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米之乡, 物产丰富的吴兴几乎可以自给自足。

故而吴兴沈氏虽为效忠姜氏的四家之一,却与江陵始终保持距离。

吴兴独特的人文物产,使沈氏并不热衷于世家往来, 比起向大世家投诚,以犬马之劳换取富贵与荣誉。

他们更喜欢在自己的地盘打马过街, 办宴赏花。

选择姜氏效忠,更像是为了挂个名。

不至于让他们在错综复杂的众多世家里, 显得过于特立独行。

沈氏对江陵的态度, 仅止步于不得罪地恭敬, 绝不主动亲近。

江陵分派的事情, 他们尽职尽忠地完成。倘若想他们能主动贴心地做些什么,则绝不可能。

沈氏历代皆是如此。

天翮元年,江陵刺客频出。

姜佩兮被安排去吴兴避祸,就此与沈氏兄妹结识。

又在当年秋日返回江陵。

她的来去皆是匆匆。因为阿姐的一句话,一道命令。

离开江陵的姜佩兮,对于吴兴来说是贵客。

他们恭敬地对待这位小姜郡君, 不敢有任何自矜为主人家的劝诫。

这对于少时的姜佩兮来说, 无疑是最大限度的自由。

没人敢管她,更没有人敢要求她做什么。

离开吴兴, 姜佩兮是不情愿的。

这不情愿里掺杂着许多因素,难以梳理。

待到后来沈议拜访江陵, 送她镯子, 说他想求他母亲向江陵提亲。

当时霁雨初歇, 他的肩头沾着落英,身后是刚驱散乌云的晴阳。

“阿姐可不会把我许给一个纨绔子弟。”

他的笑灿烂似身后晴阳, “我会让姜主君认可我,吴兴沈氏将效忠于江陵。”

这句话后, 他就把白玉镯戴到她的腕上,并极为自得,“正好。”

“我跟玉匠师傅学了许久,做废好多玉。就成了这一个,这么巧是你的手围。”

到这步后,姜佩兮再去梳理不舍离开吴兴的原因,结果只会导向沈议。

她不再探索。

等到后来裴岫从中作梗,忽悠阿姐认为沈议适合入主江陵。

一切已无法挽回。

阿姐列举与沈氏结亲的诸多好处,又赞赏沈议洗心革面的改变。

姜佩兮沉默地听。

阿姐也问她对与沈氏结亲的看法。

“很好。”她说。

江陵洽谈与沈氏繁琐的礼程时,沈议想见她,均被她拒绝。

磅礴的雨夜里,天光乍现,雷声炸响。

雨滴劈里啪啦地砸向寝屋的窗柩。

在连续不断吵了一个时辰后,无法忍受的姜佩兮打开窗户。

“你烦不烦?”她的语气很糟。

被雨淋透的沈议站在雨里,屋内暖黄的烛火也不能给他苍白的脸色染上些血色。

“瑾瑶,我们之前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突然厌了我?为什么要把我丢给别人?”

姜佩兮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抬手就要关窗,却被他攥住手腕。

不知淋了多久雨的人,手心温度却很烫。

“你发热了。”

姜佩兮提醒他,“你该回去,让大夫给你开药。”

“你还是关心我。”他像是看到希望,语调都往上扬去,“你没放下我,对吗?”

“我明明和母亲说过很多次,我想娶的人是你。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答应姜主君。”

全是雨的脸挤出一抹笑,“但没关系,我去向姜主君澄明实情。瑾瑶,你等我,我去求我母亲向你提亲。”

漆黑的雨夜里,照明的宫灯不剩几盏。

“如果你昏在这里,让人看见了。我就要向阿姐解释原因,这很麻烦。”她说。

他们间只剩雨声,嘈杂烦乱地打在木窗上。

“我不喜欢姜主君。”

“与我无关。”

“我喜欢的人是你。”他的这句表白被划破苍穹的天光见证。

紧随而来的轰隆雷声砸向沈议,“与我无关。”

沈议松开手,她就利落地关上窗户。

姜佩兮不喜欢夏日的雨,潮腻闷热。天气造成的不悦情绪,驱使本就冷漠的她彻底往刻薄走去。

自幼时,她就不被允许选择自由。

姜佩兮从没有长久地喜欢过什么,也没为任何事坚持过。

母亲禁止她做不体面的事,她就不做。

当初不听话去学舞,只是极为偶然的一点兴趣。

其实姜王夫人压根不需要那般如临大敌。

至多半年,姜佩兮就会因好奇消散而放弃学舞。舞娘赞赏的目光,根本没法留住她。

说好听些,姜佩兮是如风流名士般的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拨开因外力因素,才无法自主选择的干扰后,她露出的寡恩凉薄与裴岫如出一辙。

她并不比裴岫好多少,甚至比他多几分虚伪。

回顾过往岁月,姜佩兮会因曾经行径的过度刻薄而愧疚,也有几分后悔在内。

但假若真让她重新回到那些引起愧疚的契机前,她的选择不会改变。

愧疚是真,刻薄更是。

“我没看清,下错位置了。”棋盘一侧的崔旷在寂静的灯火下出声,伸手去拿落下的白子。

郑茵护住棋盘,“多大的人了,还悔棋?”

一直出神的姜佩兮抬眼看向多年来没什么变化的崔旷与郑茵。

陈纤看他们僵持不下,只笑不语。

“阿茵。”姜佩兮开口喊其中一人。

郑茵不情愿地撤回对棋局的保护,转身向姜佩兮卖可怜似地埋怨道,“我好不容易设的局,诱他落套。放过他这次,我就难赢了。”

姜佩兮看了眼棋局,“你还是赢面,不用担心。”

“姜姐姐教我呢?”郑茵开始撒娇。

“这不合棋局的规矩。”

“棋上还不给悔棋呢。”郑茵垮下脸,丧丧地继续落子。

姜佩兮没接话,只继续看黑白纵横的棋面。

人生也该有悔棋的机会。她想。

吴兴沈氏是世家的异类。

对于刚及笄的姜佩兮来说,恣意洒脱、率性而活的沈议,他身上无疑有着巨大的新鲜感。

因未曾触及而产生的兴趣,在她懵懂无知的爱意里掺入许多水分。

这种只因好奇而产生的好感,注定无法使自幼富贵优渥的贵女沉迷其中。

当阿姐也对沈议产生兴趣。

不懂包容,不能接受自己所有物被觊觎的姜佩兮,和沈议的缘分就这么走到了尽头。

所有物被觊觎带来的不悦,使姜佩兮对沈议的新鲜感瞬间消散。

于是那些因新鲜好奇而蔓延生长的喜欢,就此失去滋养它的沃土。

她很快便觉得沈议是惹人生厌的存在,甚至于厌恶那段经历。

那段过往,就此成为她生命里碍眼的存在。

至于沈议用以定情的绞丝纹镯。

在他们情谊互通的时间里,姜佩兮从没戴过。她后来戴,最开始只是想气死裴岫。

等发现母亲担忧她和阿姐会因沈议闹出隔阂后,姜佩兮便没再脱下那个镯子。母亲是裴岫的帮凶,帮着裴岫来恶心她。

戴白玉镯,使她获得一种隐秘难言的报复快感。

崔旷和郑茵再度闹起来。

郑茵这次先发制人,“你次次都看不清?”

“我手抖,没下对位置。”

“你就会耍赖,不和你下了。”郑茵开口威胁。

崔旷并不吃这套,“不下就不下。半斤八两的棋艺,还得瑟起来了。”

“你连四两都没有!”

“我四两拨千斤。”崔旷涨红脸。

陈纤抬手按住丈夫的肩,“输就是输,耍赖一次还不够。你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

“就是。”郑茵深表认同。

她又问对方,“陈姐姐下吗?”

陈纤挥开不中用的丈夫,上手整理棋子。

崔旷灿灿坐到旁边,却还是不服气,“当初我和姚郡君下棋,我悔十回她都从不说我。”

郑茵揭他的短,“悔十回,你也没能赢一次。”

提及亡故之人,陈纤不由感慨道,“少时只有表哥能与她对弈,争个输赢。”

“是呀,裴岫只乐意和她下棋。”郑茵接话。

“没有吧?”崔旷犹疑道。

“怎么没有?”郑茵笑意盈盈,“她和裴岫引为知己,志趣相同,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说着她的语气转为惋惜,“可惜姚姐姐早逝,不然如今阳翟这主妇的位置,哪轮得到周氏?”

“阿茵。”

崔旷看向开口之人,预估她要说的话。

“表哥如今的妻子就是朝端县君,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她面色严肃,“这话朝端听了不高兴,表哥听了也要伤怀。”

崔旷睁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与妻子目光对视,他眼里全是震惊。

陈纤笑了笑,无奈摇头。

郑茵乖巧地立誓保证,“知道啦。不提姚姐姐,不提裴岫的心上人,不惹他伤心。”

姜佩兮还想再嘱咐她两句,却有侍女进来禀报,“周司簿遣人来说粥食已做好,问姜夫人要不要用些?”

避开与沈议撞见后,他们静默无言地回到若谷院。一进院子,姜佩兮就被陈纤拉来看棋。

周朔则带着两个孩子回去睡觉,并且安排加餐的事。

听完侍女的话,姜佩兮起身告辞。

他们互相颔首致意。

等到人出去后,崔旷才看向郑茵,以恍悟的语气道,“难怪崧岳讨厌你。你这么忽悠瑾瑶,歪曲他的心意,他不针对你,针对谁?”

执棋落子的郑茵讥笑道,“他讨厌的不是我忽悠姜姐姐,他讨厌的是姜姐姐信我的话。”

“其实他讨厌我有什么用呢?”

郑茵神情无辜,“姜姐姐不喜欢他,又不是我导致的。”

赢子拿棋的陈纤此刻幽幽道,“如果不是你让瑾瑶误解,她未必悟不到表哥对她的心意。”

郑茵嗤笑一声,“裴岫的心意?那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

灯火明亮的屋内渐起硝烟,氛围逐渐凝重。

屋外却全然不同。

姜佩兮看到了等在门廊下的周朔。

他身前是光,身后是夜。

跨出门槛,姜佩兮问他,“来了怎么不进去?还让侍女通报?”

“不知道你想不想吃。”

周朔接过妻子的手,“让人通传,你想吃就会出来,不想吃就不出来,不会因我而为难。”

“我要是不想吃,你不就白来了?”

“知道你的消息,就不算白来。”他说。

他们并肩走在廊下,草木的阴影被宫灯投在地砖上,引人遐思。

“孩子都睡了吗?”

“都睡了。”

姜佩兮顿住脚步,回头看去。

她和周朔的影子被廊灯拉得很长,他们的影子靠得很近。

“怎么了?”身边的人问她。

“没。”

姜佩兮继续走,周朔跟着她走。

来阳翟赴宴,他们都穿上了庄严讲究的制服,此刻宽大的袖袍交叠掩在一起。

“我不想见沈议,这辈子都不想。”她忽然道。

“那就不见。”

“你要少自作主张,有事可以和我商量,别瞎猜。”

“好。”他的答应从来不会犹豫。

没有耐心,不懂包容迁就,难以忍受欺瞒与瑕疵,使姜佩兮很难长久地喜欢什么。

她的兴致总是来得突然,去得快。

周朔是特例。

是她两世里的唯一例外。