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是三俩聚在一起说话的贵胄们。

怕晒的当然不止姜佩兮, 来访的客人们大多都娇生惯养。倘若本身就没有骑马追猎的喜好,又年纪上来,自然是能安顿就安顿些。

越坐越困的姜佩兮捧起茶盏刚沾了口, 出自上郡的姚县君来和她搭话。

因在姚氏这辈里排行第九,故长辈与同龄多唤其“九娘”。

姚九娘是姚氏的旁支。

胥武十七年, 她嫁给吴中的陈郡公,成为陈姚夫人。

因陈氏为裴岫舅家, 两家来往也算密切。姜佩兮少时暂住阳翟, 常能和姚九娘碰见。

但因年岁相差, 两人算不上熟。

“小姜妹妹, 我们许久不见了。”

姜佩兮勉强打起精神,“九娘姐姐。”

“咱们上次见面,该是六年前?”

姜佩兮颔首,“对,天翮元年,江陵宴请世家时我们见过。”

姚九娘将对方打量一番, 不由赞叹:“六年已过, 小姜妹妹真是一点没变。”

“九娘姐姐也是。”

“我如今老了许多。吴中的大小事宜实在繁琐,太磋磨人了。”

感概自己青春不在后, 姚九娘将目光转向被嬷嬷抱着的孩子,“这就是小姜妹妹的孩子吧?”

“善儿, 这是姚姨姨。”姜佩兮教孩子喊人。

周善顺应叫人。

姚九娘应声后, 便从身后侍女那接过红匣盒递给善儿, “这是姚姨姨送你的见面礼。”

孩子乖巧道谢。

礼盒的出现,让姜佩兮知晓对方是有备而来。

假若于平日, 同在世家浸润里养出的小姜郡君会摆出姿态,从容地与对方说些闲话, 慢慢等人道出她此次筹备的意图。

可现在不是恰当的时机,姜佩兮已是熬着坐在这里。

她满心满眼都是等周朔回来,然后两人一起回去。

没有迂回的耐心,姜佩兮开门见山,“陈夫人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刚想夸孩子知礼,以赞美对方子嗣来拉近距离的姚九娘一愣。

“小姜妹妹这是从何说起?”她故作疑惑。

话到这儿,对方还这样做作的行为,弄得姜佩兮心生不喜,再出口时语气便冷淡下来,“既没事,我正好也准备走了,便不与陈夫人叙旧了。”

姚九娘并不觉难堪,只是笑道,“小姜妹妹还是这样爽直。”

回应她的唯有沉默。

姚九娘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我听说小姜妹妹两年前去过宁安,在那儿和王大郡君与王夫人见过面。”

姜佩兮抬眼看向对方,神色凉凉,“是。”

“不知小姜妹妹还记不记得,当初跟在王夫人身边的那个男孩儿。”

两年前的时间不算远。

但姜佩兮素来记性不好,很多隔远了的事她记不全,更有不少会记错。

不过那个跟在阿娜莎身边的男孩,姜佩兮忘不了他。比前世少活了八年的刘承,就是因救他而命丧宁安。

对上姚九娘的目光,不知其用意的姜佩兮沉默好半晌,才颔首表示记得。

终于等到对方回应的姚九娘松了口气。

她把话继续往下说去,“这男孩的家里,很想感谢小姜妹妹。只是他们不知该如何拜访你,才不至于太过冒昧。便转着关系托我来牵线,好向你说声谢。”

这番话说下来,姜佩兮推测出男孩家中应是富贵非常。

但她对见外人没什么兴趣,便出口婉拒道,“那孩子不是我救的,他家里也不用特意来谢我。真正救他的人已经死了,倘若他们真想感谢,就为那个侍卫上柱香吧。”

“那个侍卫是因小姜妹妹你的命令才去救人,他不过是奉命行事。”

没达到预期,姚九娘自不会放弃,“那孩子家里还是想拜见你,尤其是他父亲,想亲自向你道声谢。”

姚九娘的话姜佩兮听得不舒服。当初刘承因她一时口快而殒命,这是她心里的结。

两世里,姜佩兮各有亏欠。

而刘承是她连续亏欠的人。前世他因为刺杀镇南王嫡次子的命令而死,今生他又因救人的命令而死。

这种微妙的,恍若重蹈覆辙般的结局。让姜佩兮在不经意间恍惚怀疑起,命运是否在捉弄?

即使重活一世,留不住的人依旧留不住,丢掉的东西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不可抗拒地遗失。

这次回溯,她究竟能改变多少?

在这无法抗拒到显得浩茫般的宿命之下,个人的清醒转变究竟有无意义?

她能否避开前世所犯的那些不可饶恕之错,又同时庇护许多在权力倾轧下挣扎喘息的无辜生命?

做到前者,她只需冷漠旁观。这不难。

但若想做后者,则需要能力。她是否有这个能力?姜佩兮问自己。

“小姜妹妹?”

久未等到对方回应的姚九娘再度开口,这次她列出**的条件,“这男孩家也算大富大贵,他们拜见小姜妹妹,绝不会辱没你。”

“富贵?”

听出姚九娘话外之音的姜佩兮重复她的用词,面上浮出些笑意,“比我还富贵吗?”

她并没用讥讽的语气说话,而是添注许多好奇的意思。

可姚九娘却被这句反问臊到,一向八面玲珑的她此刻罕见露出些许尴尬,“自是比不过小姜妹妹。”

除开京都正坐在龙椅上那位,没人有脸在大世家的主家面前论富贵。

尤其是围绕在小姜郡君身侧的亲眷,无不是权势撑天的贵胄们。

牵带粘连着,若能联合起来,颠覆京都也不算是难事。

姜佩兮揭开茶盏抿了口,出口的音色清淡,“既然没有我富贵,就不是非见不可。”

姚九娘还想再开口,余光却扫见蓝雪花,立刻截住话,“小姜妹妹既心意已决,那就这样吧。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这话说完,她毫不犹豫地颔首离去。

这番动作显得很反常。

刚刚还黏着不肯走,现在又这么干脆。

姜佩兮抬眼看去。这一眼就看到了原因。

裴岫过来了。

看到人后,她的神色比刚刚与姚九娘交谈时更加淡漠。

只瞥一眼就收回目光,往外头看去。

来人站了会,才主动开口,“阿璃。”

姜佩兮懒得搭理他。

“阿璃。”他又喊她。

“裴主君有何要事?”

“别这么喊我,阿璃。”

“那看来,我是没法和您老人家说话了。”

“也别这么和我说话。”他再度补充自己的要求。

每次拌嘴后,假若赔礼不到。

她就不会正眼瞧他。

于是此刻裴岫只能按着规矩将流程走完,“先前有人孝敬了我几块玉,说是对养寿有益。你喜欢玉的,如今就给你做赔礼。”

“你看着想要什么,让工匠雕就好。玉佩玉簪,或者玉镯子,尽你的心意。”

姜佩兮不缺那些赔礼。

每次等裴岫的礼,也就是向他要个态度。

往常如此,事情也就过去了。

她不会揪着不放,默许事情翻篇。可这次的事,姜佩兮没法让它就这么糊涂过去。

“自幼时我们就时常拌嘴,说些气话狠话。”

她看向裴岫,正色告诉眼前人,“气话没什么,我也听多了。但你不要因为自己受了气,憋着火来找我消遣,想让我也难受。”

姜佩兮越说神色越冷,语气更直接转为警告,“我不是给你消遣的人。你那些出格的话,我听了很不舒服。如果你以后再这样,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裴岫的神色阴郁下来。

他似乎想要发作,精致的袖口被他攥出折痕。

寂静在声音落地后,于二人间徘徊。

姜佩兮自然不会逼裴岫开口,她并不迫切想从对方那里获得什么承诺。

见不见,她无所谓。

只是少时来往相对密切的表亲而已。何况于姜佩兮而言,她和裴岫已太久没相处过。

姜佩兮将目光望向郑茵那边。

阿茵在往这边看,周朔则在和杏儿说话,没注意到这边。

“好。我知道了。”

这几个字,他像是极为艰难地卡出来。

听到话后,姜佩兮颔首,又敷衍应了声。她的注意力全在郑茵那边。

等郑茵骑马走了,周朔就能回来,然后他们就能一起回去。

还是要节制些。姜佩兮想。

不然就是精神上困,身上还酸。

眼见周朔也回身往这边走。姜佩兮准备起身与他会合,却听得裴岫忽然开口问她,“阿璃也想骑马?”

姜佩兮否认,“不。”

“想骑的话,我给你牵缰绳。”他说。

这句话让姜佩兮颇为诧异,抬眼看过去,入目所见皆是琳琅繁复的珠玉。

裴岫这身礼服,走路都得小心。当心别被绊倒。

他还说给她牵绳?

姜佩兮看了他眼,唇角挂起客气的笑,“表哥说笑了。”

“不是说笑。”

裴岫垂眸看她,神色认真,“像你小时候那样。你坐在马上,我给你牵绳。我们绕着马场走一圈。”

“我抱你上去,也抱你下来,然后……”

他说话的语气越怀念,姜佩兮的眉皱得越紧。

“我们已经不小了。”她打断对方。

至此刻,姜佩兮终于觉察出对方的不甘。

这个被她一直视为兄长,甚至偶尔作为父亲形象的表哥,心里究竟在渴望什么。

“表哥,我已经不小,你也是。”她说。

拒绝连着警告,姜佩兮再度向眼前的人明确彼此的关系,“我们少时是兄妹,如今是,以后也是。我们永远只会是兄妹。”

裴岫看向这个他一直宠到大的妹妹。

他们的关系是兄妹。

多年前,最开始的时候,他确确实实只把她当成妹妹。

一个比郑茵不知听话多少,比陈纤纯净多少的妹妹。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忽然多了别的想法呢?

已经记不清了。

直到此刻,她一再鲜明的态度,一再干脆果决地告诉他。

他们只会是兄妹。

原来沈氏的出现,并没让她移情别恋。

原来她只是,绝对不会以男女之情来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