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嬷嬷在敲响房门时鼓足了勇气, 她怕听到主人家的斥骂,也担忧怀有身孕的夫人不被体贴。

“进来吧。”

东家的声音是如往常的平和稳重。

她领着小丫鬟进到内室,摆开晚膳时, 悄悄往纱帐那端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使她愣了好一会。

夫人长发披散,垂落身前。美艳的五官因在孕中, 染上柔和的神色。她坐在床榻上,垂眸望着俯身的丈夫。

东家正在帮夫人穿鞋, 他跪在脚踏边。

谁家的丈夫会摆出这样的姿态?

寇嬷嬷觉得不可思议。

眼见东家起身牵着夫人往这边走了, 寇嬷嬷才后知后觉地垂下眼。

这一刻, 她才再次考量起阿商姑娘的玩笑话——“我们家素来是夫人最尊贵”。

小丫鬟与寇嬷嬷正打算各自伺候主子, 东家却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来就好。你们回去休息吧。”

周朔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

哪怕是后来他权势愈盛,他和姜佩兮相处时,也近乎不使唤侍女。净手、布菜、盛汤,都是周朔亲自来。

他挺会照顾人的。

姜佩兮垂眸看着周朔帮她净手, 看他拿着巾帕帮她擦去手上的水迹。积攒的不解与恼火, 再次被他的温和与体贴安抚。

前世,他们也总是这样。

她脾气算不上好, 甚至时不时会暴躁地故意找刺。周朔从不会和她争执,他总是默默地被她刺几句, 等她发完了脾气, 才说:“是我不好, 下次不会了。”

过往浮现心头,姜佩兮抿了抿唇, 转过头不想看他。

周朔将绿豆汤端到她面前,“尝一口呢?看看是甜了还是淡了, 下次好让他们掌握甜度。”

姜佩兮看着那清透的绿豆汤沉吟不语。

于是周朔迟疑了一瞬,“要不我喂你?”

她看他一眼,没说话。

周朔坐到她身边,端起瓷碗,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尝一口试试呢?”

瓷勺里沉着绿豆煮化的沙,浓绿的,细密的。

顺着捏瓷勺的手,姜佩兮看向他的面容。

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的他似乎有些无措,“是不是不想吃这个?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让他们去做。”

垂下眸,姜佩兮抿了口瓷勺里汤水。

清甜的滋味进入味蕾,压抑的惶惑不安被这丝丝缕缕的甜融化,矜娇的傲气再也抬不起来。

又是和前世一样的相处,姜佩兮意识到。

周朔永远不会和她计较,他的安抚与包容总能让姜佩兮平静下来,并觉得自己发的脾气好没意思。

她就着周朔递到唇边的瓷勺又抿了一口,甜意越发明显。

消暑的绿豆汤发挥了它的作用,姜佩兮抬手接过小碗:“我自己来。”

周朔犹豫着要不要松手,终是不放心:“要不还是我来吧。”

“我可以自己吃,你吃你的。”

“尝尝这个点心呢?上次你说味道可以。还有这个,也是降暑开胃的……”

他絮絮叨叨的,变着法子劝她多吃两口。

姜佩兮垂着眸,拿起周朔递到碗碟里的糕点,咬了口。

淡淡的荷香在唇齿间沁开,是荷花酥。

她看向望着自己的丈夫,他关切地看着自己,一对上她的视线,便显得有些紧张:“不好吃吗?那换种,尝尝别的。”

“还可以,不算甜。你试试。”

周朔不喜甜食,比起各种费心思的点心,他吃白面馒头更自在些。不过姜佩兮自然看不上那些简陋的食物,他也不会让厨房专门给他弄吃的。

于是往往是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一点也不挑。

“嗯,好。”他应下来,又选了块点心放到她手边的碟子里,“再试试这个呢?若是合胃口,明天我让他们包上,可以路上吃。”

“……”

这顿赌气本不打算吃的晚膳,被周朔哄着劝着,姜佩兮还是吃够了平日的量。

等她表示“吃饱了”后,周朔就不再劝她。

他潦草地把自己的碗里的吃完。有对姜佩兮的耐心在前,他对自己的敷衍糊弄便衬得格外明显。

叫了丫鬟进来收拾桌子,他们这顿饭总算结束。

各自洗漱后,姜佩兮先好,便坐在榻上等周朔。

她已经沐浴过,自然比他快许多。

垂落的长发散在身前,落到鼓起的肚子上。姜佩兮低头数裙子上的花瓣,零碎的散在裙面上。

数着数着就不耐烦起来。

姜佩兮抬头想缓缓脖子,一抬眼,她便看到周朔站在帷帐后,半身隐在阴影里。

他在那边看她。

这破帐子,她迟早拆了它。姜佩兮想。

“不过来吗?”她问落在阴影里的人。

周朔走向她,从暗处到亮处,姜佩兮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册经书。

“拿这个干什么?”

披散头发的周朔显得格外平易近人,那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随着冠服的褪去而消散。

此时的他穿着简单的寝衣,不再是能见客的样子,露出了难得的随性闲适。

只有她能看到这样的他,只有她能名正言顺地看到他去冠去带的样子,姜佩兮想。

周朔坐到了她身边,浅淡的皂角气息混着潮湿的水气萦绕姜佩兮的四周。

“这是明日法师要讲的经书,我们不能一起听经,但可以一起看看。”

姜佩兮看了眼经书封皮,是大乘佛教的经书。

当世流行的是大乘佛教,不过也有小乘的信徒。她母亲是虔诚的佛家子弟,收集了许多宗派的经文。

她幼时跟着母亲,听了不少,不过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隐约记得修行大乘的法师会讲很多离奇的故事,大多是劝人积德向善,以修来世之福。

信奉小乘的法师多是苦行僧,他们认为人来此间是为“受苦”。因不在乎名誉与尊荣,姜王夫人请不到他们来讲经。

姜佩兮在听腻了各种类似于舍生饲虎的俗讲后,翻过小乘的经书。晦涩得狠,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而且比起大乘的入世渡人,小乘的出世修己显得小家子气许多。

佛,不救世人,要它做什么?

年幼时的姜佩兮不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也讨厌案台上经久不散的檀香。

只是如今经历了死而复生的离奇事,她不由犹疑,世上是否真有轮回转生的六道之说。

周朔摊开经文,翻了几页后,看向姜佩兮:“明日法师要讲的应该是这些,我们一起看看?”

“不看。”密密麻麻的字有什么好看的,姜佩兮吩咐他,“你念给我听。”

“好。”他就这么乖乖低头照着经书念。

周朔坐得很规矩,端正有礼,真是一派认真读书的好架势。

姜佩兮如今往往得靠着什么,托着腰才能久坐。她已经坐在这等了他好一会,现在腰很酸。

但她现在不想靠什么软枕垫子,她只想赖到周朔身上。

平缓的念经声一下顿住。

周朔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的妻子,那是微不可觉的分量,却像是千斤压向他的心头。

他伸手揽住妻子的腰,使得他们靠得更近,披散的长发融到一起,各自身上的气息交缠。

“累了?”周朔问她,他咬字吞吐的气息落在姜佩兮的额前。

酥酥麻麻的。

姜佩兮伸手扯过佛经,“继续念。”

她素来矜娇,此刻仍旧高高在上。

他便继续念,冗长的经文被缓缓念出,悠长的,平稳宽和的声音在这间一点也不庄严的屋子里**漾开来。

他放松下来的声音,尤为平和从容,一字一句都让人心生亲近。

姜佩兮忽然想,假若小时候给她讲经的是周朔,她大概早就是佛门信徒了。

那些修为高深的法师讲经时,母亲一听就是大半天。

在无数烦闷燥热的下午,她不得不和母亲一起跪在佛龛前,听那些神神鬼鬼又故作玄虚的经文讲解。

她总是忍着。忍着高僧们粗糙干瘪又迟钝老迈的声音,忍着小腿因长跪而带来的发麻刺痛。

佛带有的强制与逼迫,在幼时的姜佩兮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她一点也不信佛。

她讨厌任何的强权逼迫。

“你觉得大乘说得对,还是小乘说得对?”

妻子的声音忽而响起,周朔中断了经文的诵读,“都很好。”

“选一个。”

他想了想:“大乘吧。”

她伸手拥住身边的人,靠到他的怀里,最终闷闷地应了一声。

周朔搂着她,顺着她的背脊轻抚,“困了?”

她闭上眼睛,含含糊糊地“嗯”。

这一声落下后,她就被周朔抱了起来。

姜佩兮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膛上。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缓慢的,平稳的,可以依赖的。

周朔抱着她往床榻走去。

他把人哄出来,现在再把人哄回去。他向来有始有终。

落到床榻上,周朔给她盖上被子。

“我去吹灯。”他的呼吸落在她的颊旁。

姜佩兮含含糊糊应道,“你去呗。”

她的手腕被握住,周朔无奈地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先松开,好不好?”

姜佩兮这才睁开眼,朦胧的光糊在眼前。她适应了一下,才再次看清,原来她一直揪着周朔的衣襟。

可她毫无所觉。

明亮的灯盏被熄灭,只留下几盏小光。

待到帐幔垂下,光线就几不可见了。

姜佩兮把自己窝到被子里,她为什么连抓住人家的衣服都不知道?

很快就有人拉她蒙着脸的被子,试图拨开她的盔甲:“不闷吗?”

几乎没有推拒,她就松开了自己的执着。

新鲜的空气涌进鼻腔,刚刚的潮湿闷热散去。

姜佩兮睁开眼,她看到丈夫素白的寝衣,含混着呼唤他:“子辕。”

“嗯?”他抚过她粘在鬓角的额发。

羞怯的、矜傲的情绪散去,她捏着丈夫并不宽松的袖摆,“我没想发脾气。”

周朔愣了愣,他垂眸看她。

她半阖着眼,细密的羽睫遮住她浅淡的眸色。

吻落在额间。

他说:“是我不好。”

周朔不信神佛。

若论谁家的道理更让他信服,他觉得小乘佛教更有说服力些。

此间苦厄。

他生来就是罪孽。

大乘说“渡化”,他才不信。

不会有人渡他。

但现在,他的妻子在他身边,这是他的所爱。

这还不算“渡化”吗?周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