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茶盏进屋时, 唐丹不出意外地再次听到这对亲姐妹的争执。

“你跟我回江陵,我就帮他们。不然免谈。”

“那就不谈。”

主君显然被这句话呛到,她拔高了声音,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我只有这态度。”

“小郡君这脾气真是一点没变。”

见人已起身往外走,半道碰上的唐丹连忙拉住她, “姑娘哪里没帮?早前几日就从江陵派人过去了,想来他们现在已到东菏。”

姜佩兮被唐丹劝着重新落座。

她看向面色不愉的阿姐, 为自己刚才的态度而心虚, “阿姐不是说不帮吗?”

端起茶盏, 姜琼华冷笑一声, “我怕你化作厉鬼缠着我,搅得我不得安眠。成了吧?”

“才不会。”姜佩兮嘀咕着反驳。

“我看你也能活蹦乱跳了,明日就启程随我回江陵。”

姜佩兮重申自己的主张,“我不回江陵。我要去东菏。”

“不行。”毫不犹豫地否决。

“凭什么?”

“凭我是你长姐。”

姜琼华神色冷淡,瞟了眼妹妹后,她看向唐丹, “阿丹, 派人看住佩兮。若是让她溜了,我唯你是问。”

眼见唐丹颔首应下, 姜佩兮着起急来,“我去东菏怎么了, 为什么不让我去?”

姜琼华挑起眼皮, “那边已经乱套了, 你过去就是送死。”

“那边乱了,正是需要我们过去的时候。我们不管就只会越来愈乱, 死的人只会更多。”

姜琼华给妹妹分析利弊,“东菏又不是你的属地, 关你什么事?当心管多了,建兴还要诟病你。”

姜佩兮无法反驳阿姐的权衡。

噎了好半晌,她才不情不愿地给出新的理由,“可是子辕在那边,我理应过去。”

可姜琼华仍不为所动,甚至于她更加淡漠,“你不用担心周氏拖累你,他与你无关了。”

“什么?”

姜佩兮在疑惑中看着阿姐起身,看她走到书案前于堆叠的书信中翻找什么。

她很快找到了那个能让妹妹安心的凭据,并且转身递给对方,“他很懂事,走之前就把这个留下了。”

看清信件的姜佩兮面色并不好看。

阿姐手上拿的是和离书,信上的字是周朔的字。

“你可以放心跟我回江陵了。你与周氏和离的事,是现在就公昭,还是等他死后再说,都随你。”

姜琼华顺理成章安排着妹妹的日后生活,“以后你留在江陵也行,再挑趁心的婚配也行。我不会再逼你。”

姜佩兮怔怔看着手里熟悉的字迹,“他、他自己写的?”

“不然还有谁逼他?”阿姐抬高语气。

看到和离书时,姜佩兮多是震惊,随后是无措。

但她很快便从这些情绪里抽离,只有恼怒盘亘心头,“不明不白的,甚至都没和我商量一下,就写这种东西。”

“谁许他这么做的?”姜佩兮攥紧手中的信。

她开始骂人,“这个混账。”

面对完全没预料到的反应,姜琼华蹙起眉,“怎么,你不愿意和他断开?”

姜佩兮并不正面回答,她只说,“我要去东菏找他问个清楚。”

“不行。”

“凭什么不行?”

姜琼华凝视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好一会儿后,她神色严肃,“佩兮,我只有你一个妹妹。”

将信纸攥在手心,姜佩兮抬眼看向多年未见的阿姐。哑然着说不出话来。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陷入险境。”她说。

“跟我回江陵,那里才是你的家。”

阿姐上前拉住她的手,难得温和语气,“母亲很想念你,出去这么多年,一封信都不往家里寄。你真的很不像话。”

姜佩兮被阿姐几句话说得心中酸楚,于是伸手去抱对方。蹭到她的肩颈边,姜佩兮问她,“如果我死了,你会照看善儿吗?”

“你没死。”

“如果呢?”姜佩兮追着问。

温和的语气消逝,阿姐又变得很凶,“再说打嘴。”

姜佩兮环着抱住阿姐。她开始后悔,假若前世她没因周朔而一时昏头,以至于稀里糊涂地背弃了江陵。

那么是不是,她最后不会落到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

“佩兮,我们是亲姐妹。”阿姐轻抚她的背。她说,“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

姜佩兮垂下眼睫,“是的,我们是最亲近的人。”

姜佩兮被阿姐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回到住处。

这对亲姐妹相当了解彼此的德行。姐姐知道妹妹会不死心地偷跑,妹妹知道姐姐会派人扣住自己。

姜佩兮直等到夜间,才等来敲响窗柩的杨宜。

应声开窗的贵女身无华服,是极易匿迹于人群的侍女打扮。

看着眼前手脚并用正在爬窗的人,杨宜边诧异边伸手去帮她,“郡君这是做什么?”

“我只能这样溜出去。”姜佩兮压低声音,解释道,“阿姐不允许我去东菏。”

“但等明天早上,姜主君还是会知道您不在啊。”

姜佩兮拉着杨宜的手往下跳,“先走,走出去就行。她总不能在外头,当着别人的面把我强行捉回去。”

跳到地上后,她整了整裙摆,“车马你都准备好了吧?”

“都准备好了,路上也已疏通好。可以一路畅行,我们不会被拦。”

姜佩兮颔首,“那走吧。”

杨宜下意识躬身等对方先走。

“你走在前面。”

听到贵女压低声音的提醒,杨宜愣了一瞬,随后才反应过来。

她们路上只遇到两批巡夜者。

在杨宜的有心遮挡下,低头走路的姜佩兮没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种好运结束于裴氏府邸的山门下,看守山门的仆从不答应放行。

杨宜安抚地握住贵女的手,随后掀开车帘一角,冷声叱问,“你们裴氏莫不是还想扣押我?”

“枉我杨氏历代效忠于阳翟,如今竟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叫我这种小门户心寒。”

看守的门仆在这番话里沉默不言。

“你们阳翟宴客,如今宴都散了,竟还不许客走。我倒要问问裴主君,这是哪里的道理?”

“自然是我阳翟的道理。”

轻飘自在的悠然之声**涤着寒风中的冷意。

姜佩兮叹了口气。

小心避开了阿姐,却没能躲过裴岫的眼线。

效忠的恩主出现在眼前,杨宜却不再如往常那般恭敬。

她仍坐在马车内,甚至连基本的问候都没有,出口的腔调满是讥讽,“我这种小门户,怎么劳动裴主君您亲自来送?真是叫我受宠若惊。”

裴岫惯来懒得与人拐弯抹角,此刻更是迂回敷衍的话一句也不想说。

他眸色沉寂,漆黑的瞳眸里映着两轮弯月,“让璃娘出来见我。”

杨宜当然不可能答应。

她故作糊涂,“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如果您相见姜郡君,您该去问姜主君。”

裴岫嗤笑一声,他并不搭杨宜的腔,而是直接问躲在杨宜身后的人。

“璃娘,莫非要等到琼华来,你才肯出来吗?”

他确实很会掐别人的命脉。

这句半要挟的话刚一出口,姜佩兮便将揭开一角的车帘完全挂起。

裴岫上下扫了她一眼,唇角勾起讥笑,“你真是一点没变,怎么弄也就这么点手段。”

观察裴岫身后只带了几个侍卫后,姜佩兮估测起对方的心思。

他应该也没想将事情闹大。

“你找我什么事?”她问。

“跟我回去。”

姜佩兮看着他,以沉默表示自己的拒绝。

漆黑的夜色,萧瑟的山风。

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袍服上重叠的合瓣蓝雪花迎风而起,灼灼艳艳,正在盛放。

裴岫问她,语气呢喃惶惑,似有不解,“璃娘,他有什么好?”

“他算不上好。”

跳跃着的暖黄火光笼在那张皮相极佳的脸上。

心神处于困境之中,他不再像是游历人间的谪仙,竟恍若为妖,“你连他都愿意选,为什么就是不能选我呢?”

“表哥。”

看着火光中的人,姜佩兮正色唤他,“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但至始至终,我一直把你当作兄长。”

“我从未对你有过任何超出兄妹之情的想法。”她再一遍重复强调,“从来没有。”

裴岫的脸上又隐隐生出戾气。“那沈议呢?”

“那时候是我不懂事。”她说。

裴岫被她这句“不懂事”弄得怔住。

“我不喜欢他。他于我而言,只是少时见到新鲜事物的好奇而已。”

“如今多年过去,我已看清自己。我不喜欢他,一点也不。请你以后不要再提他,他是我阿姐的丈夫。”

姜佩兮看到裴岫眼睛里的月亮,弯弯的,亮亮的。

她神色认真地告诉对方,“我不希望阿姐误会我与沈公。”

看啊,她的语气是何等得冷静。

在这一刻,她费尽心力地撇清与曾经所爱的关系,否认曾经那段可以灼烧一切的爱恋。

璃娘否认了她曾经的所爱。

裴岫本该感到高兴,可他却只觉阵阵寒意往身上涌。也许是夜风寒凉,也许是对方冷情薄性的本性让他觉得可怕。

他见过她爱一个人的样子。

毫无理智,狼狈落魄,像是溺亡者在水中挣扎,拼尽全力地去拥抱最后的浮木。

可她现在仅以“不懂事”三个字,就否认了当初投入的全部情感。

裴岫静默地凝视眼前的爱人,恍惚间他明白了自己的可笑。

她不会爱任何人,她不懂爱。

他却妄图从她那里得到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爱,成为她无可替代的爱人。

裴岫笑起来。

璃娘表露出来的如今种种,貌似是已爱上那个周氏。可裴岫知道,她没有。

她这种刻薄寡情的人,不会爱上任何人。

谁都会被她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