了愣,迟疑理解妻子的意思,开口问道:“佩兮是想陶女使了吗?我让人接她过来呢?”

“不是,不要接她。”姜佩兮矢口拒绝。

周朔看向她的眼里有担忧,“可是……”

“没有可是。”

姜佩兮将话题拉回,指着周朔缝的线路,“你这个缝的不好看,针脚是乱的,线收得也不好。”

他惯来是会认错的,“是不好,等我再学一学。”

“司簿才初学,这样已经不差。”

常夫人为周朔说话,“何况亲手做衣服,也就是一份心意。精不精巧倒在其次。”

姜佩兮没再说话。

她确实理亏。因自己做不好,尽不到身为母亲的心意,而周朔却可以做到她所不能的。这便衬得她尤为无用。

挑周朔刺,朝他发脾气,是她试图掩盖自己失职的拙劣手段。

周朔不会和她计较,姜佩兮知道。

她就是逮着他欺负。

周朔看向常夫人,“这个时辰,忆儿该听完课了,夫人去看看呢?也好问问先生,她今日学得怎么样。”

看透他的心思,常夫人笑起来。

这对小夫妻,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正是呢。我昨儿才和先生约着,今天要考教忆儿最近学的功课。真是年纪大了,忘得一干二净。”

常夫人站起身,向他们告辞,“我先过去了,这衣服往后再慢慢做,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姜佩兮同常夫人颔首。

周朔起身送人。

周朔回来的时,看到妻子伏在案几上,手里攥着给孩子做衣裳的料子。

透过纱窗的光柔和地照在她身上,她的身形是宽松纱裙都掩不住的单薄。

她就静静地伏在那,被人说了重话也忍着委屈。

她本该鲜艳明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脆弱无助。

“不舒服吗?”周朔问。

他走到妻子身后,俯身将手放到她的背脊上,“这样趴一会腰就要疼了。不舒服和我说,我们请大夫,别忍着。或者不想见大夫,去屋里睡一会呢?”

她的任性使坏,就是这样被周朔一点点惯出来的。

周朔的气息笼罩她,姜佩兮别过头:“没不舒服。”

周朔伸手拽妻子手里的料子,她抓着不肯松手。

他便叹息道:“方才常夫人话重了些。佩兮不喜欢做这些,以后就都不做,好不好?”

“不是不喜欢。是做不好。”姜佩兮强调区别。

“不要紧,我来做。等我学学,会做好的。”

姜佩兮气着和他争辩:“你做好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尽不了我身为母亲的心意,你做的再好也是你的心意,与我何干?”

“我们的心意是分开算的吗?”周朔问她。

“当然。”

“那么佩兮,你生育它的痛苦,算不算心意?”

姜佩兮愣了愣,她看向周朔。

“你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这样的心意,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及你。我只能做些最微不足道,且随时能被代替的心意。与你相比,我很无地自容。”

姜佩兮坐起身,她看了会周朔,抿唇别扭道:“那就不分开了,我们的心意算在一起。”

吻落到额间,满是珍重。

姜佩兮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周朔又吻了吻她的鬓边,呼吸落在耳畔,“是不是腰疼了?”

他扶住她的腰,试图减轻她的不适。

姜佩兮埋在丈夫的颈间,“那以后孩子的衣服都你来做?”

“嗯,都我来。等我学一学,会慢慢做好的。”

姜佩兮嘀咕道,“谁家是父亲给孩子做衣服的?”

“别人怎么样,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可惯来都是母亲亲手给孩子做衣裳。”

周朔顺着她的背脊安抚,“惯来只是一种规定。世间本无规定,也无所谓父母该如何,子女该如何。这些慈爱孝悌的伦常,不过是后人强加而已。”

姜佩兮有些发怔,周朔的声线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从容。可这些话,却很不符合她对他的认知。

周朔该是最重规矩法度的人。

他尊师重道,忠君事主,他明明是固执到有些迂腐死板的人。

为什么,他会说出这种话?

姜佩兮忽然意识到,她并不完全了解他。

她仗着记忆里与他十年的相处,自以为能够掌握他的情绪。

确实如此,她能很轻易地察觉到他的轻松闲适,不悦压抑。

可他在想什么,他会做什么。姜佩兮完全无法预料。

甚至于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周朔有很多隐瞒她的事,她也不去揭开。

刚成婚的时候,她抵触这段婚姻,根本不屑去了解他。

后来关系稳定,她又觉得没必要探索他不想告诉她的事,谁都该有些小秘密。

而如今,他们离开了世家。

似乎可以不再顾及各自背后千丝万缕的宗族,彼此都该坦然一些。

他们该更深切地了解对方。

可姜佩兮却开始害怕。她害怕被周朔刻意隐瞒的东西,是她绝不可能接受的。

一旦周朔是非她所期望的样子,有她不能接受的瑕疵。

那么当下这样的拥抱亲昵便是雾中花,水中月,又会成为一场幻梦。

姜佩兮不想回忆前世里他们的种种疏离。

她搂紧周朔的颈脖,试图逃离那些无法甩脱的不快记忆。

“怎么了?”周朔安抚地顺她的背脊,低声问她。

“你那些瞒着我的事,给我瞒好了,不许泄露。既然以前瞒得那么好,现在也给我好好瞒着,别叫我知道。”

姜佩兮等了好一会,也等不到周朔的回答。她便凶他,“你听见没有?”

可周朔还是不接话,他就这么默声抱着她。

姜佩兮气得要脱开他的怀抱。她如愿离开了一瞬,却又被他抱回去。

“对不起。”他说。

姜佩兮埋在他的肩窝里。

半晌,她闷声道:“我被你弄得像个乌龟。”

遇到危险,遇到不快的事,就缩回龟壳。躲着避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不去探索,就不会受伤。不去了解,就不会失望。

姜佩兮唾弃这样的自己。

她曾不满周朔躲着避着,不肯与她敞开说心里话。

可如今察觉到他想坦白了,仅仅知道他不是完全被礼教规矩束缚的人,她便感到害怕。

未知往往使人恐惧。姜佩兮竟觉得,糊里糊涂过一辈子也没什么。

谁都不是完美无瑕的圣人,谁都该有一些隐微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乌龟长寿,也挺好。”周朔接她的话。

他的幽默真的很不合时宜。

姜佩兮被他噎住,气地抬手捶他的背,骂他:“你才是乌龟,你全家都是乌龟。”

周朔由着她打,顺着她的背脊安抚她的情绪:“我们一起长寿,也没什么不好的。”

听到周朔的话,姜佩兮停下手。

默了好一会,她才再次圈住他的颈脖,蹭到他的颈间。

她的声音突然干涩,勉强把字词卡出来:“子辕,长命……”

揪住他的衣襟,姜佩兮尝试握紧些什么,来按下心中的委屈。

“长命无绝衰。”她艰难地把这几个字从嘴里卡出来,而不暴露自己的哽咽。

她的寿命真的很短。

她病逝的时候,他们的孩子才九岁,他们的家才刚刚搭起不久。

周朔迟钝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不觉声音都有些发颤。

“佩兮,是上邪吗?”他问。

姜佩兮没答话。

再说下去,她就要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