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烛火闪烁着。

火光晃过周朔的眼睛,他迟钝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姜郡君神情沉静,疏淡清冷的眉眼静静看着他。

周朔躲开她的目光,弯腰拾起打碎的瓷片,一片片放到手心。捡起来放到桌上后,他看着碎片的裂口,仍旧有些愣神。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含糊着,他知道姜郡君提出这样的要求很合理,但仍旧不知所谓地问了出来。

他并不需要姜郡君真的回答什么,他是知道原因的。

他们身份悬殊,他才学欠佳又平庸无趣,何况姜郡君……

“我们哪里像夫妻呢?”姜佩兮看向周朔,十年的记忆零零碎碎在脑海浮现。周朔人品贵重,谦和有礼,却不会和任何人亲近,永远有礼有节,永远疏离淡漠。

“我父亲和母亲便是世家联姻,他们相处的很不好,一辈子疏离。”

姜国公和姜王夫人哪里是相处的不好,根本是不死不休。

姜国公数年不回江陵,在京都养姬纳妾,不知弄出多少庶子庶女。姜王夫人把持江陵,独断权威,多次驱除姜国公派来的使者。

父亲亡故的消息传回江陵时,母亲正在礼佛。她禅衣素纱,跪在佛龛前,闭目感愿:

“上苍保佑。”

她是那样的虔诚恭敬,以至于年少的姜佩兮浑身发冷。

“我们和他们很像。”姜佩兮捏着手腕,母亲失败的婚姻,让她一直畏惧厌恶。可最后,她竟一步步走上了母亲的后尘。

一样与娘家断绝关系,一样面对夫家的排挤,甚至一样……对丈夫满是恶意。

她看向周朔,慢慢的,一字一句,“我们的婚事本就是周氏和姜氏的交易,当初周氏丰厚的聘礼解救姜氏之急,现如今我把渡口送给周氏,周氏也不算亏损。”

“那你怎么和江陵交代呢?回江陵后……”

姜佩兮打断他,“我不回江陵。”

周朔皱起眉,“那你去哪呢?你总需要姜氏的庇护。”

姜佩兮讥讽地笑起来,“姜氏已经把我卖了,回去再给他们卖一次吗?”

她的话毫不留情面,将这场婚姻嘲讽到底。

周朔一下噎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先前知道有人这样嚼舌根的时候,周朔转头就要把他们全部调出建兴,为此不惜触怒主君。

他对周兴月很坦诚:“他们不离开建兴,我就离开。”

周兴月觉得他小题大做,敲打警告也就算了。

“今天派发他们的文令不下来,我明天就回临沅。”

这话一出口,周兴月气得拿文牍摔他,“你这是要挟我?”

“姜郡君身份显赫,他们尚敢这样编排。那么我呢?建兴还容得下我吗?”在这样的说辞下,主君最终让步。

其实他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那些尖刻的咒骂他自小就听惯了。

但当陶青告诉他,姜郡君听到周氏女眷的编排时,他害怕又恼火。这样为着几句话生气,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他一向谦让容忍,不愿多事,那次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此刻面对姜郡君的讥讽,他无言以对,他不能说是姜氏的错,也不能说周氏不好。

在这以门第出身为尊的世界里,他的身份太过低贱,攀上贵中之贵的郡君,本就是荒唐至极的事。

这场尴尬的婚姻,是他太不堪。

那些压抑了一辈子的怨怒出口后,姜佩兮却没有获得任何快感。她的嘲讽,对着周朔又有什么用呢?

是母亲和阿姐权宜斟酌后,把她卖给周氏的。是周兴月盘算着她的好处,向江陵买了她的。

周朔只是一直把她当成不可得罪的贵客,恭敬疏离而已。

可这又算什么错呢?

说是夫妻之间要相敬相爱,他已尽全力做到恭敬,相爱实在是没法强求的事。

洒在身上的姜汤味道弥散开来,满屋子都是辛辣的姜味,棕色的汤汁染脏了一大片衣衫,顺着衣摆低落地面。

姜佩兮起身拿过帕子,走到周朔身边,把帕子递给他。周朔顺从地接下帕子,握在手里,去擦拭翻在膝上的汤水。

湿漉的头发散在肩上,已经将肩背的衣衫洇湿。

姜佩兮从一旁的单架上取下干净的毛巾,又走到他身后,捞起他的头发,摊开毛巾把湿发裹在里面。

周朔身体本能地避让,但姜佩兮拉着他的头发不松手。

他看向姜佩兮,姜佩兮也静静看着他,两人再度静默。对视片刻,他不再抵触,顺从地随姜佩兮摆弄他的头发,自己慢慢擦脏污的衣衫。

“腿疼吗?”

没有任何犹疑的回答:“不。”

姜佩兮不信,但她也没指望周朔能和她说什么实话,只叮嘱道:“我让阿青在你房里点了白檀香,那东西散寒止痛,你日后要是不舒服,就叫侍女点上。”

“我让阿青找冻疮药了,等找到就给你。每年深秋的时候你就注意些,药也擦起来,冬天手才能好些。李大夫治冻伤的膏药待会就送来,你回去后记得擦。”

“不舒服就叫大夫来看,别总怕麻烦别人。”姜佩兮慢慢说着,一点点擦拭他的头发,“日后……若是遇到合适的女郎,就娶了人家。不用顾及江陵,你再怎么委屈压抑自己,姜氏也不会喜欢你的。”

周朔擦拭的手顿住,“那你呢?”

姜佩兮很从容:“我打算去新宜,听说那边山水人情都很好。那离世家不远也不近,有什么消息我能知道,也很安全。”

“新宜是周氏管辖的地方。”

姜佩兮应了一声,坦然道:“是,若我遇到麻烦你也好直接插手。你要我帮忙,我也方便过来。”

话说完,她便听见周朔笑了一声,“这又算什么?”

她没分辨出里面的情绪,只想把话说开,“虽然和离,但你我又没有深仇大恨,何至于闹得难堪?我虽与姜氏离心,水路上除了这两个渡口,再帮不了你们什么。但我仍旧是朝廷封的郡君,和各个大世家的主君都有些交情。你们周氏前些年得罪了那么多人,有些事,我去办,会比你容易得多。”

她当然不想和周氏闹翻,她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活多久,会不会和上辈子一样多病早逝。

上辈子她死的时候,她的孩子才九岁。

这会和周氏闹翻,万一她命里注定早死,孩子怎么办?

阿姐尚且能毫不顾忌地算计她,把她往绝路逼。这个隔了一层的外甥,江陵更是不会怜惜。

等和离后,她再把有孕的事告诉周朔。按照周朔尽职尽责的性子,哪怕孩子没有自小跟着他,他也会安排好孩子的未来。

周朔可能给的不多,但一定不会少。

何况他未来会控制整个建兴,无主君之名,而有主君之实。

孩子有他看着,好歹不会受欺负。

周朔攥住了手上的帕子,苍白的手背上浮出青筋,“姜郡君安排得真是清楚,多久了?”

“什么?”姜佩兮一愣,摸不着他的话术。

“姜郡君有这样的打算,多久了?您从多久之前开始安排的?”周朔不顾姜佩兮手上还拉着他的头发,便站起了身。

姜佩兮怕真扯着他,只好松手。

“是去江陵的时候?姜郡君和离的想法没得到姜主君的支持吗?所以只好出此下策?”见她不说话,周朔开口推测着,忽然意识到,她想和离或许是更久之前,“还是成婚的那天?又或者,是周氏去提亲那天?”

眼瞧他越说越远,姜佩兮摊开来便问他:“这场婚事,你们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

她身姿纤瘦,盈盈站在那,灯照在身上,是说不尽的端雅美好。

清冷疏淡的眉眼望着他,眉目中全是厌恶寒凉。

周朔像是嗓子里卡住了鱼刺,咽不下吐不出,艰涩的字在心里仿佛徘徊,终于呢喃问出:“这两年……我们算什么呢?”

姜佩兮垂眸看向桌上破碎的瓷片,看着它们的裂口,关注它们的裂纹。

半晌,她叹了口气:“子辕,我们不合适。”

“你很好,做事周到,品性贵重,是我见过最好相处的郎君。你顺着我,让着我,礼重我,可夫妻之间要的是这些吗?我们……”

“不是。”周朔忽然打断了她,“夫妻间需要相爱,但我们没有。”

姜佩兮一愣,她不曾想到,原来周朔是知道的,甚至如此坦然。

她抿了抿唇,“你明白?”

“我明白。”周朔颔首。

明明炭火烧得很足,他却浑身发冷,眼前的一切都晕眩刺目起来。

他撑着身子,对眼前的人道:“姜郡君不用将渡口作为和离的筹码。我明日会和主君商量和离的事,但怎么说也是牵扯两大家的事,商讨起来难免繁琐,还请姜郡君不要心急。姜郡君要是想去新宜,明日我便安排人送你过去。”

“新宜不富庶,但胜在清静。姜郡君先住段日子,若是喜欢,等和离后,便送给您了。自然,它仍受周氏庇护。”

“为什么……”姜佩兮有些愣神,周朔的大方让她不知所措。

周朔笑起来,“新宜是我的私产,姜郡君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他很少笑,这样情况下的笑也并不尖刻,更像是已经无可奈何的自嘲。

“夜深了,姜郡君早些安寝吧。别的我们明天再慢慢说。”

周朔掀开门帘,冷气扑到脸上,雪顺着风落到脸上,进到眼睛里。

寒意让他清醒了些,他看向漆黑的穹顶,茫无涯际,像是深渊。

夫妻间需要相爱吗?

当然。

但爱意味着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姜郡君心有所属,他能怎么办呢。

那个镯子,刻在镯子上的字,太刺眼了。

院里的灯已经熄灭,他摸索着慢慢走过青石路。

月亮不属于他,也不曾照亮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