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屋舍里没有阳光照进,只点着几盏烛台,烧得久了升起黑烟。
姜佩兮勉强睁开眼,视线里朦胧,她看到有人坐在床边,是一身简单的黑袍。
意识回笼,身上的疼痛使姜佩兮皱起眉,怎么哪都疼。
凉意抚上眉间,她的眉头被指腹抚过。
姜佩兮看清了床边的人。
周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黑眸里一片沉凝,烛台的火苗照不亮那片黑色。
他抬头往旁边看去,“阿商,把药端过来。”
烛火照亮他边侧脸,姜佩兮看到他绷着的下颌。
火光在他的脸上影影绰绰,他的面色实在算不上好,像是压着火。
他起身扶起姜佩兮,一旁的软枕垫在她背后。盖着的布被落下,他帮着重新掖好。
阿商端来药碗。周朔接到手里,手贴着碗壁试了试温度,他舀起一勺吹了吹。
姜佩兮连忙想伸手自己接过,“我自己来……”
她话没说完,便被右肩的刺痛打断。她皱起眉,看向右肩,被包得严严实实。
“大夫说先前伤过,从马上摔下加重了伤,得养着。”
姜佩兮看了看周朔的脸色,又看向递到唇边的药,没再挣扎,张嘴喝下。
他动作笨拙,没有伺候人的经验,但轻柔小心,姜佩兮没好意思开口嫌弃他。
药很苦,姜佩兮忍着嘴里的苦味,想让周朔给自己个痛快。可看周朔拉着的脸,她又憋着一口气不肯说。
看着这碗药终于见底,姜佩兮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看剩下的汤药被周朔舀进勺子,就等喝完解脱。
“司簿。”
周朔望向声源,沛荣在隔开内室与外屋的厚帐后,“进来吧。”
帐子被掀起,沛荣向前走了几步,但离他们还很远。他向周朔行礼,向姜佩兮行礼:“夫人。”
行完礼后,他再次向周朔拱手:“是姚县公那边……”
“他又要做什么?”
周朔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厌烦。姜佩兮抬眼看向他,他只留下侧脸,但能看出他皱着眉。
“姚县公想见一面夫人……”
姜佩兮一愣,见她做什么?她转过头看向沛荣,刚想问原因,便听到周朔冷硬的声线。
“让他收拾好他的东西,点好他的马。”周朔手上的勺子落回碗里,磁勺与碗壁相撞发出声音,“滚。”
姜佩兮诧异地看向周朔,他脾气好,待人宽和。哪怕上辈子大权在握后,他也很少说话这么不客气。
“司簿息怒,到底是上郡的人,万一闹到建兴也不妥当。”
“那就让他闹去。周氏不去上郡问罪已是宽宏,我倒要看看,他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有多大本事,能闹出什么动静。”
姜佩兮看了看含着腰的沛荣,看了看头恨不得埋到胸口的阿商,最终看向面色冷凝的周朔。她迟疑发问:“他怎么了?”
周朔扫了她一眼,“他在路上安的绊马索,匪徒没拦到,唯一的成果是你。”
周朔这话说得委婉,还带着些阴阳怪气,姜佩兮回过味来,原来她是被姚籍绊下马的。
但姜佩兮觉得这不能怪人家,黑灯瞎火的,他们也没法分清敌友,而且他们也提醒警告了,是她自己没本事让马停下。
“姚县公做的是分内之事,他也并非故意去绊我,请他宽心。若他不急着回上郡,便等我伤好些再见吧。”姜佩兮看向沛荣,嘱咐道。
沛荣抬头看了眼她,又看向周朔,没答话。
姜佩兮听到周朔冷笑一声,说出来的话夹枪带棒,“姜郡君倒是会为他人考量。”
姜佩兮拧起眉,刚要拿话顶回去,便听周朔道:“都出去吧。”
沛荣和阿商都退了出去,昏暗的房间里便只剩他们两人。
周朔端着药碗转了转,汤药沿着碗底边流动,他看向姜佩兮:“还喝吗?”
姜佩兮撇过脸,不想理他。她听到药碗被放置的声音。
唇上被什么抵住,姜佩兮看向周朔。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很正常。
但她毕竟和周朔多年相伴,他这副样子就是在生气,而且是被气狠了。
这状态和她去年鬼迷心窍给他下药被发现后一样,而且总觉得他这次比那次还气。
“是糖,嘴里不苦吗?”
姜佩兮看了看他,不情愿地张嘴含进糖。没办法,嘴里的味道实在受不了。
“你知道刚刚喝的是什么药吗?”
姜佩兮一愣,茫然抬头。
对啊,她怎么问都不问就喝了?
“是保胎的汤药。”
姜佩兮的手摸上小腹,细细感受腹中的胎儿,孩子没事。
她有些委屈,更多的是后怕。她垂下头,避开周朔的目光,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神情。
“你可知,你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姜佩兮声音细如蚊呐:“知道。”
她和周朔的床笫之事极少,孩子就是去年十月那晚怀上的。
她不仅知道几个月,还知道肚子里的是男孩,还知道他小时候还算乖,后来会被周朔惯得越来越皮。
她的声音很低,但周朔听得很清楚,忍了许久的怒意在这声知道后彻底爆发:“知道?知道你还不在建兴?主君没安排你去新宜吗?”
“不想去新宜,回江陵也好,来这做什么?来这也罢了,又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也可以,你带了些什么人,你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哪里?”
姜佩兮看了眼周朔,他被气狠了。上辈子一起生活十年,他从没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话。
如此明显的怒火与指责。
哪怕是他们关系最差的时候,哪怕是他站在明灭不定的烛火外,落在阴影里淡声评价她“刻薄自私”的时候,他也总是时刻顾着礼节与身份。
进退有度,从容不迫。
周朔的火还没发完:“姜郡君真是豪爽,轻装简行,带那两个人就敢离开世家。这还不够,又去做了一番英雄侠客,有机会不跑反跑去救人。”
“只可惜姚县公不识英雄,给郡君您绊下了马。也不知姜郡君这把英雄瘾尝够没,要不要哪日去疆场驰骋一番才畅快?”
姜佩兮被周朔这番话顶得说不出话来,她从没见他气成这样。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拉周朔袖子,试图辩解:“我会骑马,但那马好像受惊了,我控制不了,不然我不会摔下来的。”
“为什么?”周朔的目光落到拽住自己衣袖的手上。
那双本该素白洁净的手,此刻布着零零散散的擦伤,看得他触目惊心,不觉声音低了下去,“为什么不告诉我?”
姜佩兮迟疑着,不知道他具体问哪个。
“年夜那天你喝了多少酒?那时候你就已经……”周朔看着她的目光黯淡下去,落寞染上他的脸,终于他说:
“佩兮,你就算不想要它,也用不着这么折腾自己。”
“那时候我不知道。”姜佩兮对视周朔的眸子,连忙解释,“我也是刚知道不久,来宁安路上不舒服,我估摸着可能是那晚的……”
“我小日子一向不准,先前没来,我以为是和你赌气的缘故。之前我确实不知道,不然我也不会闹着回江陵,吐那一路我自己也不好受。”
“至于骑马,我只是自救罢了。当时我往山下跑,半路被匪盗捉住,看他不设防,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就上马了。”
周朔垂着眸,隐绰的烛火下不辨神色。
姜佩兮忽然一滞,她反应过来:“你呢?你要他吗?孩子就是那天晚上的,你不是很讨厌那晚吗?你要他吗?”
周朔对那晚的记忆很模糊,残缺的记忆里她一直在哭,他看见了,但并不顾惜。
他只想和她再紧密一点,不愿分开。他吻她的唇角,吻她的下颌,再一点点吻过她的颈侧,吞吐间全是她身上的香气。
他们散落的长发交缠在一起,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他们完全属于彼此。
他再迟钝也能想到,她睡前端给他的那碗银耳羹有问题,但他至今不知道姜郡君意图何在。
当他第二天清醒过来,看到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她哭肿的眼睛,他就能猜到昨夜的疯狂,毫无克制。
他惊慌,更多的是恼怒。
他端起被搁置在桌上的空碗,看向缩在被子里的姜郡君。他想问她理由,但她窝在被子里,面色苍白,眼角湿红,看向他的眼神躲闪。
什么话也说不出,他摔了那只空碗,拂袖离去。
他吓到她了,她在害怕。
周朔意识到。
他为夜晚的放纵恼火,为当下的失态恼火。但越是为此恼火,他越无法平静,他不该这样。
他该冷静下来,慢条斯理地搞清缘由,稳步周全地知道姜郡君究竟想要什么。
完全做不到。
他不想面对她,不想面对夜晚毫无理智的自己,甚至对当下心中不断燃起的烦躁与怒火都感到恶心。
他只会逃离,也只能逃离。
周朔抬眸目光落到姜郡君脸上,她的面色很差,接连的颠簸,又被匪徒劫持。
比起十几天前,她清减了许多。
她从马上摔下,除了手上的擦伤,脸上也留下了细小的划痕。肩膀脱臼,脚腕扭伤,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他不知道她究竟受了多少罪,更不知道她怎么忍下来的。明明是一直被娇养的贵女,怎么吃得了这样的苦?
阿商说她在匪徒那没**真实身份。宁安是周氏的地盘,她不可能不知道表明周氏夫人的身份会受到优待。
但她不愿承认。
“你不想要他。”
他突然听见姜郡君笃定的声音,清冷的,仿若带着寒霜。
的确不想。
他这样低贱的出身,不该有子嗣。留下这个孩子,等到那些被掩藏在角落里的东西瞒不住的那天,姜郡君会恨他,孩子会恨他。
他不想拥有美好,他厌恶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